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秋天了,滿山荒草,落日正要下墜。我們在山坡上嬉戲,追逐,瑰麗的霞光滿布天空。
突然,天鵝出現了。一群潔白的精靈,完美的弧線劃過眼前。
我愣住了,搓手失神,茫然無措。我雖不知道她的來歷,她的前世今生,但她的美瞬間將我擊潰。
我感到羞怯。我太寒傖、粗野了,無法面對這臻于完善的美麗。
霞光下,天鵝短暫停留,天鵝在翩翩起舞。她們渾然不覺這是人間,無視這粗鄙而寒冷的山野。那種風景,也許曾在我夢里出現,也許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凡人的眼睛里不可能出現天鵝。
天鵝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二
曾經,我也是風度翩翩,身子挺拔,眼神明亮,打著潔白的領結,穿著飄飄的白衣,衣冠勝雪。
然而,那時候,我并沒有看到天鵝,我看到的只是麻雀,只是在草窩間營食的凡鳥。與我相鄰的氣候和風俗正好培養我日漸凡庸的性格。我并不知道世上還有一種美麗和高貴叫做天鵝,不知道還有種飛翔和優雅叫做天鵝。
現在已是秋天,我已是中年,腦子里裝了半輩子的凡俗。我的腰肢已不再輕盈。
太遲了!
天鵝還在飛翔,在鳴叫,在舞蹈。
天鵝,視我們如無物,在她們的世界里獨自優雅。
天鵝,她們也許并不吃我們吃的食物,它們呼吸的是另一種空氣,目睹的是另一種風景。天鵝,也許本身就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存在。
我感到巨大的絕望,多少年來對生存的把握在一瞬間崩塌。
后來,天鵝慢慢起身,飛走,消失,翅膀與云彩融為一體,成為高高在上的云朵的一部分。
她掠過我眼睛的時間也許只有短短三十秒,二十秒。就像根本沒有出現過,我對自己眼睛產生了懷疑。
在秋天,在中年,天鵝出現,像一個碩大的夢。
天鵝出現之后,我渾身無力,感到莫大的空虛。
三
天鵝飛走之后,我渾身無力,空虛莫大。
我開始厭棄所有的一切:糧食,鄰居,勞作,居住的房子。厭棄我前邊的生活,我厭棄自己,仿佛正是所有的這一切,使我遠離了可能的天鵝。
然而,天鵝仍然不會成為我的鄰居,我仍然無法離開生活的地方,照樣天天吃凡間的糧食,喝井里的水,穿著往常的衣裳走來走去。我背上永遠不可能生出潔白的雙翼。
現在,我告訴自己,我根本就沒看到過天鵝。
世上,本就沒有什么天鵝。
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