在那遙遠的地方

一、初到烏市·紅山公園

2000年6月6日是農歷端午，乘飛機從成都去烏魯木齊。

前天晚上大雨漲了水，頭天上午也是暴雨傾盆，令人擔心行程不暢，但下午雨已停。6日晨8點出門，見沿途秧苗已栽，小樹青竹，秧田蓮池，房屋邊南瓜也開出黃紅的花，一副夏日清蔭之景。早晨看到有人買陳艾回來，始記得是端午。在候機廳里又一下子想起小時喝雄黃酒、門上插艾蒿的習俗，而面前人來人往，覺得恍惚。下午3時20分飛機起飛，起初云甚厚。進入新疆后，時時可看到地面，沙丘遍布，人家及綠地極少，看上去荒涼之極。天上白云如散落的只只白羊。過天山，白雪皚皚，“白波九道流雪山”，可以一觀。但較98年在飛機上見唐古拉山那白象似的群山為遜色。那年看見那些白山，想起了有人在詩中把山比作白牙，真形象。

剛下過雨，在飛機上見地面塘塘積水，看上去烏市也許并不那么缺水。但樹少，莊稼地倒挺平整的。在接我們的車上，和烏市本地的一位姑娘談了不少，她是鐵路部門的，極熱情地介紹，我們問這問那，一小時的路程只覺其短。她籍貫是河北的，可愛的姑娘。一路上見烏市樹其實極多，城市也不錯，比想象強不少。

頭一天就感受到了時差的存在，烏市天黑得遲，至晚上十時半才黑定，天邊晚霞非常瑰麗。

第二天挺熱，起床較晚，9時半一出門，只覺日光刺眼，熱不可當。在樓上卻見對面山頂有積雪。

上午從10點到1點上課，女教師大講本地風情，言嘉峪關外叫口外，關內叫口里。烏市有一、二百萬人口（昨日那位姑娘講幾年前就有155萬人口），但尚不太富，晚上八九點鐘商店即關門，但在西北，除西安外，烏市還算較發達的。因干旱，無蚊子，少蒼蠅。天山背陰的地方松林較密，雨后多蘑菇，但多有毒，炒菜時放蒜，蒜若變色，則有毒不可食。烏市夏日有時洪水相當厲害。吐魯番之行也很不錯，但太熱，伊犁之行是新疆的代表，不去伊犁，不算來過新疆。敦煌也很美……聽其言，神游之，若已至矣。

晚飯后天色尚早，去天山商場買了幾斤果脯，有種杏包仁挺不錯。然后乘車去紅山公園，鐵路局那位姑娘曾說紅山是烏市的象征。風光還不錯，樹木挺茂盛，頂上的眺遠樓雖不可登，但看上去氣勢很好，與紅塔在綠樹中形成相倚之勢，其壯舉讓人想起頤和園萬壽山的佛香閣。在登上石階時，回望烏市，只見高樓鱗次櫛比，很有現代化城市氣息，只覺恍如在某沿海大城市。再上山頂，見烏市其實還是相當大的，天山與其他山隱隱于周圍。西天上夕陽正墜，晚霞很紅。去寶塔邊，有林則徐塑像和吟誦之句。寶塔角后峭壁邊，則多有成雙成對的情侶。眺遠樓邊高臺上有冷飲店，坐望烏市甚佳。沿階而下時，忽聽布谷鳥叫，人言布谷即杜宇，為蜀鳥，因想起太白“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之句。吉壇類似天壇的圜丘，初不經意，站中心說話，忽如對著話筒而言，有低音環繞，很奇妙。

出紅山已10時20分，天尚未黑，去市場吃羊肉串，買杏子而歸。看表已11時過了，心中一驚，驚在異鄉已不知時也。

二、莎妮婭·天山天池·冰川·白楊溝

6月8日天氣晴熱，去看天山天池。早餐時兩個導游走進餐廳，一個是維族，一個是漢族。維族姑娘不太高，穿著褐色緊身上衣，腰間拴著一只包。我跟他們說，那是接我們隊的導游來了。同伴說，那個維族姑娘很漂亮。其實我早注意到了，又看了看，說，只是看上去有些偏老。同伴說身材挺好啊。一會兒會務組貼出兩張名單來，說單上的人跟著各自的導游走。過去一看，我在維族導游的車上，她叫莎妮婭。

莎妮婭開始看上去有點靦腆，以為她是個不太大方的姑娘，后來她講話了，除帶點少數民族腔，普通話說得相當不錯。她說從今天起十日內都是她負責了，又講了烏市雙馬飲水雕像的來歷（烏魯木齊意為蒙古語“優美的牧場”），后來又說教我們一句維語“您好”——“莫里亞摩克”。我們跟著說了幾遍，我坐在前排，說：“莫里亞摩克，莎莎小姐”，她咧開嘴一笑，相當明媚。車邊走我們邊問她問題，她先是給我們唱了首《花兒為什么這么紅？》，后來又用維語唱了首情歌，不過，她說是首失戀的歌。她給我們示范扭脖子的舞蹈動作。她說她原來不是導游，是“搞文藝的”。怪不得她的歌相當好聽，有種醇厚悠長的味道。她并且大方地說她已經26歲，未婚，在南疆就是“沒人要的老姑娘”了。一路上她還講回族的婚俗，米泉的由來（左宗棠貶此后這里種上了大米，米挺好，是維族手抓飯的米），地上不長草的原因（她說是土里有礦物質）。遠處看上去白花花一片，我問那是河流還是湖泊。她說什么也不是，是地里有滲出的礦物，反的光。

天池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山上時而有密密的松林，無松林的地方看上去光禿禿的。未到天池前，溝里的水匯成了小河，河灘地里長滿了大大的柳樹，樹蔭下時而有成堆成堆的白色的山羊，褐色的綿羊。那么多，像河灘地里的一堆堆石頭。還有一匹匹俊秀的馬，棗紅的，白的，花的，或者在樹蔭下信步搖尾，或拴在樹上，或有哈薩克牧人騎了從樹蔭里跑過來，那騎馬人的花帽子在樹蔭暗暗的光線里很顯眼……還有些用布袋套了嘴拴在樹上。柳樹極大，外邊陽光極強，水極清，顯得樹蔭里很清涼。榆樹正開出紫、黃的小花兒，在風里飄動，在路上撲過來，就像是一團團雪花。白楊也極多。柳樹下時而有哈薩克人的帳篷，有狗在門外站著望著行人和車輛，有牧人的孩子在跑，婦人在帳篷外的灶臺上生火煮飯，有婦人去河里打水。溝里風光簡直比山上更美。但這些樹僅在河灘里彎彎扭扭窄窄逼逼的地方有。

莎妮婭問誰去過九寨溝，我說剛去過，給她說九寨溝的水最美，后來見了天池，我說天池就如九寨溝的長海，很像，但恐比長海小，長海水較透明，長海邊有許多大的美麗的紅樺木。只是這兒離雪峰更近。我們先去哈薩克牧民家里。說是牧民家，其實就是在天池邊上的松林空地里，莎妮婭說是旅游季里里牧民租來的地蓋的帳篷，要給旅游局交錢的。這種帳篷，他們只要十五分鐘就以搭起一個。我們兩車人到了一家，各進了一個帳篷，里邊很大，能坐二三十人的一張大床，用木頭搭的，上邊鋪了毯子，屋子里布置得很精美。脫鞋坐上去，牧民送上食品，叫“摩爾多撒”，奶茶。大家爭著照相，后來都要和莎妮婭照，莎妮婭大方地和大家合影。我讓她戴了頂帽子，我靠在她身邊，做起用手摟她肩膀的樣子，她一笑，很大方，說，你要摟就大方地摟著，這樣干嗎？大家大笑，我說怕你不好交待啊。她說我還沒什么，我沒老公。她又說，“我到底是維族還是哈薩克族啊？”后來另一個帳篷里哈薩克大嫂在彈冬不拉，莎妮婭說，快快，在彈唱呢。進去，大嫂正彈唱一首哈薩克的歌。莎妮婭進來，我們一齊要她跳舞，都拍手。她在狹小的地方移動步子，比著手，左右移動著脖子。后來她說地方太小，到吐魯番她一定好好地跳一下。……我忽然想寫一首詩，就叫《莎妮婭》：

遠山的雪潔白未化

哈薩克大嫂彈著冬不拉

莎妮婭，她的嘴會表情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正

蹁躚起舞，在美麗天山下

這是雪山的花兒莎妮婭

莎妮婭，哦莎妮婭

（我害怕，會不會愛上她）

這是第一節，用民謠和詠嘆的方式。我會不會愛上她？這是詩，一笑。

然后去看東小天池，飛瀑，定海神針，去湖上乘游船。博斯騰峰就在眼前，云霧飄動，白雪覆蓋。船上陣陣涼風襲人。天池水最深處有102米。兩個小天池有王母的腳印之說，天池則是臀部，而那棵榆樹則是定海神針。可添一笑。

晚上回來，在國泰酒店吃飯，看了維族民族舞蹈表演，實際僅兩個姑娘跳了兩個舞蹈而已，但那兩個著粉紅裙裝、銀色跳舞鞋的姑娘非常漂亮，中上的個子，舞步優雅，眼睛顧盼生姿。她們來去匆匆，像兩只頎長的白鶴輕輕飛走。

6月9日早上8點半出發，去看冰川，和白楊溝。這次沒有高速公路，但路面也相當不錯，出去不久就到了寬闊的大平灘，遠山在平灘地邊緣上，浮著淡藍的煙霧，地里時而有成片的紅花開了，看去像絨毯一樣。問莎妮婭是啥花，她卻也不知道，和司機核實了一下，說是胡麻，一種油料作物，新疆的油均用這種作物榨出。路邊有一排排白楊，但樹不太多，看上去很荒僻。我曾很愚蠢地問莎妮婭這是不是戈壁，實際上肯定不是。在回來時得到證實，雖時有荒灘，但有水渠，水流還挺大，路邊也常多鄉鎮，多有外地的如四川之類的餐館，修理店。且從白楊溝下來時的那場雨，使灘邊濕漉漉的一片，地里小麥一類看上去油油的，樹也有，與川中無大區別。果然莎妮婭說這不是戈壁，戈壁里全是石塊。這灘里現在的作物主要是小麥，但深的深，淺的淺，像才長出來一二個月。

先去看冰川。從白楊溝分路后便進山，路極不好走，而且從那溝口進去，立時光溜溜的，樹極少，有點似去九寨溝的路，石頭滑坡極多，山又險，有“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之概。可見成群的綿羊，山羊，和一二只馬在飲水。莎妮婭說這里無黑山羊，這邊人也不吃山羊肉，山羊不值錢。去冰川路過后峽，后峽有小電廠、電化廠，污染極大，遮天蔽日。

12點10分再到一號冰川，但冰川風景并不太好，只幾座雪山頭而已，山下蜿蜒著去南疆的公路。倒是去南疆公路邊的山上，遠遠近近，稀稀薄薄一層雪，隨著云的變動在變動，那雪路彎曲，通向遠方，讓人起無限遐想。在草坡上走了一陣，一會兒又下起了雪雹，趕緊回來。這里海拔已有3000米多，走快了有些氣緊。下到車那兒，莎妮婭穿著件黃色外套，也覺得冷，大家跳幾下跺跺腳。

莎妮婭今天上車時給我們講了幾句笑話，有“誰的帽子”的笑話，“唱歌”的笑話（其實就是上洗手間，“泉水叮咚響”），還有“草莓（草地上來了一群羊，草沒）”的謎語、“野草莓（又來了一群羊）”，“楊莓（草原上來了一群狼）”等，都挺好玩。她時而爽朗地大笑，靜下來時又是那么溫和。因天冷，她今天換了件衣服，下身是牛仔褲，上身是短袖衫，看上去身材動人，黑褐的短衫把她的皮膚襯得更加好看。去雪山下和她合了影，她和我已經很熟了，她說我的問題特別多。我笑。問她為什么由搞文藝來搞導游，她說原在烏市歌舞團，當時只覺導游好玩，后來才知提著腦袋在跑。后來雨大了，時間也該走了，前一輛車已走，我們這輛差三個人，她沖進雨里去找，那背影看上去真讓人有憐惜之感。我們車上有幾個男同胞下去跑著找，我也下了去。后來她從前邊返回來，我聽說有人見那三個人搭武警的車往高處去了，我們決定上去找，要包一個吉普才可以上去，但莎妮婭說錢不太好處理。一問才20元，我們當即表示錢由我們出，包了輛越野車，走了4公里找著了那些人，那里離冰川更近，雪更潔白。

在返回的路上莎妮婭講她去阿勒泰，有次車壞了，她一個人在野狼出沒的地方攔車，天快黑了，不見一個人，聽到遠遠有狼的叫聲。雖然害怕，也只好等車，要不會凍死的。后來終于來了輛車搭回來。讓人為之嘆惋，生活真不容易。她說她以前搞一個美容，把皮膚弄掉了一層，不好了，但一到冬天就白了，很白，夏天則有些斑點。我猜測這和她不再搞文藝是不是有關。她挺堅強，又挺樂觀，她笑的時候笑瞇瞇的，美麗動人。

由冰川下來去白楊溝。白楊溝屬南山牧場，但只溝里有古老的白楊林，其實多以松樹為主，密密麻麻，類似九寨溝。先吃飯，吃飯時下了一場大雨，飯后租馬騎，牧民們紛紛要讓騎他家的，當時一片混亂。后騎上馬，由牧人護著，上了溝。下來時又下了雨。莎妮婭把衣裳讓給一個女游客穿，給打濕了，她看上去挺冷的。回去的路上都有些困，話說得不多，但我不斷地在斜邊凝視著她，她在前邊和司機李師傅說笑話，自然地笑的樣子。因這日車晚了，飯吃得也晚，在回烏市時又堵了一小時車。車上有幾個女游客唧唧喳喳地鬧，表示不滿。莎妮婭又不好說客人，只好在一邊當未聽見，我替她心痛，工作不易，想說幾句同車的人，又不好開口。但隨著車里放著的音樂，我似陷入了一種“愛情”當中，一種美好的情感之中。當然這是詩性的，一廂情愿的情緒：

……她那粉紅的小臉，

就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

就像天上明媚的月光……

她的身材，她的堅強，她的長長的睫毛，她的爽朗的笑，大方的談吐，她的少數民族的血統，那種血統昭示的異于漢民族的文化內涵，都一起構成了一個足以讓我陷入多情的誘惑。當然，我足夠清醒地認識到情感的虛幻，正如托爾斯泰在《哥薩克》中最終讓主人公感受到的一樣，她是她民族的花，屬于她的土地。

在騎馬時我問過牧民，他不大聽得懂漢語，他有五十只羊，十頭牛，五匹馬，能看上電視，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但牧民問我，臺灣收回來沒有。還問我四川有不有馬，雪松，下不下雪。天池這么近他都沒去過一次。

這里每晚有美發按摩的小姐打來電話，同屋的小伙子和她們調笑，但不敢去。莎妮婭也得到了不少小伙子的喜愛，同屋也想靠近她，于是在屋里大談其幻想。我應付幾句，心中有些不喜，對莎妮婭用較粗俗的語言是不敬的，是褻瀆。她是美的，是維族之美在我眼中的化身。

三、達坂城·高昌遺址·葡萄溝

6月10日早上9時半出發，從吐烏大高速路往吐魯番。出烏市不久有個湖，是烏市飲水源，匯天山水而成。再走，漸入大風區，一望遼闊。地上只有些許草和樹，莎妮婭說風大，常有十級大風，行車若開窗，可把車掀翻。但夏季天山發大洪水時，水從天山腳下溢過來，滿灘皆是。天山在遼闊的荒原外隱隱約約，很美。遠處有淡藍的煙，但走攏后只有光溜溜的沙土。因風大，修了風力發電廠，莎妮婭指給我們看，天邊無數長臂在風中慢慢轉動，如一群海鷗在天空中揮動翅膀，長長的翅膀，越走越近，如一群鳥呀呀呀撲面而來。我把這感覺說給莎妮婭聽，她含笑點頭。風力發電站還在擴，那一片荒地上日后或許都是風力發電機了。

再走，天邊外有湖，是柴窩鋪湖，新疆唯一放養河蟹的地方。后來鹽湖出現在天邊，白白的，泛著光，莎妮婭說那是工人撈的鹽，這湖里鹽撈上來只需簡單加工即可食用。余下的鹽渣也可作洗衣粉和洗滌用品。但因內地發現了一個更大的據說質量也更好的鹽湖，這兒的鹽便銷不出去了，鹽湖化工廠已倒閉，有幾年工廠發工資都是發幾袋鹽。

風依然很大，在收費站下車，有風推人走的感覺，但吹著也極痛快。再不遠就是達坂城了，因了王洛賓的《達坂城的姑娘》而天下聞名。實為一小鎮，原來的路要穿鎮而過，高速公路修通后，只可在外邊望望，見一派綠樹青草。后來高速路上了山邊緣，左邊是維族的夏季牧場，可見達坂城，牧場大，綠草如茵，上邊多有牛、羊，或吃或臥，讓人耳目一新。道左是牧場，車右即是光山，山邊有維族人的墓地。莎妮婭說現在城里的維族人也保留著土葬的習俗和政策。達坂城和牧場在左邊優美地展開，莎妮婭給我們講了一個優美的故事：王洛賓和達坂城的姑娘的故事，也解釋了我問了她幾天，她一再含笑推辭不講的《達坂城的故事》中唱的“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趕著馬車來”的問題，并說如今達坂城的人因近親通婚較多，已不美。又有一說，原是庫車的姑娘美，達坂城的姑娘心靈較美。

夏季牧場之后便進入了山區，山上光禿禿的，看去像積了不少灰，似隨時會在風中騰騰而起，在陽光下灼人眼目。但莎妮婭說是礦山，土極硬。蘭新鐵路穿山而過。山過后不多久就到了吐魯番。先有不少晾葡萄的四面通風的房子出現。一進郊區，見家家地里和院子里青青的葡萄架，和高高的白楊林夾道，心中先生出涼意來。路邊渠里有渾黃的水流過，維族的孩子們在路邊、水邊跑，玩著水，屋外的樹蔭里有婦女躺著在睡覺，路邊可見賣馕的攤子。車里開著空調，以為不怎么熱，但在住處停后下車，只覺渾身蒸熱難當，如內地七八月的午后，且極悶。住處樓前有一株杏樹，莎妮婭帶頭在摘杏子，她說人家不會太在意。樹上小小的一個個，白黃的果兒，莎妮婭就那么摘了剝開吃。我摘了個放進嘴里，很甜。

午飯后去看高昌遺址，過火焰山。以前看過吳冠中的《高昌遺址》，印象很深刻，以為是在山上，頭天當我向莎妮婭問明白駱駝刺、紅柳、芨芨草后，想當然地以為明白過來吳冠中畫中的黑點是山上的駱駝刺。這天一見，才知謬以千里。高昌的歷史當然十分復雜， 莎妮婭只講了高昌人在交河時為信佛教，為抗爭強行推行伊斯蘭教的蒙古人而掐死小孩，傾城戰死的慘烈故事，和高昌人逃出的祖先埋在路邊成為的干尸群。我們去那邊，坐著毛驢車進去，若無歷史厚重的內蘊，單從自然風光而言，我真的要說無甚可看。天氣熱不可當，在可汗宮和曲文泰請唐玄奘講法的講經堂前照了像，又乘毛驢車而回。車費一人20元，莎妮婭說這邊人商業意識已很濃。我想說的是這里的孩子相當之美，而且對人特別友好，她們兜售一種小銅鈴鐺，給她們照相她們也相當高興，有的人不大會講漢話，用不流利的漢語說要小學三年級才開漢語課。有幾個男孩女孩眉眼長得之美，無法形容，且不太黑。莎妮婭說這邊海拔較低，無紫外線照射。孩子們懇求的眼神讓人不忍，我問了一個小姑娘，她要十元，我說價太貴了，我還五元，但我本不想買，因無實用價值。但后來不忍，買了，又送給她幾個空礦泉水瓶子，小姑娘靦腆地笑著，很高興的樣子。在我們車開時，她不停地揮手再見，其他幾個未賣出的小孩也跟著揮手，誠懇的眼神讓人十分感動，我真后悔沒多買幾個，也讓孩子們們高興一下。車上其他人也很覺感動。

高昌遺址后是阿斯塔那古墓，在地下，直接挖的土，無撐木，可見土層中的泥土和沙石，都相當堅硬，有兩具干尸，可見出當時的維人并不矮。另有兩幅壁畫，用兩千多年前的顏料，現在新鮮如初，讓人驚嘆。畫的是南方的鴛鴦和葦草，漢人的裝束，可見當時漢人已到此地。古墓后是火焰山，下車照相，太熱，據說夏日溫度可達80度。腳下很燙，我玩笑說是在“紅燒豬蹄”。早上山色還有赤色，以前更濃，但逐漸白了。因莎妮婭說過她夏天曬得紅紅的，冬天就白了，我開玩笑說以前紅紅的，現在白白的了，但她好象沒明白意思。

晚飯后去市區走了走，風很大，廣場相當大，很美，青草，綠樹，紅花，一邊有個極不錯的文藝演出廣場。廣場后是噴泉，在噴著水，人很多，維族孩子在水中跑來跑去，高興得很。在中間臺子上看噴泉，人群，廣場邊喝水和吃小吃的人們，覺得還是相當不錯的，人們是熱愛這座城市的。

這天和莎妮婭說話不是太多，不料卻遭到了其他人的“嫉妒”。在高昌時我先未和她照相，后來我和她在玄奘講經堂前照相時，莎妮婭攀著我肩，她說前幾日我老占她的便宜，這次她要揩我的我油了。同車有個楊姐，說我天天和莎導黏乎。在古墓我又跟在莎妮婭后邊附和，楊姐忽然說，你和莎莎小姐最說得來，莎妮婭明媚地一笑。她講畫料的顏色，是礦物質，我說這如同中世紀的油畫，也是用礦物顏料，因而不變色，歷久彌新，《蒙娜麗莎》就用的這種顏料。另一個同伴打趣說：看，搜盡腦汁要和莎莎小姐搭訕，把蒙娜麗莎都搬出來了。莎妮婭也聽見了，問我，“你還有什么問題嗎？”她開玩笑。我說，別急，問題還多著呢。都笑。她講在開挖槨的時候，我也講了內地修槨的方法，棺和槨的區別，她說，這倒是這一次聽說。晚上散步時，楊姐胡說亂侃什么莎莎看我的眼神與看其他人不一樣。楊姐說，你不會愛上莎莎了吧，莎莎要是也愛你，你就留下來陪她放羊，不用回去了。我說他們是在吃醋。……我確把莎妮婭想象成民歌中的女子，如歌中唱的：

你的眉毛彎又長啊，

就像天上的彎月亮，

你的眼睛明又亮啊，

就像秋波一般樣

你的嘴兒紅又小啊，

就像五月的紅櫻桃

她在前邊和司機說話時，時而開懷地大笑，顯得很爽朗，時而又眨著眼睛，小巧地笑，看到我們在看她時，就把脖子移動著，開個玩笑。她的高鼻梁，她的白皮膚，她的歐洲人似的骨架，她能喝一斤半的酒量（她說繼承了她父親的本色），甚至她們民族的歌中唱的：

你的愛人是我的，

我從阿西巷子帶回的，

紅山飯店喝酒的時候，

從我身邊拐走的……

這種歡快，諧謔的歌所唱出的民族，昭示了一種什么樣的文化和性格？他們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樣的，我不懂，但有一種向往和喜悅。所以聽到車子里放的亞東的“胸膛是愛戀和野心的草原”的歌，很喜歡，是的，里邊首先有愛，神秘的愛。

偶然說到男朋友的事，她不再說話，眼睛看上去有淡淡的憂傷。她以前和一個在伊犁的男孩談過戀愛，但離得太遠，最終還是分開了。其他她也不愿多說。

我已走進了雪山和草原

我愛你湖水樣幽深的眼睛

我已靠近了你們的生活

但該如何走進柔弱的心靈

6月11日上午先游葡萄溝，午飯后去坎兒井。兩個地方都是葡萄成林，綠海一片，家家戶戶的園子、院落里都是葡萄架，架下清蔭可與槐下清蔭比美。葡萄尚未熟，才小小的一個個，極密，一串串吊下來，伸手可捉。葡萄溝邊有極清澈的水以很急的速度流下來，水流也挺大，是天山上的雪水。坎兒井則是從地下引滲水，據說有一千五百多條，總長有五千公里以上，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若無天山及坎兒井，吐魯番根本不可能成為“富饒的土地”，根本無法生存。坎兒井在中東一帶也有。兩地賣葡萄干的很多，均可隨意品嘗，這里的人很熱情，也很懂生意。

在葡萄溝外有兩個小姑娘穿著民族服裝用漢語流利地叫賣“烤羊肉烤羊肉，買買提的烤羊肉”，兩人在相隔不遠的兩家店前，比著吆喝，互不相讓。兩個小姑娘都很漂亮，看上去很利落。我走到其中一個小攤前，要了一串，和她攀談。她說她13歲，去過西安、北京，爸爸是醫生，媽媽是老師，她的理想是當導游，當導游后要把爸爸、媽媽，還有老師接去國外玩一趟。她問我是哪里的，我問她知道九寨溝不，她說課本上有。我和她說了不少笑話，她能懂，漢語不錯的，她邊麻利地烤著羊肉串，邊和我聊。她眉目清秀，看上去很美，聲音也很清脆。我要和她照相，她很自然地揚起手指，比了一個優美的舞蹈動作。我問，“你是老板？”她一笑，說，“上學時爸爸是老板，放假時我是老板。”有四姐妹，她是老四。我問她男孩好還是女孩好，她說男孩好，我說女孩好些吧，她說男孩好。她利索，聰慧，她說上大學就去一個遠遠的地方上，并問我哪里最遠，我說廣州，還有哈爾濱吧。她說剛才就有一批哈爾濱的客人。我很喜歡這個小姑娘的機靈，聰敏。她對上大學也是抱以信心，雖然她才上了四年維語，兩年漢語，老師見她學得好，讓她跳了一級。我和她說話，幫她拉生意。

莎妮婭這天受了委屈。這一車人各色混雜，有些當了點小官的，很讓人煩，難侍候。從吐魯番回來，風太大，在從吐魯番進山的風口上，風把水都吹進來了，在路上車覺得有強力在推，一輛大車東倒西歪，差點跌倒。在達坂城時，兩輛車失去聯絡，莎妮婭說后一輛車人少，底盤低，也忘了給過路錢，等一下。后來久不見來，車上的人就鬧了，莎妮婭就再等十分鐘好不好。這時，又下起了雨。有幾個人說不行，莎妮婭很為難，最后說走吧。很難堪，差點哭的樣子。我真替這伙人害羞。回到餐廳，莎妮婭和另一個馬導坐在一邊，很沉默的樣子。馬導過來，給我們說莎莎很傷心，難過。而這邊有幾個人還在嘀嘀咕咕地醞釀要換司機和導游。終于有人過去安慰莎妮婭，看到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

回到住處，莎妮婭已經恢復平靜，鎮靜下來，她平靜地安排著第二天的行程。外邊，烏魯木齊的雨還在下。

別害怕，愛上她就愛上她

別害怕，愛上她就告訴她

四、賽里木湖·果子溝·莎妮婭

6月12日早上六時半即起床，七時半走，往伊犁進發。烏魯木齊及周邊地區在下雨，中雨。天冷下來了。往伊犁方向，地里剛下了雨，樹苗、莊稼看上去都青油油的，雖也有荒地，但幾無戈壁。快到石河子時看左邊平平的地平線遠處，天山群峰突出地映了出來，有幾峰的雪是那么的白，那么的厚，在陽光下像一口白皙的馬牙，真是太美了。石河子往烏蘇走就漸有荒原了，地里也長了些紅柳，有的正開紅花，粉紅的一簇簇，好美。地很廣，人煙很少，時有牛群、羊群、駱駝群在路邊吃草，有房子。有時又幾十分種的行程無一處人煙，只有公路筆直，漫無邊際地伸出去，和時時可見的鐵道。有牛羊的草地，和藍的天，白色的很低的云，及天邊的雪峰。

慢慢地，往西已走了近十小時，窗外是無邊的荒漠，荒漠里，一叢叢紅柳正開出粉紅色的花，挺好看。路邊時而有一棵沙棗樹，樹葉在陽光下泛著銀白的色澤，據莎妮婭介紹，在四五月開花時，那種香味在幾里外都能聞到。荒漠過去，是一片片干枯的草場，有馬群、駱駝群一閃而過，在干涸的土地上，都顯得懶洋洋的。然后又是荒漠，綠洲很少。天山很近，就在我們車外不遠處，看上去已不太高，在身邊連綿不絕，頂上白雪皚皚，山上卻寸草不生，枯燥的顏色在日光下灼得人眼睛生痛。后來，地上慢慢有了薄薄的一層草，綠意像是從荒地里頑強地拱出來的一樣，慢慢在地上擴散開來。賽里木湖快到了。車里氣氛活躍起來，司機李師傅說翻過遠處的山口，那個湖就會出來了，湖的名字叫“賽里木”，是高的意思，是山脊梁上的湖。莎妮婭給我們講了個有關賽里木湖的傳說，說湖水是古代一個不幸的哈薩克少女滴下的眼淚，湖色的多變正是象征著那個古代少女的萬種哀愁。過了一片青草密布的奶頭一樣的山包，出現了平坦遼闊的草原，馬群無拘束地聽著草。出現了羊群，肥肥的婦人一樣的綿羊，白的，褐的，黑的。還有牛，嫩嫩的草絨樣的牛犢在車邊驚慌失措地讓過。可是賽里木湖在哪里？李師傅用手一指：喏，這不就是？

于是看到了湖，在草原的草上，果然出現了一小片亮色，再一小片，又一小片，越來越大。賽里木湖就這樣，首先以地平線上一面薄薄的鏡片的形象進入了我們的視野，光亮而清淺。我承認，它沒有那年在念青唐古拉山口突然看見納木錯湖那樣驚心動魄，美麗絕倫。它看上去要小，它是輕柔地接近了我們，而不是那樣耀人眼目，美人般地突然出現，不是那么驚艷。它很平靜，草原上羞澀的牧羊女，它是那么溫柔，不聲張。我甚至有點淺淺的失落。車子繼續在草原上起伏前行，賽里木湖像一點點撩開面紗的維族少女，慢慢向我們展現開了她美麗的面容。湖越來越大，近處沙石光潔，水色亮藍，遠處在陽光映照下，只是浮光躍金，竟看不出她的色澤。前方慢慢出現了哈薩克氈房、蒙古包，像雨后草原上長出的一堆堆蘑菇一樣出現在廣闊的視野里。天山腳下，也出現了黑蒼蒼的松林，松林下的牧場草兒越加豐美，上邊開滿了星星點點淺藍的、黃的、白的小花。啊，多美。

在一個地方，車停下了，門口涌來一群馬幫，一匹匹高頭大馬打著響鼻，捯動著蹄子，頭不安分地擺來擺去。我們先去湖邊看，水藍起來，但極清澈。陽光還是太強，放眼望去，但見波光粼粼一片。時間停得較久，有的人往山上爬，我卻突然想去騎馬，想在牧場上感受一下。就在跟在身邊的馬幫中選了匹棗紅色的，騎了慢慢往山腳下走。黃昏漸臨，晚風吹拂，氈房前已燒起了茶炊，氈房上也飄起了炊煙。氈房門半卷著，牧人們小小的孩子在門外跑來跑去，或者停在近處，在夕陽里瞇著好奇的眼睛。一個系褐花頭巾的哈薩克婦女蹲在牛肚子邊擠奶，白色的乳汁噴射而出。一只小牛犢在啃著草，神態顯得那么秀氣。老牛微閉著眼甩動著下巴在回嚼（反芻）。馬群外，一匹黑馬站在晚風中一動不動，像是在沉思。草原很大，牛羊輕輕的鳴叫傳得不遠，顯得低沉，顯得溫暖。

我騎著馬上了牧場，同伴中也有騎馬的，有人騎得飛快，棗紅馬卻老低著頭吃草，拉韁繩也無濟于事，使勁用腿夾馬肚子，它才慢吞吞地走動，然后小跑起來。晚風在耳邊呼呼作響，當馬兒停下，已到了半坡上，松林就在眼間，雪峰在暮色里閃著寒光。不經意間拉轉馬頭，吃了一驚，視野多么開闊，廣袤的原野在眼前展開，賽里木湖的全貌已能看到，那么蔚藍，像鑲在草原上的寶石一樣，熠熠閃光。

馬兒自由舒緩地走著，同伴們都已遠去，我像個享受孤獨的牧人一樣踽踽獨行。心里自言自語，賽里木湖，你多美啊，你那些水，是幸福的眼淚，是辛勞的汗水啊。我搖搖頭，不，你看我多么蠢啊，賽里木湖，讓我們回到本真，讓水只是水，讓草原只是草原，不是乳汁也不是母親，你本身比一切都美，讓我們忘記一切故事與傳說，最真的歌才會從心里流出。

……我愿流浪在草原，

和她去放羊，

每天看著她粉紅的笑臉，

和那顏色美麗的衣裳……

然而柔情的慢板不能表達心中的激動，想唱一首高亢的歌，但我粗啞的嗓子難以表達，于是從我喉嚨里蹦出的，是一聲聲長嘯。遠處，幾個同伴也在那邊大喊大叫，表達興奮之情。幾個牧人從那邊下來，沖我們善意地笑著。

賽里木湖后是果子溝，果子溝尚無果子，但見松林片片，牛羊群群在溝里，與卵石相混淆。一路上李師傅很高興，又是唱又是說，十二個小時的行程一人開，也那么活躍。莎妮婭說李師傅的家在伊犁，老婆很漂亮，他工作忙，要好幾天才回去一趟，因而這么高興。到果子溝，李師傅說溝里多的是蘋果樹，果子熟了的時候，很遠都聞到香味。想到碧野在《天山景物記》中描寫果子溝：

“春天繁花開遍峽谷，秋天果實壓滿山腰。每當花紅果熟，溝里正是鳥雀野獸的樂園。……溝里長滿野蘋果樹，連綿五百里。春天，五百里的蘋果花開無人知；秋天，五百里的累累的蘋果無人采。老蘋果樹凋枯了，更多的新蘋果樹茁長起來。多少年來，這條長溝堆積了幾丈厚的野蘋果泥。”

小時不知引起我多少的向往，特別是“幾丈厚的野蘋果泥”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啊，人掉進去，時不是會被蘋果泥淹死？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小時候的一天黃昏，我看到哥哥課本上的這篇文章，讀到這一段時，在門前梨樹下的石磨上，久久地發呆，充滿了遐想。

下溝后樹木成片，莊稼也連成一片，綠色在眼前無限地展開。已進入了伊犁，這是新疆風光最好的地方了，小麥是那么密密實實，一種紫色的、司機說叫作熏衣草的花兒開得挺美，大片大片的紫色。

在清水河辦邊境通行證時已晚上十一點，天色尚未黑定，晚霞在天邊非常的亮，大塊大塊紫、褐、桔黃、粉紅的云塊，美得沒法說。到霍爾果斯住處時，已十二時。

因頭天的問題，這天上午莎妮婭幾乎一言未發。我也不敢輕易問她，只是偶爾默默地看她。在昌吉停車修輪胎時，莎妮婭看見我和李師傅說話，也看見我幫他理輪胎。我注意到她默默地在看。我是希望她不要把我和那些人看成一樣。后來在車上我偶爾問了問她，有一回在路上看到一幅安全標語“十次車禍九次快”時，我開了個玩笑，說另有一次是猩猩在開車，化用莎妮婭講的一個“猩猩開車”的故事，當時我看見她回過頭，明媚地笑了。在石河子，李師傅開錯了道，進了石河子市，看到一個歡迎牌，牌子的背面是“歡迎你再來石河子市”，才知道我們錯了路，掉頭，我說剛才歡迎我們再來，我們這么快就又再來了。那時，莎妮婭這天第一次開心地笑了。其他時候她都是偶爾給我們講講敖包，什么小樹的歷史。后來下午了，經精河問枸杞時，后邊的女人們說，莎莎，我們想聽你說話。有幾個人也跟著說，就是想聽你說話。當時在放歌，莎妮婭回頭說，“我還以為大家生我的氣，討厭我了呢。”隨即拿起話筒給大家解說附近的歷史，回民的由來，這里的風俗。她說那句話時，我想一定有著復雜的感觸，但莎妮婭顯然也受了些感動，她給我們先唱了兩首英文歌：《巴比倫河》和《雪絨花》，后來在我的要求下又唱了首維語歌，她介紹了大致意思，是唱給女孩子的，說女孩子柔弱，別欺負女孩子的意思。她唱完，回過頭說，挺凄苦的吧。對著我說的。后來氣氛漸漸活躍起來，在五臺時有個客人的椅子靠背壞了，莎妮婭把前邊的位置讓給游客，她坐后邊去了，和后邊的人說話，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我忽然有些失落。

在賽里木湖我忙于騎馬，時間用了不少，已無機會和她合影，上車后等人，車上人在嘻嘻哈哈地開玩笑，我也說了不少笑話。莎妮婭上來，我讓她坐我的位置，她不坐，也沒去后邊，在發動機蓋子上坐下來，就在我身邊。當時她看上去也挺不錯的情緒。在收身份證辦邊境照時，她說她的最新，因上年正月十四時，她在街上被搶劫，被人打破了頭，踢壞了臉，把包和身份證全拿走了。她講了當時的情景和過程，那時大雪紛飛，很冷，地上有雪，和冰。街上人很少。她說她沒哭，頭暈暈的，一直堅持走回去，回到家才覺得痛得都麻木了，衣服上流了好多血。也只去了一次醫院，她在家里養好了。我很驚異，說，你真堅強啊。她說，我也覺得自己是挺堅強的。我問，在賽里木湖你和他們照相了嗎？她說沒有。我說回來時我得和你照一張啊。她嘴里嚼著口香糖，直點頭，說，行。

其他人都笑。我說，這么美的景啊。他們說，主要是人美。我泰然自若，越來越覺得人與人間，唯有信任和感情才是重要的，可貴的，不可或缺的。笑著的美人才是美人啊。

我講騎馬，外邊的風俗和人事，和莎妮婭閑聊。她時而看一看我，眼里放著和善的光芒，像清澈的湖水。

她身份證上的的名字是莎妮婭·托合提，1974年生，屬虎。

五、伊犁·那拉提草原·夜飲

6月13日晚住那拉提草原接待站。

這天早上起床后先去霍爾果斯口岸國界處，那里多有小商小販，自稱賣的都是從哈薩克斯坦過來的東西，也可以看到一些哈薩克斯坦的人。但不可過境，只遙望鐵絲網那邊的土地，與這邊并沒什么差異，天上皚皚的白雪在那邊太陽下閃著光，雪很白，很厚的一塊。

口岸后走進邊民互市，空蕩蕩的，說哈薩克老毛子十一點過來，十二點卻都不見過來，遂往伊犁。先看惠遠古城鐘鼓樓，有三層，林則徐虎門銷煙后被貶到這里，這是僅存的遺跡。

去伊犁午餐，留了點時間，在伊犁市場上去看了看，水果多，東西多，挺繁榮的。然后去看伊犁河和伊犁大橋，河不算大，主要是這段時間也沒什么水，河中長了些草，橋只有兩車道，年代已經久了。莎妮婭說當地維族人視其為母親河，至今保留著年青人結婚時在橋上走一圈的習俗。我告訴她四川的大江大河太多了，川中有一千三百多條河，伊犁河相比實在太小，希望她以后去四川看看。

“有一千多條河流？”她用好聽的聲音問。

“是啊，很多的，我們家的門前就有條河，平時看著小，一到漲水的季節，滿河滿沿都是水，還會沖掉許多樹木，人家，有時，河上就會浮著牛、羊、豬，鴨子。有些鍋、碗、瓢的在水上邊浮動。”

她歪著頭，靜靜地聽我說，好象在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然后就往那拉提草原趕。從伊犁往新源縣，天山群峰雪腳下隱隱透出青色了。新源境內，視野開闊，遍山青草絨絨，平地上，莊稼長得很好，看上去滿目清新。開始都說要走很久，估計中途還要歇息，我們卻陰錯陽差地提前到達了那拉提草原接待站，那時已是晚上近十一點了，可是天色依然不晚，西邊天上突然出現了桔紅、橙黃、淡紫、褚灰、深褐色的晚霞，在高遠潔凈的天宇里，那么鮮明，那么厚重而亮麗，美得讓人嘆為觀止。霞光映照下，遠山近水，人家氈房，甚至我們的臉上，都被涂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回頭看天山雪峰，也被染上了一抹異彩，白里透紅，像是小姑娘的臉蛋。

草原上晚風清涼，我們在霞光下久久站立，看著眼前曲折的小溪流從山上流下來，嘩嘩的水泛出白色，跳躍著下來，在青草絨絨的平緩處又安靜地流走。那小溪邊上木頭的圍欄，溪上小小的橋，橋那頭幾座房子，更遠處絨一樣起伏的高山草原，山坳里黑森森的樹林，全陷入了一種瑰美的靜謐之中。溪邊的樹上，有些鳥兒撲楞楞飛動。

在這樣的環境里，人心里會油然生起一股柔情。

“真美啊，”我對莎妮婭說。我看到，她的身上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美麗的臉在晚霞下熠熠生輝。

“是啊，真美。”她也被這景象迷住了。

然而她是忙的，她要去接待站聯系住處，吃食，和明天的游玩。霞光里，她跑動著遠去，嬌小的身子，姿態那么優美。我想，在這樣的霞光沐浴下，一切都會變得更美。

當四周漸漸黑下來，天空的余暉依然很亮。蒙蒙夜色里，一切都模糊下來，房子、氈房、樹木，模糊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順著圍欄的小路慢慢跑過來，仔細看，卻是幾頭牛，原來這里的牛都是不圈養的。連牛都是那么自由啊。

在這樣的環境里，當然應該高興一下，大家決定烤一只全羊，因為要現殺現烤，時間短不了，莎妮婭告訴大家，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不一會，廚房里端來了大盆的菜湯和好多的馕。在烏市，在吐魯番，甚至在沿途的路邊小店里，都能看到賣馕的，鋪著的油紙上，或者原木條的桌子上，高高地堆著一摞摞馕，大的有草帽那么大，小的也有碗大，油黃的色澤，看上去很讓人饞。在白楊溝我們已經嘗過了，比較硬，很費牙齒，味道不錯。大家都餓了，和著菜湯，一桌子的馕，一會兒就被我們吃掉了。

草草吃完，出門來，呀！中天上，明月如斗，又大又亮，那么近，像一枚懸在眼前的亮亮氣球，又像一顆晶瑩剔透的心。那么亮，簡直就是一盞幾百萬瓦的明燈！天上沒有一絲云，整個天像是一片深遠平靜的湖水，月光無聲地下落，草原、人家、黑蒼蒼的松林又都清晰起來，歷歷在目。夜涼了，對面山上的雪峰似乎變大了，白白的一排排過去，冷冷地閃著寒光，參差不齊，看上去像一口巨大的白色馬牙，可是哪有這么大的馬啊，那一定是傳說中的駿馬。而雪峰下，依稀可辯出草的綠色。多好的明月啊，似乎只有記憶中的童年看到過明亮的月亮，但都沒這么亮，沒這么近。

我們在接待站周圍轉，房子后邊的樹林下，師傅正在準備烤羊，一只肥羊被剝光了皮，掛在桿子上，幾個工人忙前忙后，樹下的灶里，紅紅的炭火顯得異常溫暖。看樣子還早。和師傅搭訕，果然他們說還早。接待站就是山下小溪邊平地上的幾排房子，這天除我們外，似乎沒什么客人，顯得異常安靜，黑糊糊的，在明月下沉睡。遠處，樹木，莊稼，人家，廣袤的原野都在月光下陷入一種靜穆的氛圍。

回到屋子里，一伙人正拍著手大叫，有人喊：

“哦，哦，莎莎要跳舞了，哦，哦。”

我們也叫起來，一齊拍手。

“還是大家一起來吧，跳跳驅寒。”莎妮婭站在桌前的空地上，說。

“不行，不行，你先跳一個再說。”

“不行，你先跳兩個，——不，三個，我們再一起跳。”有人起哄。大家又一陣笑。

“看來今天躲不過去了啊，”莎妮婭笑著說，“那就跳一個？”

她于是放下一直系在腰間的袋子，跳起來，腰肢靈活地扭動，脖子左右前后移動，手臂形狀可愛優美，特別是眼睛，靈活而又調皮。跳了一陣，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來來來，大家一起來，”她說。

“莎導是跳得很好的，”李師傅在一邊點著頭。

沒有酒是不行的，我去拿了兩瓶肖爾布拉克酒，卻沒啥可下酒的。李師傅說他去廚房自己弄點菜，一會兒弄來兩盤拌洋蔥和野菜，先就著酒喝著。李師傅說那首歌里唱的“奇奇那西卡”的意思就是洋蔥，維族人生活中很重要的食品。幾只碗盛著酒，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又過了好一陣，烤羊上來了，渾身黑亮，像整只羊臥在大托盤里。大家都餓了，發一聲喊。李師傅來表演他拿手的片羊術，就著酒，大家一頓美餐。

吃了后大家還很興奮，不想就睡，夜風嗖嗖的涼，一伙人又就在莎妮婭的帶領下，在屋子里跟著音樂跳、鬧。14日凌晨四點，我們才頂著明晃晃的月光回到房間，睡了會兒，老早又有人起來了，在外邊叫，鬧。爬起來，也不知什么時候，只是太陽已經很大了，草原上卻依然很涼，洗漱時發現水冷如冰。門口有牽著馬的牧民，要了匹黃色的馬，看上去挺精神，騎上去也很溫順。策馬上山，滿眼綠色，絨絨的草像被涂上了一層油脂，嫩得讓人心醉。草原已經醒了，一匹匹毛色油亮的馬，東一堆西一群，身上閃著絲綢樣的光澤。一群群白色石頭樣的羊，星星點點的，在廣袤的坡地上啃著草，動作細小，神態溫柔。遠看去，好似一串串珍珠，應了那句“牛羊好似珍珠撒”的歌。牧民們從氈房里出來，在燒茶炊，一個哈薩克婦女在氈房邊蹲著剪羊毛。從他們身邊緩緩走過，我心里是多么愛戀這一切。當我看到一只溫順地躺在地上的小羊，看到它剛剪過的身體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我忽然找到一個恰當的比喻，連綿的草原，原來就像剛剪過的綿羊那樣柔嫩啊。

草原上到處都是牛羊糞，草原沿著山勢平緩、起伏，時而有些溝壑，溝壑邊榆樹枝繁葉茂，有小鳥在樹間飛鳴，聲音清脆。水流潺潺，看見水漫過樹根，和青草，陽光下泛出白色的小浪花。往上走，是一個坡，一條溝，再走，又是一個坡，一條溝，眼前所及，都是那么青油油的，而那雪峰，還在更高的高處，那雪，已經較昨日看到的消融一些了。在松林腳下，看到有一家氈房，我跳下馬，把馬牽在手里，走了過去。撩開門上關卷的門簾，低頭進去，立即看到有三雙眼睛從氈毯上抬起頭來看著我，一張是慓悍的男人的，一張樸實的婦人的，一張好奇的小孩的，三張臉都曬得紅紅的。他們靠在氈毯上，屋子中間，一根土樁上，掛了鐵皮制的鍋和水壺，地下有生火的爐子，兩邊是些雜物。氈房頂揭了個口，氈房里很明亮，飾物華麗。年輕的男人站起來，他高大，但友好地咧咧嘴，想和他說幾句話，卻不通，只聽到一句“馬奶子”，但我不習慣喝。他用手勢邀請我坐下，坐下來，主人5歲左右的小兒子好奇地看著我，我看著他，他慢慢蹭過來，我輕輕摸摸他挺亂的頭發，他咧開嘴笑了，笑得那么單純、羞澀。我掏出隨身帶的一個小禮物給他，他看看坐在榻上的父親，收下了，拿在手里仔細地看，很喜歡的樣子。男主人向我指指榻鋪一角，原來還有個人在蒙頭在睡，看樣子像個男人，也許是客人。我道了謝，就出來了。小孩子和他母親跟著出來，我指著氈房后松林和雪山下的一片牛馬，問，是你們的嗎？他們母子聽不懂，說“牛？”發音很樸拙，但順著手指的方向，他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告別他們，我往回走，上山的路并不好走，但在高處俯瞰草原和河谷地，空氣如此清新、干凈，視野那么悠遠，一眼望去，遠山泛出淡藍的影子，谷地里河流彎曲，河兩邊樹木疏朗，莊稼地里莊稼長勢良好。多好的地方啊，想起那首叫《鐵格斯》的新疆民歌：

名叫鐵格斯的地方，是多么好的地方啊，

我和你住著的家鄉，是多么好的家鄉啊。

在山和水的懷里，有多么好的牛羊啊，

在我和你的心里，有多么好的希望啊。

這首歌反復吟詠“多么”這個詞，感激和陶醉溢于言表。我懂得，面對如此博大、美麗的大自然，笨嘴拙舌的我們，除了贊嘆，還能說些什么呢。

在下山的時候，我遇到一次險情。下山時馬的頭都低著，人得往后仰著，才能保持平衡，在一座山包前，我騎的那匹馬的鞍和套子老往前掉，我想拉住馬，那馬沒停，我突然從馬背上掉了下來。不過地上是那么松軟，我掉下去，馬也站住了，我算是以這種方式徹底親近了一下草原。

中午飯后，我們離開那拉提草原，又往伊犁趕。天熱起來了，路上塵土飛揚，中間繞了另一條路，從居民和莊稼邊上走過，看到那些茂密的莊稼和和善的人們。到伊犁時已經晚上了。

晚上時，和同屋試著向莎莎約，說晚上請她們兩位導游去喝酒，她們爽快地答應了，說好啊，伊犁廣場晚上也是很熱鬧的，伊犁人民的生活也是多彩多姿的。晚飯后，看天慢慢黑了，打電話，她們在呢，我們下去，兩位姑娘洗了頭，頭發蓬松，穿著罩衫，顯得異發漂亮。車子在市里轉，看兩邊燈火五彩繽紛，和內地一樣繁華，廣場上樹木繁多，彩燈閃煉。 我們在一家烤羊肉館坐下，四個人，要了瓶當地產的紅葡萄酒，邊吃邊聊。她問起我們內地的風土人情，大家覺得放松，感覺近了起來。

我先舉起杯子，說這幾天感謝二位了，帶我們看這么多美景，熱情的服務，詳盡的解說，讓我們更加熱愛美麗的天山南北。并且，我說還讓你們受到了委屈，真是對不起了。

“對不起啊，你要相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那樣的。”

“沒事的，”她說，“這種事見多了，再說，那天車子壞了，等得太久，大家也難免有意見。”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多不容易啊，多么堅強的女子。

你明亮的眸子轉動，柔軟的腰肢扭擺

華麗的頭巾在風中飄舞

天使般純潔的笑靨

而若看不見你背過身去的淚水

誰就不是真正的朋友

“敦煌，敦煌的夜市也很不錯，有時間的話我帶你們去轉轉。”莎妮婭說。

好啊，我們充滿了期待。

店子里人進進出出，廣場上有音樂傳來。喝了幾杯，又聊了些風俗，莎妮婭說回去了，“走吧，”她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得趕路。”

是的，不早了，我們站起來。

六、天鵝·敦煌·惜別

返程時又看到了賽里木湖，當我們從果子溝爬上，拐過一個又一個山口，賽里木湖突然出現了，輕波蕩漾，像一匹閃耀著光澤的藍色緞面，高貴而典雅。離岸很近有一群鳥，我開始以為是鴨子，或者是鵝。這里還有鴨子嗎？我正想。

“天鵝，快看，那是白天鵝”，莎妮婭說。

啊，是嗎？是天鵝嗎？這里怎么有天鵝？我一下子坐起來。

“是的，是天鵝”，莎妮婭又說。

我看到，那些鳥兒有的飛了起來，肯定不是鴨子。真的是天鵝啊，我們看得真真切切，那些潔白高貴的精靈，它們在湖里戲水，在追逐，忘我而旁若無人，毫無戒心。正是它們，一下子把賽里木湖變成了天堂。

突然，有一只潔白的天鵝在緞面樣的湖上朝我們輕盈地飛起來，飛了過來，陽光下，它是那么輕盈，那么光彩奪目。美是那么突如其來而伸手可觸，我感到，那一刻，我的心被擊碎了，飽含痛楚與滿足。

到烏魯木齊后，休整了一天，16日晚乘火車去敦煌，要坐近20小時，大家都備了很多干糧。這條道很多人沒走過，也是很新奇的，但出烏市不久，大多是荒漠了，眼睛漸覺疲憊。經停鄯善時，車下賣的哈密瓜很大，也極甜，其他人都買了好幾個放在車上。進入甘肅境內，看到祁連山連綿而荒蕪，偶爾露出赤、碧的顏色，谷地里，一片片村莊，麥地，房子前后的泡桐樹還在開出暗紫的花。遠眺嘉峪關，土色的一圈城墻，高聳的城樓。到柳園站已是17日午后，去敦煌市區還得坐一個多小時車。午后的日光強烈，遠處有淡藍的小山，山腳下白云飄動。莎莎說快看，那邊有海市。

“哪里哪里？”

“這里也有海市，海市不是在海里嘛？”大家七嘴八舌。

順著莎妮婭指的方向，果然，繚繞的白云下，確實有山浮動的倒影，輕渺，時隱時現。且不只一處。原來海市在這里是極尋常的。至于像電影《海市蜃樓》中演到的把遙遠地方的人和物都映過來的那叫蜃樓，卻是極為罕見，一輩子都難得見一回。

鳴沙山和月牙泉門外很多售旅游紀念品的小店，其中有種黑而略呈暗綠的杯子，店主說那叫“夜光杯”，是本地特產。看著倒也可愛，難道就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詩中的夜光杯？不敢相信。

月牙泉躺在鳴沙山的懷里，水不多，小小的一灣，水邊有幾叢蘆葦。說是由于日漸干旱，水已經較以前少了很多了，但依然保持了月牙的形狀。奇異的是背后就是沙丘，看得見沙子在風中飄動，這里卻成了一個安全的所在，多少年來一直存在著，而且不會被淹沒，就像干燥心靈中的最后一小塊柔情。真是難得。坐了駱駝，然后順著陡峭且覆滿沙子的臺階爬上高高的鳴沙山，往遠處望，有成片的樹苗。遠處并不是沙漠連著沙漠，心頭直納悶這塊沙山是怎么來的。

在車上時又開玩笑地和莎妮婭說起逛夜市的事，說一定要去啊，她笑著說，一定的。敦煌旅游實在太火爆了，這天晚上只得分兩個酒店住宿，兩個導游忙得不可開交。飯后一直想到莎莎的約定，別人出去逛我和室友也沒去，在等著她的消息。后來無聊就在床上看電視，直到9點過，去下邊看了，找不到人，外邊，敦煌城市依然熱鬧。

我在屋子里走動著，坐立不安。莎莎，你在干什么啊？忘了說過的話嗎？還是和其他人出去玩去了？

“算了吧，睡了，她不會再來了。”室友說。

“是啊，真的也太晚了。”我停下來，準備睡覺，慢慢關掉燈。

然而睡也睡得不安，要是莎莎那邊忙完了，才給我們打電話呢？她應該在這幢樓里吧？還是在那邊賓館里？

然而，直到后來沉沉睡去，電話都沒有來。

第二天早上，去莫高窟，遠遠看到了莎妮婭，她換了件短袖衫，月白色的，看上去手臂更修長，身材更加圓潤，在那邊忙進忙出。

等她忙過了，我走過去，叫她：

“嗨，莎莎。”

她轉過身來，一笑，依然明媚，但有幾分疲倦。

“昨天很忙？”我問。

“對不起，”她說，“昨天安排食宿，要送的班，今天又要接一個班，和社里聯系，忙完后都今天凌晨兩點了，太晚了，又住在那邊，想你們也早睡了，就沒打電話了。對不起啊。”

原來是這樣，“沒什么，”我說，同時心里升起一股憐惜，真是不容易啊。

莫高窟鑿在山壁上，人挺多。巖邊白楊樹高大蔽日。看了幾個主要洞穴，那些傳說中的飛天歷歷在目，看去依然鮮活，飄帶間散落的花束，仿佛還在散發異香。有的洞很大，連著有幾個開間。想那王道士某一年前偶然的發現，卻在洞穴中藏著那么多的典籍，直接豐富了中國文化的內涵，真是異事。

兩小時后，我們再回到車上，兩個導游正在車前說話。

“怎么樣？休息會沒有？”我問。

“在車上打上個盹，好多了。”莎妮婭說。

車子要啟動，心里郁郁不樂，莎妮婭站在樹邊，揚著帽子，向我們揮手，依然笑得那么溫柔。

“再見了，”我們說。

“再見，路上注意安全，”她說，“多聯系。”

“多聯系啊，”車子啟動后，她提高聲音，又說了一句。

“會的，會的，”我想，心里一陣痛，也祝你快樂。

陽光強烈，下午溫柔。

……越來越遠了，綠綠的草原，甜入心脾的葡萄，和善溫柔的人們，遠了，十天的漫游。啊，莎莎，我想獻給你一首詩，我會記得藍寶石一樣的賽里木湖，記得那只有一面之緣，但一瞥之下就讓我暈眩的美麗的白天鵝。

腦子里慢慢浮上幾句歌來：

在那遙遠的地方

的確有一位好姑娘

我看見了她的面紗和粉紅的臉龐

卻讓她輕易從身邊溜走

像一片云，一朵花，一只白天鵝

只留下一陣淡淡的芳香

幸福而又幸福啊

短暫的幸福就像創傷

遙遠而又遙遠啊

遙遠得就像在天上

從此，我日夜聽見她在天山下

嘹亮地歌唱

看到她溫柔的眼睛

像明月，把風景照亮……

2000年6-8月，200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