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壁王婆婆的幺兒找了個溫婉的美女,叫黃英。
黃英鵝蛋臉,眼睛水汪汪的大,很柔和,她個子不高,但身材妙曼,該有腰有腰,該有腿腿長。氣質也溫柔可人,嗓音略帶些沙啞,聽起來有點酥酥的,和她男人在一起顯得特別溫柔,在宿舍區同進同出,感覺兩人感情很好。
她皮膚不算很白。
王婆婆的幺兒叫王小胡,在市無線電一廠上倒班,高個子,接近一米八,五官端正清秀,平時不大多說話,見人點個頭,輕輕一笑。他走路動作輕巧,在院子里進出,手里提只塑料袋,里邊裝本書,或者是她女人的毛線和打毛線的針,他走路很輕,像沒有聲音。
王婆婆沒有工作,是家庭婦女,她男人王爺爺在宏明電子廠十三車間當裝配工。王婆婆看到鄰居們羨慕的眼神,心里也莫名的欣喜。她喜歡這個性格溫和、不聲不氣的兒媳。她自然也很愛她的幺兒王小胡。
王小胡和黃英的婚事辦得很簡單(那年頭大家都簡單),在單元門上貼了一張大紅“囍”字,給鄰居們散一把糖,大家就知道他們結婚了。小區里的人愛看他們進出,覺得是這個老居民區里的一對“妙人兒”。這是個工廠的小區,老頭老太多,小商小販多,光著膀子穿著拖鞋走來走去的多,夫妻打架罵架的多,而他們總是溫溫靜靜。
王婆婆也愛看他們。她還愛給他們煮好吃的,變著法子,把簡單的幾樣菜調弄得可口,下飯。飯間還總是把好吃的樣放到黃英跟前,給黃英夾菜,王小胡有點覺得他媽過了點,黃英總是秀秀氣氣地道謝。
王婆婆閑著沒什么事,她總是盼著黃英早點有個孩子,在她的想象里,那個孩子長得像兒子兒媳小兩口一樣好看,在這個破舊的工廠院子里跑進跑出,揚著手兒叫“奶奶,奶奶”,她想著想著就笑了。笑過后,她就去東門外菜市場買菜。
黃英果然懷上了小孩,肚子不怎么顯,但都看得出她“有”了。她有點害羞似的喜悅,臉色顯得愈發溫柔。她懷到五個月左右,王小胡得了急性胰腺炎,在家里喊肚子疼,開始大家沒當回事,后來送到醫院,已經晚了,沒搶救過來。突然就過世了。
這是當頭一棒。辦完喪事,王婆婆慢慢走到黃英身邊坐下,拉著黃英的手,勸黃英去醫院把孩子做了,說孩子可憐,出來就沒有爸爸,也遭孽;小英你還年輕,以后肯定也要再嫁,娃兒出來你再找也困難。
黃英只是哭,不愿意。她清楚公婆也一直盼著有個孫子,王小胡有個孩子。她看了一眼公婆,王婆婆態度很誠懇。黃英說,不關你們的事,我自己想要這個娃兒,王小胡走都走了,一定要給他留個后。
王婆婆說你自己考慮好,實在要生,這邊家里條件差,以后也幫不了你啥。
黃英娘家也勸過她,她還是一意孤行生下來了,是個女孩。眉眼果然很端正,乖巧。
孩子生后,黃英就自己回到了娘家。
王婆婆是沒有收入的人,兒子死后,王婆婆為了彌補家庭收入,早上出去掃大街,多少掙點錢。每天早上五點過出門,她穿上藍不拉嘰的舊衣裳,戴上口罩,帽子,從五點掃到七點過。上學的孩子看著她一手灰撲撲的從街邊回來。
后來街上有了專門的環衛隊,有了掃街車,不再需要臨時工。王婆婆就又賣過冰糕,自己做了個有輪子的木箱子,推上在院子附近的大街小巷叫賣。上午出去,中午回來,吃了午飯又回去。自己拿個大的軍用癟壺,灌一大壺粗茶水,渴了就拿出來喝幾口。
王婆婆還賣過黃葛蘭,一老早跑到菜市批發一大包,用線穿了,兩朵一對,或四朵一串,回來零零散散地賣給愛美的年輕女子,一角,一角五四朵,掛在胸前的紐扣上,香上一天。
王婆婆賣黃葛蘭的空閑,有時坐在凳子上就想起王小胡,想起自己的孫女兒,她就流淚,她想過去看看,腳卻不大走得動了,臉也不大拉得下了,畢竟自己說了以后也幫不上人家的話。她就哭。她老了,感情脆弱多了。
黃英倒常帶著女兒過來看她婆婆,小女孩長得非常乖巧,繼承了父母的優點,眼睛像黃英,水汪汪的,五官像她父親一樣端正。奶聲奶氣地叫“奶奶,爺爺”。院子里的鄰居都想要彎下腰去,撫摸一下她嫩乎乎的小手,臉蛋,想起這孩子的身世,暗暗嘆口氣。
女孩大名叫王靜軒,屬兔,大家都叫她“鮮兔”。
“‘鮮兔’,來,阿姨抱一個。”
她就讓抱一個。
“‘鮮兔’,給爺爺唱個歌。”
她就奶聲奶氣地唱歌,是《小燕子》。還一搖一擺地邊跳舞。
旁邊,王婆婆就轉過臉去偷偷抹眼淚。
王婆婆把黃英拉到一邊,悄悄塞給她一個小紙包,那是她賣黃葛蘭、掃大街掙的錢,多是些卷著的毛票。黃英推,王婆婆就又抹淚。黃英就收好,王婆婆轉過身去,不讓“鮮兔”看到。
帶小孩期間,黃英已沒有工作,在父母家的陽臺上開上小賣部,賣些糖果,醬油,日常小零碎。外邊人喊,買包鹽,她就在里邊探起身來。
她白了,但看得出氣色不太好。
二
老呆在家里,帶孩子也顯得煩,黃英有時顯得悶悶不樂,幾天不說話,她父母很擔心她,怕她想不通,給介紹男朋友,她也不聽。再勸,她就說:
“莫擔心,我不得尋死。”
她母親發覺,女兒性格變了,稍稍不像以前那樣溫婉了。
時間慢慢過去,黃英的青春在耗下去。通過父母給她介紹的人也多,黃英曾短暫地和一個姓白的男人處過,這姓白的有個兒子,是離異。這人瘦高。后來因相處不好,又分開了。后來,有人給介紹了一個沒結過婚的,年齡較大的小伙子,是個司機,也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大哥”,笑咪咪的,個子不高,臉型圓圓,很精神,經常把頭發剪得很短,給人一種很憨厚的印象。黃英覺得他不錯,大家也都覺得這小伙子不錯。
他們結婚了,沒有再生小孩(想到這一點,黃英常常有些歉疚),但王大哥對“鮮兔”很好,像對親女兒一樣。黃英顯示出了會過日子的一面,會理家,會做菜,把家里弄得干干凈凈的,很窮的屋子,一個方桌子上鋪塊布,放塊玻板,再放一瓶花。路過的鄰居就能看到家里漂漂亮亮的,顯得很有生氣。那年頭都不舍得買花,假花真花都不愛弄。
有次鄰居看到黃英在煮肥腸(那時還不大興吃這東西),就問她,你煮肥腸咋吃呢?她說,這肥腸又便宜,又新鮮,我煮好了,切成絲絲,弄點青椒,加點姜片,蒜片,花椒面,爆炒了又好吃又下飯。
“你咋切這么細呢?”
“切細點更入味,更好吃。”
黃英做得很細心,很有耐性。
黃英做好飯,就在桌子前坐著,想一會心事,等王大哥,“鮮兔”,看他們還不回來,她就又把廚房里收拾一番,客廳收拾一番,——其實那都很干凈、整潔了,早上她才收拾過。然后在陽臺上的小賣部坐下,用絨線打一個圍巾,或是線衣。
她已經給王大哥和“鮮兔”打過了線衣、圍巾,王大哥穿著她打的咖啡色線衣,憨憨地笑著,很歡喜的樣子。
一會兒“鮮兔”跳跳地從門外回來了,——她下了幼兒園,在窗子外邊喊:
“媽媽,媽媽。”
屋子里一下就有了生氣。一會兒,王大哥也從工廠下班回來了。
黃英就拉開窗簾,陽光灑進屋來,照著桌子上的花。
他們幸福地生活了一兩年,后來王大哥單位效益不好,下崗回了家,王大哥閑不住,通過一個熟人,給人拉貨,跑外省線路長途。有次在外省就出了車禍,沒有死,把腦袋撞出了問題,恢復后慢慢能走能笑,就是有些傻,有點輕微的神智不清。黃英常扶著王大哥在路上走,教他挪左腳還是挪右腳,教他注意平衡。
她看上去有些憂悶。
黃英自己出門找些活兒,幫人看店,賣東西,有些風風火火。她依然好看,幫人做生意也有財緣,人都喜歡請她幫忙。
又幾年后,黃英認識了一個姓方的生意人,手上戴著粗大的金戒指,穿著時裝,看起來比黃英要大上十多歲。矮,膚黑,丑,有點暴發戶的感覺。黃英的打扮也慢慢洋氣起來。
老方和黃英帶著“鮮兔”小靜軒過來看過王婆婆,進出院子,神態自然。老方掏錢,叫黃英去買鹵菜、涼拌耳片。王婆婆很高興,也為黃英高興,拉著黃英的手,抱著小靜軒,舍不得松手。
院子里鄰居逗王靜軒,“鮮兔,你媽找這個男朋友好丑哦,你叫他啥子呢?”
“方老鬼。”小靜軒大聲地說。
“方老鬼”是生意人間對老方的稱呼,孩子說出來,別是一般味道。大人們又逗她,“鮮兔厲害哦,敢不敢當著他的面喊嘛。”
“哦不,”小軒說,“他是我的方爸爸。”
“那你的王爸爸呢?”有不懂事的人偶爾要這樣問“鮮兔”。
小靜軒不說話了,鼓鼓的眼睛動動,像在想什么。
鄰居都沒有說黃英不對的。
老方自己沒有兒女,幾年后,和黃英結了婚,——黃英和王大哥辦了離婚,但她和老方還是一直照顧著他,老方給他另租了間小屋。王靜軒開始上學,成績很好,小女娃聰明得很,模樣又乖巧,老方非常喜歡王靜軒,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鮮兔”也很喜歡“方老鬼”,父女感情很好。黃英還不時回來看王婆婆,王婆婆給鄰居們講起,都覺得黃英辛苦了這么些年,總算有個好的結果。
王大哥的癡呆越來越輕,慢慢恢復得如同常人,能找點簡單的工作做了。
多少年后,有原來的鄰居看到過黃英,她已經四十多歲了,穿著皮衣——她是個愛好的女人。頭發燙了盤起,看上去不像個受盡了生活折磨的人,——陸續聽說,“鮮兔”大學畢業了,工作了,結婚了。
2010年2月,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