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莉莉記憶中的奶奶就一直一個人住。八寶街邊,臨街的二層樓,長長的進去,家家戶戶挨著。樓上是閣樓,低矮的青瓦頂子,窗前就是密密的梧桐樹葉。奶奶的屋里黑黑的,奶奶坐在里邊,和屋子一樣黑,要站一陣,才能慢慢看清楚擠在一起的矮桌子,木床,小凳子。奶奶坐在床沿,小小的身子,弓著背,后面是廚房,有一口大水缸,長滿濕潤的青苔。莉莉爸每次過去,總要去房后水井把水給奶奶挑滿,然后坐下給奶奶剪頭發、腳趾甲,輕聲細氣陪奶奶說話。他們都不是愛說話的人,有時干坐著,干坐著爸爸也很幸福的樣子。
“你工作忙,要注意身體,”倒是奶奶說話了。
爸爸點頭。
“你幾弟兄就你沒考上大學,我虧欠你,”奶奶又說。
爸爸不說話。這時奶奶看到莉莉坐在矮凳上,屁股不耐煩地扭來扭去,就會說一聲,“莉娃停停坐到!”
莉莉于是有些怕奶奶。
但奶奶面容是慈祥的,清瘦的,樸素的布衣干凈,整潔,有著一種一絲不茍的嚴厲。她也是孤寂的。
莉莉爸寧愿多陪奶奶多坐會。爺爺去世得早,莉莉聽爸爸說起過小時候的艱辛,為了糊口,奶奶總是去街道上接些糊紙盒的活兒回來,帶著四個孩子糊,全家人在油燈下,孩子們要糊完了份額才能做作業。而奶奶,則要一直糊到深夜。
但莉莉不懂這些,她怕奶奶嚴肅的樣子,怕奶奶訓自己。她總是想讓爸爸早點走。奶奶就說:
“莉娃不乖,讓爸爸再坐一會。”
爸爸也就坐著不動。似乎是不敢動。
奶奶的神色顯得柔和了些,從方桌上端起一只碗,里邊是淡白色的汁液,奶奶滿是皺紋的手伸過來,說:
“來,莉娃,喝一口。”
莉莉看一眼奶奶,看到奶奶和藹的眼神,就大著膽子喝了一口,馬上有種特別的味道滲進了她的心里,那酸酸的,甜甜的味道啊。
“奶奶,你這是啥?”
“盅盅嘴兒,”奶奶說,“好喝嗎?來,再喝一口。”
奶奶閑了就坐在街口。飲馬河就在她身邊流過,那里遍是黃桷樹,茶館,大雜院。進進出出的板車,小攤。奶奶老了。
“奶奶,我們走了。”
喝過了“盅盅嘴兒”,又坐一陣,爸爸就領著莉莉走了。她關心的是幼兒園的小朋友,街上馳過的車子,商鋪,她對奶奶那黑黑的小屋沒有興趣。
奶奶坐在門口,看著他們,面上有些許的惆悵。
奶奶是很孤獨的。
奶奶其實是個嚴厲的人,她不同于一般的市井婦女。奶奶一生養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爺爺過世后,奶奶獨自撫養他們,居然有兩個成了大學生,可給奶奶撐臉了。
二
“盅盅嘴兒~~”,不知道現在還有人這么叫沒有,那種酸酸甜甜沁人心脾的味道啊,就是莉莉童年的味道,關于奶奶的味道。可“盅盅嘴”是什么呢?奶奶過世后,莉莉一直沒鬧明白。后來偶然在一個人的文章中看到介紹,居然真還有人知道“盅盅嘴”的,原來就是酸棗,南方的這種,南酸棗。莉莉童年的記憶就又復活了。
百科上這樣介紹酸棗:
甘、酸、微澀,平。行氣活血,養心安神,消食,解毒,
醒酒,殺蟲。用于氣滯血瘀,心跳氣短,食滯腹痛,酒
醉。外用治牛皮癬、湯傷和外傷出血,研細末調香油涂
敷患處。
就是沒有奶奶那種吃法。奶奶為什么天天喝“盅盅嘴兒”呢?爸爸說,奶奶一直有哮喘,那是治哮喘的做法。
“奶奶命苦。”少話的父親偶爾說這么一句。
“奶奶對你們很好的,只是你們不記得了,”爸爸說,“奶奶總是說要讓你們讀書。”
奶奶在82歲時去世了。莉莉記得最深的是奶奶去世的時候,堂姐妹們聚了一屋,都很嚴肅,孩子們這個說,奶奶死了,點點頭,過一會兒那個又說,奶奶死了。他們知道奶奶死了,但奶奶死了是什么意思,他們都不太懂。
唯一的是奶奶被抬上靈車要開走了,他們發現,平時溫文的小孃突然像瘋了樣哭起來,攆著車子喊,“媽——,媽——”。
孩子們怔住了,才感覺到奶奶真是走了。他們也“嗚——嗚——”地哭起來。
莉莉后來長大了,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偶爾會想起父親說的那句話,“奶奶不容易啊”,她就想起奶奶住的八寶街,——其實那房已經被賣掉了,想起那些老街道,仿佛奶奶還在那里,聽到奶奶說:
“來,喝一口。”
就有一只手從歲月深處伸過來愛撫自己。
恍惚中,奶奶又坐在橋邊的大黃桷樹下,盈盈地笑了。
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