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經意間,一年之內竟去了三次貴州。
2007年7月的一天,我乘坐下午班機,從成都第一次到貴陽。機上多是貴州人,操著與四川方言略有差異的口音大聲說話。后排靠窗有對母女,不停地爭論,大約是別人過年送了壓歲錢給女兒,被母親收回,當女兒的不高興。女兒在上大學或將上大學,她們還要去廣州。很可能是學音樂的,她媽叫她不要忘了練聲。她們爭論不停,而貴州口音的重音和斷句法又有些與四川不同,初聽還不錯,聽多了叫人心慌。
飛行時間很短,不到一小時就到了,讓人感嘆貴陽其實并不遙遠。飛機快降落時,見下邊一片綠,且有許多突兀的小山峰,很是漂亮,但有的小山峰被從頭到腳生生撕去一塊,露出刺目的紅,頗不協調??粗平纳椒澹南?,這就是貴州了。后來問接我們的司機,說那是采石場。從貴陽市穿城而過,見城市顯得略亂,路面較臟,但高樓還很不少,山峰東一個西一個,不高,盡皆綠遍。司機說貴陽叫林城,綠化好,地金貴,高樓多,收入不高,消費比成都、重慶都貴。
住的地方在花溪,風景區內,想應較整潔吧,走近時看門、路較舊,進碧云窩山莊的路很窄,彎,兩邊是尚未整治的農家矮房。山莊外觀也儉樸,整個看起來類似成都附近九十年代的建筑。但房間內裝修尚可,我在一樓,窗外一片綠坡,長滿樹,草亂長,幽是幽,綠是綠,但也顯得亂。
聽得滿耳的水聲,清澈的河流就在碧云窩下邊。晨起有鳥叫,下午和晚上下了幾場雨,七月天晚上睡覺還得蓋被子。早上起時還略有些涼。
頭天登記時,甚感驚艷,接待的那女孩相當漂亮,穿一件黃色短袖、胸口袖口有裙邊的短上衣,下身穿一紅色細格的短褲,露出好美的長腿,腳下一雙白色涼鞋,頭上扎著頭發,眉目之間顧盼生姿。好似一個明星,也高啊,在一米六五以上。看著讓人心曠神怡,心想,貴州女孩居然這么漂亮。
晚飯吃得晚,要等領導。那女孩來過兩次,一次是送材料,二次是叫我吃晚飯,說電話打不通,原來是號碼弄錯了。她說自己是辦會單位的,負責接待,言談之間,她頗有禮。我猜她的實際年紀該在三十上下,這從臉上仍可以看出來,但看著還是那么靚啊。
進去,剛好我們又同桌,席間,別人介紹她叫李云,她還是那么美麗大方,在燈光下更顯生動,款款站起來給大家敬酒,尤顯得婀娜。
“四川好,四川太大了,我出去,人家都問,你是四川人吧,我說不是,貴州人。他們都不知道貴州在哪里?!彼行o奈。
“有你作貴州的形象大使,他們以后就知道貴州了?!庇腥碎_玩笑。
“謝謝,謝謝。”她忙微笑點頭。
這樣的女孩,在人群中,與其他人是多么不一樣,與眾不同,讓人愉悅。
二
白天她還是跑前跑后給大家服務,事無具細,頗辛苦,但她都及時而微笑著。第二日晚間有個大聚餐,氣氛很好,都喝了幾杯,李云款款站起敬酒,開朗,親和,她說貴州落后,要請各位支持。一口干下去,她酒量不錯。
那天晚飯后,倒很想再看到李云,和她們一些玩和聊,猜想她們一定要陪北京來的幾位,有些無聊,猶豫半天,仍磨磨蹭蹭到臨河他們那樓,卻不見李云。她的影子不在,總覺得有些失落。
第三日,李云陪其他人去荔波小七孔,那邊日程長,但李云說風景很美,是新的世界自然遺產,“水特別好,也許不比九寨溝的差,”她說。我們因沒去過黃果樹瀑布,想先看看瀑布。
這天她換成了短袖衫,褲子,腳下一雙運動鞋,看起來沒有了頭兩天的驚艷,但一樣賞心悅目。
她在樓前張望著等人,怕遺漏了要帶的東西,我招呼她:“走了?”
“要走了,”她回過頭來,“再見啊。”
碧云窩門口停著輛考斯特,一個高個子、大臉盤的年青姑娘站在門口,穿著白罩衫,紅短褲,也一雙運動鞋,笑盈盈的。長發有些微燙,一笑,眼神有點迷離,露出牙齒似乎有點小突,但卻正可愛。像剛畢業的大學生。
那就是來接我們去黃果樹的車,上車后小姑娘介紹叫她就是這天的導游了,她說:
“我姓李,叫李yún,大家叫我‘小李’就行了……”
怎么,才走了個李云又來了個李云?我們都很驚奇,給她說那邊也有個李云呢。她微笑,說她是草字頭的蕓,蕓豆的蕓。
哦。雖然都是yún,但一個也許正是高高地飄在天上,而另一個則是長在地里,有著清新的露水。
一路上,窩窩頭狀的小山時而在路兩邊排出,都長得青蔥,但石頭多。有平地,看著開闊。沿途看到很多叫什么云的地名,比如夏云,紫云。我注意到這現象,問李蕓,咱們貴州人是不是特別喜歡云啊,怎么一路上都是云呢?
小姑娘還是微笑著,輕輕地說這倒好象沒注意過。
小李蕓看著溫柔,文靜,但一講解起來卻很字正腔圓,滔滔不絕,介紹景點,軼聞,歷史。問她,她說她是學旅游專業畢業的,就在本地學的,家里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都很疼她,她其實很想去外地,九寨溝啊什么的地方去看看。同行的有幾位蘇杭富庶之地來的老哥,看貴州人都很謙虛,難免有些夸耀之色,就說把小李蕓帶到那邊去,別在這邊了。小李蕓也不惱,還是微微地笑。
很奇怪的一個現象是,遇到好幾位貴州人,他們總會說:
“我們貴州經濟落后,窮?!?/p>
這樣的話,李云說過,李蕓也說過,后來接待我們的另一個小哥也這樣說。所以我覺得詫異。
“還需要你們外地的老板多來支持哦,”接著,他們就是很謙遜的這樣一句話,讓人聽著舒服,尤其是經李云和李蕓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子嘴里說出。
四川人一般不這樣講家鄉,有很強的、不知道是怎么培養起來的鄉土自豪感,總覺得家鄉是美的,即使家鄉真的有很多糟糕的地方,在外人面前,也會說自己家鄉很好。也許這僅是一部分四川人的特點。
李蕓帶我們先去天星橋,然后去黃果樹瀑布群。路上風光就不錯,高速路先要從紅楓湖過,看到遠山起伏,湖水寬闊,湖的形狀小巧秀麗,像盆景一樣,橋下,路邊都是湖灣。問,說是紅楓湖。到天星橋前看到清遠的山,跌成紗一樣的小瀑布,河邊上的竹子,芭蕉樹,山腳邊密密的蓋著石頭片子的房子,侗寨,與漢族已經不一樣了。在一個路邊上看到一群穿著天青色民族服裝的人,問是什么族,李蕓說那是“老漢族”。還有這樣一個民族?她說其實就是漢族,是明朝年間從江南一帶過來戍邊的軍人,后來一直沒有回去,就聚族而居,在這少數民族聚居地生活了下來,幾百年來一直保存著漢族的傳統,到后來居然和現在的漢族不一樣了。大家感嘆不己。
天星橋很美的風景區,石頭很奇特,多曲彎,多水,多洞,還生有很多藤啊樹啊仙人掌的,像在一個大的盆景里拐來拐去的,而那些老藤,像蛇一樣盤曲糾纏,感覺很像電影《倩女幽魂》中的老樹妖。路上有塌方,要下車走一段路,李蕓也和我們一起走。
是第一次來,又是雨季,黃果樹瀑布真是很壯觀,一百多米寬的一幅大幕似的,遠遠的就感受到了細細的雨霧,聽到了巨大的水聲。人很多,要從水簾下穿過。在一定的位置可以看到彩虹。
黃果樹瀑布奇特的是位置,地勢突然降了幾十米高一個凹陷,水從那里流走了。上邊山并不大,也較平,一直在懷疑這瀑布到底在哪呢,這么平的地方怎么會那么壯觀呢。結果從很長很長的兩節斜觀光電梯下去后,轉一個彎就看到了。站在瀑布那邊又在疑問,那么多的水,又流到哪里去了呢?河灣下邊豈不是更低?
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也許我們開始本身就在一個較高的位置,而這云貴高原,喀斯特地貌本來就復雜。這里的水總是忽而出現,忽兒消失,很神秘,就如天星橋從冒水潭里涌出的一河白水,在珍珠灘上奔流,又在“銀鏈墜潭”處突然就消失到地下去了一樣。貴州有種神奇的美。
李蕓說黃果樹瀑布兩邊的山口上以前修了很多賓館,飯店,在那里吃飯就可以看到瀑布的全景,現在那邊正在拆。她說瀑布的位置在一直往后移,據記載,幾十年前瀑布的位置在前方幾十米處呢。
她用手指過去,那里,剛好水道轉了個彎,寬闊的水道里,長滿青綠的竹、樹,夏日的陽光下一派靜謐。
黃昏回到甲秀樓,又要同第二個李yún告別了,大家和這個可愛敬業的小姑娘也是依依不舍,要和她照相,她也是含著笑一一應允,然后和我們告別,眼睛還是那樣迷離。她真的很小,看上去二十三四的樣子。
甲秀樓其實是一個位于南明河——花溪流經貴陽市區的下游橋上的水閣,倒也裝飾得燈火通明,河兩岸高樓林立,酒店,高端寫字樓,百貨商店,高檔賣場,是貴陽最繁華的地區了。樓邊有一亭名涵碧,上有幅對聯:
銀漢浮空星過水
玉虹拖雨雁橫秋
甲秀樓門上也有幅長聯:
風塵莽蕩此登樓,問西游郡縣休戚何如,憂樂莫忘平日志
身世蒼茫一搔首,嘆萬里江山古今如故,安危須仗出群才
原撰者為清人易佩紳。這些對聯,簡直就是詩,是人在異鄉登臨感懷的詩。
“貴州人文歷史較少,所以這個樓就是古董了,也不過三百來年歷史吧?!迸阄覀兊男⊥粽f。
小汪老家其實是杭州的,他很多親戚,大姑大姨都還在那邊,他爺爺原來在西湖邊上解放路有幢房子,解放后被政府征收了,老太爺每年都要去那房子前默默地看上很久。而小汪的父母,都是支邊過來的。
“現在,貴州就是我的家了,”小汪笑著說,“我女兒就強調自己是貴州人,她愛貴州。再回杭州都有些不習慣了。”
在貴州,支援“三線建設”過來的人,其實很多。
三
最后一天自由行動,幾個人去看了花溪?;ㄏ@名字聽到多了,車在市區走,看到邊上有些景,問,說是花溪。有名的牛肉粉,叫花溪王。而花溪就在碧云窩下邊,河流呈原始狀,水很清,水里安設了些小孩子的玩具船一類,一大早就有很多人。順著河往下走,是郊區,河道平緩,樹木高大,可以看到水里茂盛的水草,十分寧靜。突然前方又有了喧鬧聲,卻看到溪流拐了灣,里邊很多人在游泳,男的女的,小孩,三三兩兩在河邊,水真是清。這種在河水里游泳的景象多年不見了,尤其是一條穿過城市的河流,真是不容易。
第二次去貴州時去了紅楓湖,因是冬日,沒第一次在高速路上看到的盆景似的一派青綠、淡遠和秀美了,只覺得水既少,也不生動,仿佛完全是換了一個地方?;刭F陽后小汪陪我們去了趟青巖古鎮,倒是不錯,一個古鎮順著小山坡上去,再下來,皆石板路,有些味道。臭豆腐真是臭,店招就是“臭名遠揚”四個大字,然后兩邊是“一日食此臭豆腐,三日不知肉滋味”。煎豆腐的煙味老遠傳過來,但當地人吃得津津有味。冬雨迷蒙,我們在一家小店里等吃土雞點殺,四下里真是靜謐。
這次吃到了花溪王牛肉粉,大碗里再放干辣椒粉,加鹵雞蛋,鹵豆干。說起李云,當地一個朋友說,哦?很熟的,只是有段距離,叫她過來陪吃飯?
忙說算了算了,太刻意反而弄出些笑話來。
第三次去又到了春天,相隔時間很短,又住在南明河邊上,臨窗就是甲秀樓。業務對口部門多女孩子,有兩個看著還不錯,一個像我原單位的一個溫婉美女,吃飯時一問,老家果然還是四川的。另一個看著面熟,眼睛大,臉容長,吃飯時他們講說你看她像不像哪個明星啊?想了半天,沒想起來,總是覺得看著還較耐看。她們說她像《還珠格格》中的小燕子啊,你看是不是像?
不說不像,越說越像,眼睛有那么點意思。這個小燕子,老是在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話。后來聽說這小姑娘要被派下去當科長了,要提升了,業務上挺行的。
“她的先生在工地,本來就一直挺遠的,來回要四個小時,以后就更遠了,”他們說。
“那有什么,也不只我一個這樣,要想開些。”說到工作,小燕子還是開心。
這兩個姑娘,個頭都較高,只是膚色稍黑。因為語言相似,我們就說方言,同來的一個福建老兄不滿了,說:
“我抗議啊,你們不要講你們的方言哇,唧哩哇啦,我一句都聽不懂?!?/p>
貴陽呆了一天,又驅車去遵義。而前幾次去熟識的一位朋友,正行色匆匆,一問,說他現在可是名人哩,當地的報紙經常要采訪他。原來他正忙著維權,為所購商品房的事,開發商間因為經濟糾紛,有人中途半端卷資逃走,房子沒建完,其他有保證協議的開發商卻不愿建了。業主正組織了人打官司,而這位老兄正是承頭組織者,地方報紙和電視臺把這事當成了維權的典型案例,持續報道他們的行動。
“呵,怪不得看你頭發似乎少了,”這位朋友有些掉發,我們開玩笑。
“真是少了不少,”不想他認真地說,同時低下頭捋給我們看,“弄得焦頭爛額,說消費者是上帝,但這年頭當個上帝也難啊。”
“這事一定要贏,打到哪里都不怕。”他說,“誰愿意遇到這事,既然攤上了,就得打下去”。
他匆匆地走了,在忙著周密策劃,分工,他們又要有次大的行動。
四
遵義比想象的漂亮,四月,紅軍山一派青亮,遵義會議老址也古香古色。呆了一天返回,然后又飛離了貴州。特意留心了下,云確實很多,天也很藍。
三次,都這樣匆匆來去,留下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后來不想又和貴州碰上了面:回到家鄉,聽說一個堂侄要結婚了,女人是貴州過來的,少數民族,他們是在異鄉打工中認識的,然后她就嫁到了幾千里外的四川。
后來他們回到老家,我回去,看堂侄的爺爺,在老房子的院子里,她正在伺弄一群小白豬,中等個子,微黑,年齡很小的樣子。她很有禮貌地打招呼,說沒經驗,豬兒下了十七個,只活了十一個。
“你是苗族的?”
她說是,是黔南山區的。
“到這邊來習慣嗎?”
“習慣?!彼穆曇簦毬犨€是貴州話,與當地人略有差別。
都夸她人不錯,吃得苦,對老人也尊重,在快拆了的土房里,他們的新房很簡陋,但門聯是那么紅。她進進出出,幫著她丈夫的爺爺做事。
“這個女子可以,好,”她爺爺說。
“想家人啵?”我問。
“有時當然還是想,”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她低下頭,在簡陋的屋子里繼續做家務。
……
其實多年以前,我和貴州還有段似是而非的緣,在那里,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手里抖動著鑰匙串,唱著醇美的歌謠,走過來,走過來……不過多年過去,就讓舊事沉睡下去吧,所以來去幾次,我都沒有驚動他們。
2007年7月,2009年5月22日,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