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通錦橋大街背后有一排平房,離河不到五十米。河邊有很多大柳樹,槐樹,榆錢樹,一到五月,就落下很多槐花,一地的榆錢。那條寬闊的河流叫飲馬河,對岸的人家能看得清清楚楚。門前一個洗衣臺。那些樹中間最大的是一棵黃桷樹,它長出地面的根像些亂跑的蛇,樹冠遮天蔽日,像一把大傘,樹下是那一排破舊房子里的居民們天然的活動場地,人們在那里乘涼,吃飯,說話,孩子跳,狗叫,構成了一個熱鬧的世界。
莉莉6歲前住在那里,那是她外婆的家。莉莉的父母在城東工廠上班,成天無人管她,野放著,性子蠻橫得很。母親就把她交給了住在西門的外婆。“好好跟著你外婆,要聽話。”母親把莉莉交到外婆手里時這樣說,但她大約對莉莉能否聽外婆的話也沒有信心,說話的腔調有些不那么肯定。莉莉自然對外婆不陌生,她張大的眼睛里的是外婆有些木然的笑,和握住自己的溫暖的手。
莉莉更像一頭魯莽的牛闖進了人家的園子,外婆那寬闊的河邊、樹下、一排排的小房子里有更適合她的天地。她見什么都能玩,都要亂弄一氣。五歲時,她對一根鐵絲燃起興趣,一個人在門口用腳踩。蹺起的一頭戳到眼皮,把小舅舅嚇壞了。外婆讓小舅舅背上她到醫院去看。血流出來,恍眼一看,還以為她把眼睛弄瞎了。
外婆叫小舅舅去通知她爸媽,在外邊找了很遠才找到電話。好在只擦破了眼皮。眼睛用白紗布包上,冬天天冷,莉莉天天賴在床上“養病”,用厚厚的棉鋪蓋擁起,像個真正的病人。外婆給她蒸紅苕,紅苕很甜。
外婆端來喂她吃,她這時文靜起來,小口小口地吃,咳。
被窩里很暖和,莉莉多想不那么快好起來啊。
雖說是城里,外婆周邊卻都是些窮苦的平民,賣炸油條的,拉板車的,在效益不好的小工廠上班的,小商品小販,工人。但孩子多,好玩。
夏天,莉莉和伙伴們去柳樹上粘知了(知了藏在樹枝上叫,用有黏性的東西給粘下來)。他們拿根長竹桿,開始說用飯團,后又說用漿糊涂在竹桿頂上。漿糊不好找,要用家里的灰面,孩子們就偷偷地去翻,摻水,反復挼,一伙人“轟”地從這家屋里竄出來,又“轟”地往那家竄進去。
伙伴很多,其中在旁邊一條叫桃花溝的溝邊有家人,是炸油條的,七姊妹,最小的叫“七道道”(為什么不叫七仙女呢,大約因為是窮人家的孩子,怎么也和仙女搭不上邊),七道道和莉莉年齡差不多,“你又去跟七道道耍!”外婆常說。
七道道家里孩子多,雖然儉樸,但干凈。七道道似乎沒那么聽莉莉的話,莉莉常攆到人家家里要打七道道,人家姐姐罵,“你咋在我們家還要欺負人呢?”有回在外頭,七道道又把莉莉惹到了,七道道跑回去,莉莉在門口喊,“七道道,你出來,你出來。”
莉莉常像個泥人兒一樣回到家里,而外婆總是在那里,好象永遠不會離開,永遠會準時給她熱好的水,燒好的飯。
“外婆,外婆。”
受了欺負,她也總這樣哭著回去,而外婆,就站在門口,總有一雙溫暖的手來拉她。
外婆皮膚白,相貌慈祥,不怨人也不惱人,不愛說話。只是不停地做事。
長大后莉莉聽母親說過,外婆其實有輕微智障,識不得錢,認不得鐘。外婆從小是個童養媳,一輩子沒上過學,只在家里煮飯,洗衣。母親說外婆命苦,小時當過丫頭,爹媽很早就把她交給人家了。
莉莉后來才知道外婆姓曾,叫曾紅云,本沒名字,是晚年報戶口時勉為其難給取的,平常都跟著外爺被叫成盧太婆。七道道的媽回來,就常去找外婆,說,“盧太婆盧太婆,你孫女才橫呢,還要到我們家里打七道道,把她引回去。”小舅舅就竄出來,把莉莉一把抓回屋,邊喊,“媽,撮一撮箕炭花出來。”他把炭花倒在地上,讓莉莉把褲腳挽起,跪在上邊。莉莉咧著嘴哭,看一眼外婆,外婆也抹一下眼淚。
小舅舅那時才十七八,在家待業。他拿根凳子坐下,說:
“看你還跟人家匪啵!”
一會,又說,“你起來了嘛。”莉莉的腿都跪酸了。
二
夏天的傍晚,天上的云霞漸漸暗下去,外婆抬個門板放在洗衣臺上,莉莉就爬上去躺著睡覺,有些人搬些矮凳零零散散地坐在樹下納涼。外婆拿把大蒲扇給莉莉扇,慢下慢下地。莉莉在洗衣臺上,看到天空中星星很亮,很密。心里有種很特別的感覺,神秘的感覺。
也很溫暖的感覺。
“外婆,給我講故事!”她喊。但外婆不會講故事。外婆只是給她扇涼,只是看著她木木的溫和地笑。
耳邊大人們在閑閑散散地聊天,莉莉耍一會,躺一會,就睡著了,外婆抱起莉莉到房間里去睡覺。醒來時莉莉還以為睡在外邊,就喊“外婆,外婆”,卻看到外婆站在床前,溫和地看著她。
大人們聊天時,莉莉的外爺有時也插上幾句嘴,但更多的時候是坐在一邊聽。外爺是蹬三輪車的,在三輪車運營公司上班。他喜歡喝酒,坐在矮凳上,用一點花生米當下酒菜。夏天的中午,沒有事的空閑時分,外爺喜歡在黃桷樹下睡一會,他靠在一把一動就“咯吱,咯吱”響的竹椅子上,穿著件白色舊汗衫,蜷在椅子里,睡得那么舒坦,又顯得那么小。
外爺是個性格和善的人,他吃著飯時,有人來了,總是趕忙拿筷子拿碗,生怕把人慢待。
他也不愛說話,只是喜歡在黃桷樹下聽那些人的天南海北,聽得津津有味,臉上掛著笑意。
外爺做菜很好吃,最好的是芋兒燒五花肉,加大蒜醬油。莉莉總是在不停往嘴里喂,腮幫鼓起芋兒那么大一個包。
外爺燒肉是不加慣常用的豆瓣的。外爺不吃豆瓣,他以前要吃,有次拉人去豆瓣廠,看到像游泳池那么大的池子里,發酵的豆瓣里很多蛆,從此再也不吃豆瓣了。
有時,桌上有幾樣菜,外爺高興了,就用筷子蘸點白酒,叫,“莉娃,過來,嘗一口”,莉莉看到外爺樂呵呵的表情,過去舔一口,好辣,就跑開去。一會又想蹭到外爺身邊去,嘗他的那種辣。
外爺又拈起幾顆花生米,喂莉莉,莉莉仰起頭,張著嘴,等爺爺的花生米香香地掉進來。
外爺蹬三輪車多年,有些見識,他晚年得了肝癌,臨死前,他給莉莉媽說,“我是不是要走了?你們不要安慰我,毛主席這么偉大的人都要死,何況我這種人,我不怕死。”
莉莉六歲后離開了通錦橋,和父母住在一起,上學,長高。她上學后變得文靜了,聽話了,穿著格子衣裳,顯得乖巧多了,當她再次站在飲馬河樹下時,外婆都有些認不得她了。莉莉在星光下看書,書里的世界吸引了她,她看著大孩子們的課本,被那個有條叫“泥鰍”的狗的孩子萬卡、小音樂家揚科們的命運吸引著,她對外婆黑黢黢的屋子不再那么有興趣。
但父母強迫她背的那些九九乘法表、加減運算、A、B、C、D一類的知識她興趣不大。莉莉是聰明的,她小小年紀對這些已經運算自如了。
而外婆還是默默的,不停地做事。看到莉莉來,很高興,也只是笑,給她弄飯,有豆腐,有一小碗肉。
桃花溝那邊的斜坡上,有個女子姓石,叫石敏,比莉莉大一歲,原來也是莉莉的玩伴。但石敏很早就不喜歡跟小女孩玩,而總在和男孩子一起跳,鬧。莉莉回去看外婆,也要去看石敏。石敏也上學了,但她周邊的風氣似乎和莉莉不同,聽她說話,做事,莉莉心理都有些怪怪的。外婆家里來了客人,住不下,莉莉就到石敏家擠上一晚。石敏也長高了,白,但模樣還是不好看,單眼皮,吊角眼,臉有點嬰兒肥。兩人躺在床上,石敏拿起莉莉的手,說,“來,你摸我胸部”。莉莉有些驚訝,說,“摸你啊,咋摸呢?”石敏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她說原來一起玩的三娃喜歡她,“老是想和我在一起耍。”
石敏把莉莉的手逮住,伸進衣裳去,在她尚未發育成熟的胸部摸來摸去,莉莉胡亂摸了兩把,把手抽出來。“你感覺舒服啵?”石敏問她,莉莉說不舒服。石敏說,“我很舒服。”
莉莉有種很異樣的感覺,覺得那樣不太好。心想石敏好成熟、好奇怪哦。她后來就有點躲著石敏。
三
終究因為飲馬河水淹得太厲害,后來,政府在西門修了一片房子,把外婆他們那些街坊鄰居都搬遷走了,外婆離開了通錦橋,飲馬河。
莉莉也長大了,做了母親。她對外婆充滿了憐憫,心痛外婆辛辛苦苦操勞的一輩子。工余,她有時騎車過去,給外婆剪腳趾甲、手指甲,買些蛋糕,也不知道該怎么對她好。她一回去,外婆還有些驚慌的樣子。有次莉莉給了外婆錢,外婆說,她又不認識錢,不曉得能買多少東西。外婆有些越老越胡涂。
母親有時會感嘆自己以前對外婆不夠好。莉莉安慰母親,以前條件有限,已經可以了。母親說,我還可以對她更好些,至少可以再多買幾只雞回去。莉莉聽了還是深有觸動。
外婆去世后,莉莉曾偶然回通錦橋去過,那里,黃桷樹不見了,七道道不知搬哪去了,石敏她倒是遇見過,但變得不那么可愛了,她年紀輕輕就和男生混,像個小街妹,頭發也亂扎起,染了,燙了,眼睛畫了,嘴涂了……巨大的樹蔭曾映照了莉莉的童年,曾是她的天堂,但現在沒有了。她有片刻的愣神。
她曾經以為外婆會永遠站在那里,總是會在她委屈時伸過來一雙溫暖的手,但外婆卻確實是不在了。
莉莉偶爾還想起通錦橋,想起那些場景,有時醒來,她還以為睡在那個地方,天上的星星閃爍,面前有外婆溫柔、慈祥的目光。
在那里,小橋邊,樹蔭下,吵吵嚷嚷的鄰居間鍋響,鏟響,孩子叫,狗叫。而樹蔭下,午睡的人正要醒來……
2011年8月,2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