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盧楨祥師傅年輕時在一家大型軍工企業的伙食班當班長,剛開始做白案——相對于紅案而言,主要做面食,很早起床就動手做花卷、蒸饅頭,大桶大桶發面。后來也做過紅案。他雖沒文化,但腦子活,會說話。因他的活兒好,有年市電視臺采訪過他,展示他的白案技術,炸馓子,麻花,他在電視上還表演了一段“抖馓子”技術。
他生得白白凈凈,非常白,眼睛又圓又亮,國字型的臉,中等個頭。可惜小時候胸口害了個碗大的瘡,家窮,也沒藥,父母給找了個二黃醫生胡亂治了兩下,差點死去。瘡好歹是好了,后背卻奇怪地拱起了一坨。也不知道是啥原因。那幾年方言電影《抓壯丁》正紅火,他就得了個外號“潘駝背”。
盧師傅上電視那回,他幺妹的兒子正好看到,就叫大家,快看快看,潘駝背上電視了。第二天告訴親戚,原來大家都看到了。那年頭電視節目不多,那幾個臺大家都看。后來這外甥還編了個順口溜:
打開電視機呀,
看見潘駝背呀,
潘駝背啊,正在炸麻花(兒)呀,
正在炸麻雀(兒)啊。
他念得高興,順口把“麻花兒”說成“麻雀兒”,大家哄堂大笑。——這外甥從小調皮,后來有過不少折騰,做生意,離婚,落魄到當保安,伙起人去自己看守的賓館偷五糧液,被抓了,他媽——也就是盧師傅的親幺妹——哭哭啼啼到處求人,最后還是被判了八年。
在大家眼里,盧師傅似乎是被嘲笑的對象。實際上,那次上電視算得上是老盧人生的一個高峰,榮耀,是他平淡生活的一個記憶。
老盧被親戚看不起是有原因的,這人手頭摳。在外邊吃飯,他掏啊掏,總是掏不出錢來。大家都說他包包頭有彈簧,——錢包被鉤住了。
他的老婆叫郭素芳,是糧店收錢的,很會算賬,幾分幾厘都算得清清楚楚。50歲正退下來。女人節約,吝嗇,看重錢。也不打扮,來了客人也不歡迎,穿個棉綢背心,胸口破了,多大一片吊起也不縫補。看著就邋遢。有回老盧的兄弟辦事路過,恰是中午,盧師傅愛喝點小酒,倒了讓弟弟喝點,喊,“郭素芳,倒點花生米出來下酒”。桌上只有幾個素菜,郭素芳坐著動也不動,一張黃臉垮起。老盧看她不倒,就自己去倒。弟弟雖是很木訥的人,也感受到了她的冷淡,以后再也不愿進她家門。
后來單位效益不好,老盧還有幾年到點,就提前內退了。當時他們住在十二街,一排平房,離家不遠有一所大學,進出的人多。郭素芳居然在小小的后院還養了雞!也不知道鄰居煩不煩他們,她倒是常去菜市場撿些菜葉喂雞。他們在一間正房邊搭了個大廚房,開了家小吃店,賣些面條(排骨面,炸醬面,肥腸面),燒菜(燒排骨,燒肥腸,燒牛肉),米粉(寬粉,細粉,酸辣粉),生意還過得去。盧師傅喜歡擺龍門陣,認識不認識的都擺,樂呵呵的,挺有人緣。但開館子太累了,小本買賣也舍不得請人,生意雖然還行,賺得也不是很多。后來看子女大了,自己年齡也大了,又搬了家,館子就沒開了,過起了晚年生活。
二
老盧有心病。
一起過了幾十年,盧師傅卻越看郭素芳越不順眼。
老郭長得本來就丑,皮膚黑,齙牙,嘴皮有點外翻,個子又矮,簡直有點像個山頂洞人。有一兩次喝醉了酒,背著郭素芳,老盧還和自己的弟弟妹妹怪起過世多年的父母,說從小沒得到父愛母愛,沒有家庭溫暖,長碗口那么大的瘡也沒得到好治療,結果自己堂堂正正的一個男人,找個不咋樣的郭素芳。都怪父母沒給他好好醫,才落得這樣。他大妹說,家里就那境況,當時年代都那樣,我有年得了傷寒,父母還給我喝涼水,差點死去,哥哥你怪這些又有啥意思哦。
對郭素芳的摳,老盧是見慣了,買一回菜把十天的都買了,還一般在下午五六點才去買打捆菜,收市菜。盡買水盆雞鴨,——先在作坊宰好,用盆裝起,里邊有很多水。便宜很大一截,味道也不好。不愛收拾,邋里邋遢。有兒子在,也不注意細節,老公看著煩。兩人養四個娃娃,節約點過日子也是正常,但有時顯得過于了就沒意思,特別是現在條件越來越好了,至于么。
而郭素芳性格如此,家里淘菜的水都放在廁所里——預備作沖水,漂起菜葉,看著就煩。洗個澡都不舍得開燈。子女們邀約起回來看爹媽,買些菜,在家吃一頓,郭素芳還不高興,說,你們二天莫買菜來弄了,好麻煩。久而久之,子女也不想回去了。
盧師傅正是因為兒女的事對郭素芳有看法。
兩人生育了兩兒兩女,大兒盧強,大女兒郭娟,幺兒盧剛,幺女郭艷,——他們家的兒子一律跟父姓,女兒全跟母姓,二比二,倒也合適。兩個兒子其實都長得蠻帥,體到老盧的樣子。老盧甚至想好了“剛強勇猛”四個字,想過生四個兒子,但沒有實現。老盧對四個孩子沒有什么偏好,但老郭就怪了,對大兒盧強特別好,對盧剛總是看不過眼,凡事向著盧強,好東西也都給盧強留著,兩個兒子都做了錯事,她盡按小的罵,不罵大的,久而久之,小兒子盧剛很敏感。有回盧強又做錯什么,她又對著盧剛罵,那時盧剛已經十二三歲,就去吃了耗子藥,幸虧發現得及時,趕緊送到醫院,救是救過來了,卻從此對她媽極度反感,還問過他媽自己是不是她親生的。郭素芳自然也就越發不喜歡盧剛。盧剛十五歲考上廠技校,搬到通錦橋奶奶家,和奶奶將就吃住,完全與父母脫離出來,從此再沒有回過家,畢業就直接進了工廠,談朋友、結婚也再沒跟家里講過。
開始盧師傅也有些氣盧剛,——他是沒偏心的——覺得這娃娃不乖,天天調皮搗蛋。后來慢慢年紀大了,開始在意親情了,又聽說盧剛結婚了,小孩都幾歲了,上幼兒園了,心里還是想盧剛來看他。但想到盧剛這樣又怎么來的呢?就恨自己窮不擇妻,當時也沒敢大張旗鼓反對婆娘,現在礙于多年來的死結,自己又是長輩,在兒子面前頭也再低不下去了。因此既有些氣盧剛,也更生女人的氣。覺得這輩子自己就是女人沒找對,越想越氣。
三
老盧在家里坐不住,就到處走,散步。他喜歡擺龍門陣,侃見聞,看電視、報紙,走到哪都能湊上去和人聊一陣,也不愁沒地方消遣。和婆娘沒什么語言,他就到外邊去聊。那也沒辦法。
轉到十二街他原來的小吃店附近,經常遇見一個干干凈凈的中年婦女,擺了個攤給人擦皮鞋,他喜歡在她那擦皮鞋——其實他皮鞋也不太臟,他是覺得那女人看著還順眼。這女的比老盧要小十來歲,模樣白凈,穿著雖然不大好,但梳理得干干凈凈,頭發梳了一個髻,別得光光亮亮。樣子溫和,大眼睛看起來有些膽怯怕人。邊擦皮鞋,邊就有了交談。幾次閑談下來,盧師傅對她有了好感。這女人是個好的聽眾,也多少像是有點見識的,和盧師傅能擺到一塊。
你是哪兒人呢?
邛崍。
咋跑這么遠來擦皮鞋呢?
女人說她原來做了個小本生意,虧了本,老家在山區,有幾個兒子,孫子,又都不管不顧,——也管不過來,農村現在都沒啥人了。
老盧聽說她老公(也有五六十了)在郊區工地上干活,蹬三輪,給小雜貨店運點貨送點酒,買點菜的。
這時老盧生活也還不錯了,相對無憂無慮,就覺得這女的遭孽,有心幫幫別人。盧師傅心里浮起一些憐憫,想到自己小時候的不容易。
他干涸的內心滋潤起來,差點想掉淚。在貧窮生活和郭素芳的培養下,他一輩子是個心腸硬的人,沒想到現在卻多起同情心來了。
老盧有回又去擦皮鞋了,說你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擦皮鞋有時沒生意,有時又有生意。老盧說你這樣咋長久哦,年齡也大了,遇到下雨天沒得生意,擦不到幾雙鞋,女的說,就靠盧大哥給出點主意,我們都是鄉下人,能有啥辦法。
老盧其實已經想好了,正好顯顯身手,他說,我這輩子也不懂啥,只會做點白案和炒幾個菜,你們不如在哪開個啥小館子。
女人的老公在郊區工地上,周邊有些熟人,熟客,就在工地邊上,推個三輪車,買鍋買鏟,辦起流動小攤,最初只賣些豆漿,油條,饅頭,花卷,馓子。說開也就開了。
來吃的都是工地上做工的,附近的,過路的,早上將就一下,結果盧師傅面點做得好,都覺得香,人越來越多。后來附近農民在工地邊搭了些平房,就租了一間,開起了小館子,除了米粉,面條,稀飯豆漿,還能弄幾個炒菜賣。
老盧炒菜時戴頂白帽子,栓個圍腰,看著像那么回事。
“這個老師傅面點做得好,”好多人夸獎。
“嘿,我原來還是怎么怎么,”老盧面子上很有點光彩了,擺起以前他上電視、領導一個大廠的食堂伙食班,給幾千上萬工人做飯的往事。
一閑暇沒事了他就喝酒(那種便宜的泡酒,泡枸杞,泡紅棗,泡黑螞蟻),坐在小矮凳上,天南地北地吹。人都覺得他很行,懂得多,一門清,啥都知道點,還擺到伊拉克的戰爭,俄羅斯的石油,天黑了在那工地小區里大聲武氣地講,深夜了,還顯得熱氣騰騰。
“再來個炒腰花!”
“切半邊豬拱嘴!”
有時菜做晚了,和工友們聊得高興了,他就不回去,在小館子里睡。
“不走了?”
“不走了。”
“那你——睡……?”
“我打地鋪。”
他在小館子里撤開桌子板凳,把地掃了(地面已經很干凈),鋪上油布,氈子,然后睡下。覺得也很不錯。
女人的老公長得黑黑的,矮矮的,看著粗壯,不大說話。處久了,為人卻挺溫和,說喝酒,和老盧端起泡茶的玻璃杯子就是一口。
剛開始,女人的老公還有些防著他,怕他是對女人有什么想法,但看他樂呵呵的樣子,也上了年紀,不像是有男女想法的人,喝酒也耿直,慢慢對他也就沒戒心了。
開始時老盧只是偶爾不回家,慢慢懶得跑,就經常不回了,成了住店工,也沒說要拿錢啥的。女的說,你這樣主動幫我們,我們請你也請不起,不是委屈你了!
老盧一擺手,沒啥,你們也不容易,賺也賺得不多,你們就管我吃住,也不要工資,晚上呢要喝點酒,以后呢,我就每周回去休息兩天。
后來形成了規律,他就在周末固定回去兩天。一到周五,就騎上他的二八圈的老式鳳凰自行車,前頭掛一瓶茶水,騎得飛快。這輛車已經陪伴了他20年,還擦得干干凈凈,是他以前的家當,挺花費了不少才購置的,他舍不得丟。慢慢騎回去,周一一早,他又慢慢騎到工地,看到那些工友,那老兩口,他的精神一下子好起來。
這里真是自由,老盧也不做雜事,洗碗切菜的事他不干,不采購。他不是懶人,喜歡掃地,抹桌子,把個小館子整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很像那么回事。
他內心是喜歡這個邛崍女人的,這女人有他老婆身上從來沒有過的溫和,體貼,對他又尊敬、崇拜,他吃酒時女人就給他拿上很多好菜(鹵、燒、燉),他是個好享口福的人。但老都老了,還說那些有啥用呢。
他圖什么呢?
自由。
他找到了生活的樂趣。覺得自己摳門了一輩子,節節約約,對這個摳對那個摳,現在發現,對別人好,原來也是一種快樂。有人認可他的手藝是一種快樂。
再說他喜歡那種鬧鬧嚷嚷的生活,建筑工人,跑攤的,坐地販,臟水坑邊玩耍的孩子。都比在家里黑窟窿冬地坐著強。跑來跑去,他身體還跑好了。
他的退休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了郭素芳,他也沒什么歉疚。郭素芳雖然有時抱怨把她一人丟在家里,但看到錢的份上,他又不吃不喝家里飯菜,也就放他出去。
郭素芳還是把錢捏得那么死,他想吃個燉排骨,都得論個一三五,二四六。
不過現在老盧覺得吃不吃他婆娘燉的排骨也無所謂了,讓她留著錢去自己數,他想。
老盧在小館子里找到了他的樂趣和價值,呆得愉快,某一瞬間完全忘記了他那山頂洞人似的老婆,忘記了盧剛對他的冷漠。
——只有想到這一點,他內心才黯淡一下。
他想過了,打算哪一天讓他的幺女兒——能說道的郭艷出面,委婉地找盧剛談一下,看他能否帶著孩子回來看看爸媽,畢竟,都這么大年紀了,畢竟是一家人。
畢竟,自己都已經滿70了。
2011年9月,2012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