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

一

鐘良正在電廠不如“鐘胖子”這外號出名，但更出名的，在一些人眼里，他還是個“敵殺死”。他麻將技藝高，鮮見輸錢，后來興起以撲克牌“斗地主”，這家伙也算得很精，連對家手里的單雙，點數，都能說得一清二楚（人一多，關鍵時候，他還總是要邊算邊說出來——就是圖個鬧熱），好象那牌是透明的，對家不由要把手往懷里收，把牌捏緊些。搞不贏的就說怪不得這家伙是學經濟出身，人家還是“MBY”呢，——MBY是工人們對MBA調侃的說法，說MBA多是花錢買來的，Y得很（方言，不正規，沒名堂得很）。

打完牌，他就開起他12萬的現代轎車，屁股一溜煙走了。

他日子過得滋潤，自己升任了監察室主任，老婆還在生產技術科剛上到環保高級專責。挺讓人眼紅的。

他的房子不在廠區，在市里，臨江的一個電梯樓盤頂層，據說他老婆在樓頂布置了花園，種了不少花，草，高大的植物。房子大。他還專門布置了一間喝茶室——兼帶麻將機。

他有這個實力。

他日子過得水潤水潤的。

輸給他的牌友看到他在商場購置東西，有時要說，狗日的鐘胖子，又在添置家電了，昨年我還贊助了他一臺平板電視。

哪里哦，手頭緊得很，鐘良正笑呵呵地否認。

雖然謙虛，總見得還是高興。

他長得胖，像個磙子，方頭方腦，留個寸頭，戴副眼鏡。但不表示他沒有心眼，何況他是廠里的中干，他總是說，沒有哦，沒有哦，否認贏了錢。笑著。他是怕領導曉得了不好，但現在的領導其實也喜歡搞這些。他唯一還擔點心的只是怕職工代表印象不好，到時中干考評打分弄低了沒法看，他只忌諱這個。

自從前些年兼任紀委副書記（監察室主任一般都兼這個職務，但要當上正職后，并經過內部程序）后，他又多了個綽號：鐘紀委。名頭響亮，大家都喜歡叫，他也坦然受之，好象那是天然就該他的一個名號，誰叫他恰好又姓鐘呢。

“鐘紀委好哇？”大家見到都愛叫。

“咋子嘛？”

“向你舉報個事。”

“啥子事嘛？請最好以正規書面為準，我們有專門的舉報箱，接待人員。發短信也可以，你憑口說我記性不好，再說口頭舉報可以不認的哦。”

他知道他們是在打趣，他們也知道他會這樣說，都不過是逗好玩罷了。

他邁著粗壯的身子，在廠里走來走去，已經成了一個熟悉的標志。

老鐘看著面帶豬相，其實心里是嘹亮的。

他是一所有名的大學經濟系畢業的，在廠里計劃部門、生產車間都呆過，現在到了監察室。前兩年又在省內一家大學拿到了在職MBA（管他混不混的，反正他拿到了，也經過了正規入學考試），在中干中也不算太多。

他還擅下一把圍棋。

以前他常陪前任廠長下，互有輸贏。

現任廠長不好這個，他下得也就少了。

二

他的日子舒心，近來沒什么事讓他操心的。

他每天的時間是這樣安排的，6：50起床（小孩要上學，得早起），用過早飯后，由他開車或老婆開車，搭著老婆，或他，從市區出來，經過彎彎扭扭的、長滿了高大的闊葉樹的市郊公路，來到位于江邊丘陵地帶的電廠。堵或不堵，二十來分鐘就到了。通鄉公路正好穿廠而過，他在位于公路邊的電廠行政樓后停好車，先去辦公室換上工作服（以前大家都穿著工作服進市里，這幾年電廠每況愈下，土藍的廠服已經沒啥可炫耀的了，大家都把工作服放在辦公室，只進廠才穿上），然后趕到廠部會議室參加早會。早會其實主要是生產部門匯報頭一日的運行狀況，和這一天的檢修消缺安排。他算是黨政口，獎金系數算三類部門了，除了年中年末讓中干申報收入、上頭來檢查，他一年也難得在早會上說幾回話，也就坐在后排角落里，聽不聽皆可，隨他的心情。

會開完，到監察室兩個辦公室里踅上一圈，看到各位都到了，在做事，然后回到自己辦公室，泡上茶（他喜歡花茶，很濃的那種，就是晚上喝了也毫不影響睡眠，倒頭下去，三分鐘內就鼾聲大起），上會網（自動辦公系統他得去看會文件，廠里又有什么動態，有的一掃而過，有的多看幾眼），瀏覽一會他所關心的那些話題，比如美女，股票，汽車（他會開車后，覺得以前不開車真是“瓜”了，正如他在市區買了新房子后，可以在18層上看到穿城而過的市河，覺得住在電廠的舊宿舍里是“瓜”了），看各地軼聞，哪里的領導干部又完蛋了（這是他在給干部提廉潔從業要求時所需要的，是他的“專業素養”），世界新聞，——這是碰到領導時的談資，不至于沒話說，也顯得還是活在大家中間，多少還挺博學。然后他就到車間去轉一圈。

他部下有三個兵，都在他的掌控中，這點他比較滿意。一個小伙，30出頭，還沒結婚，個性溫和，似乎沒什么追求，能干，但文憑學歷皆不如他；另一個女同事干紀檢，井井有條，寫個報告總能編出個五四三二一來，給領導一聽，似乎還真干了不少活（當然也確實干了活兒，但總結卻多少升華了點），讓人覺得還能說道說道，這點讓他滿意。另一個崗位是個老同志，新任廠長的夫人王姐，從另一個部門過來不久，他也知道怎么安排，給了個高級崗。論資排輩，其他人也沒有太大不滿，就算工作少點，也是為了廠長全身心地更好工作，解決后顧之憂嘛。只是，這又相當于身邊多了個領導的耳目，凡事得檢點一點，但換個角度想，是不是又相當于多了個接近領導、讓領導多了解自己的渠道呢？

有些話他雖然不說，但會做。他總是會處理好的。

他到廠里踅踅，有幾個理由。他負責監察，每年有些車間項目，如大修、物資管理監察，都可以看看到底花錢沒有，有無積壓。人他熟。他還負責廉政教育，可以看看各班組車間掛沒掛宣傳標語，班組會上有沒學習記錄。他主要是覺得老廠區綠化環境好，比在馬路邊灰塵撲撲的強，去轉一轉。

工人們都在忙，車間里機器轟鳴聲太大，他走一走，又回來。

廠里最近的動態他是知道的，干部考評，人資、財務，他都處得很好，他有機會搞好關系（牌局，飯局，他少不了）。

剛到監察室他還有點失落，感覺到閑職上去了，受到冷落，后來發現這崗位“也不錯”，開個會，出個差的少不了，可以偶爾出去散散心，廠里、上級招個標采購個啥的，他也得參加一下，還能掙幾百塊監督費。關鍵是凡事也沒那么急，加班啊夜班啥的基本沒有。也行吧。

他沒有什么不滿意的。

他心里還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他只等著紀委書記高升上去后，自己當上那個角色。這個有難度，但也不是沒可能。現任紀委書記干了不少年了，按理應該要高升了，再說人家還年輕，遲早會得到提拔。他雖然和現任紀委書記——他的直接領導——關系不錯，他內心卻還有點小念頭——這個他當然不會說——他個人認為，就講話，發言稿（一般是由他寫，紀委書記來念）的水平，他要比紀委書記高那么一點。而且，最近他從牌友的嘴里，聽說自己早已列入上級部門的后備干部名單。這讓他精神一振。

于是他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了。

牌他也打得少了，最多只和幾個中干打，這些人嘴都比較嚴，不會在工人中間說，承受能力也都可以，不至于輸個千兒八百誰還要叫嚷一下。

他要注意影響。節骨眼上，不能出差錯。

廠長那里，他應該是擺平的。

他只靜待結果到來，盡管不知道什么時候。

三

監察室新添了個任務：煤炭入廠監督。

原來這個省煤炭短缺，質量又差，小煤老板眾多，看到供不應求，把幾年沒處理完的矸石（采煤過程中伴生的一種石頭，像煤，但基本燒不燃）都磨成粉加進煤里，還夾以泥、沙、石頭，搞得電廠發不出電，停機，機子損壞。上級要求加強對入廠煤的監督，開展專項監察，這任務自然落到監察室，還專門在車間招了一個專工，一個班的人員掛靠在鐘良正這里。

這個班的人要輪流值守，一天二十四小時跟著燃料部，也不很忙，火車皮或者汽車煤來了——原來以火車煤為主，后來大礦煤供應不上，小礦多用汽車往里拉，他們就看燃料部門怎樣卸車，進行來煤采樣、制樣，編上碼，然后送到化驗室。整個流程都要跟上，都得等監察室監督班的人到了后，才能開始。這也挺讓人討厭的。但這是有教訓的，這個省的好幾個電廠因為內外勾結，出過幾次質量問題，甚至發生過窩案，揪了十好幾個“進去”。上邊要求，下邊也就對不起了。其實，在各個環節，廠里都已經花了不少錢安上了攝像頭，監控電視廠長那放了一臺，監察室也有一臺，鐘良正每天的工作也包括抽放錄像，查看是否按規程操作，有沒有人換樣，夾帶，搞些名堂。

廠里有個認識，上下都覺得煤炭是黑的，“洗不白”，里頭的名堂多，整不清楚有多少貓膩。采購部那些頭頭二三年就要換崗，但和煤販子一攪在一起，沒多久就可能給染黑。鐘良正也認為容易出問題，肯定有問題，怕出大問題。真要出了問題，抓一二個人進去，上級的年度考核就不合格，“老板”（廠里也慢慢把廠長叫“老板”了）的年薪受影響，職工也得少一大坨。雖不是他老鐘干的事，但總是監督不力，他也有壓力。

尤其是近來，總覺得組進的煤炭質量很差，搞得發電廠“吃得進，屙不出”，幾次還差點因為煤渣出不贏跳機，車間反映很差。

所以他有事沒事都在煤炭現場，爬車，在制樣間，管他懂不懂（他也覺得沒啥不懂的），兩手搞黑，領導見了，總覺得他在做事。

他一去，燃料車間的都招呼：

“鐘主任來了。”

有的說，“鐘紀委來了。”

某些新來的具體負責扛鏟子采樣、制樣做體力活的民工覺得叫法新鮮，還回頭多看他幾眼。

他說，你們忙，你們忙，我就看看。

他到處轉一轉，覺得一切正常，他的人馬又都在崗，就又走了。

有一天，出了件事。

電廠的火車煤都得通過當地鐵路分局安排倒站，車皮送達電廠煤場后，不及時卸車是要交延時費的。鐵路部門也想電廠早點卸完，好把車皮放出去，也不愿收那點延時費，也就催得緊。

這天，半夜三更地，又來了幾十個車皮，擠在電廠。那段時間煤場也堆了不少煤了，卸煤的就不大積極，加之前一二天卸車辛苦，工人們有的回去休息了，有的有事晚到，車皮遲遲沒卸出來。鐵路分局的人急了，打電話過來問，接電話的這人平素沒正經慣了，回答說，要等鐘紀委的人來了才能卸，鐘紀委的人還沒到。

“哪里的人？”對方問。

“鐘紀委的，專門搞煤炭監督的。”

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繼續干他的活。

中午不到，廠辦公樓門口來了一幫子人，從一排黑色奧迪里鉆出來，都穿著制服，初一看以為是警察，仔細看原來是鐵道部門的。把廠里搞接待的搞慌了，趕緊給廠長匯報，說鐵道部門的來走訪了。廠長很納悶，最近沒什么糾紛吧，先打電話問跟鐵道部門聯系最緊密的燃料部門，答說沒有啥啊。

見了面，一聽介紹，還不都是地方鐵路分局的一把手，連大鐵路局的相關頭兒都來了。看上去神情嚴肅，像有事的模樣。廠長更納悶了。

坐下，喝茶，寒喧，然后對方開口問了，很謹慎的樣子，說，聽說中紀委的到廠頭了，到底是什么事？能不能透點風先？

廠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說沒這事啊，我咋沒聽說？對方說是你們管卸車的人說的，說中紀委的人不到，他們連車都不敢卸，估計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連中紀委都出動了，他們局里非常重視，一定要處理好，首先是認真配合，同時希望不要造成太大響動，對局里負面影響不要太大。

對方這樣一講，廠長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松了口氣，心想哪跟哪啊。又好氣又好笑，就解釋給別人聽，說都是我們廠工人的玩笑話，這鐘紀委鐘紀委的，其實是一個人，他就不是北京的那個中紀委。

解釋完了，對方也大松一口氣，覺得挺有意思，哈哈笑上一陣，面皮變得松馳，腰也直起來。既然來了，就請別人吃個飯唄，也算聯絡感情。對方說不了，沒事就好，改天，我們回請。

一排好車一溜煙走了。

這事在廠里成了大笑料，這樣的喜劇沒人忍得住不講。全廠都知道了，有一陣子都當成談資，見到鐘良正，都說鐘紀委，你小子牛B哦，看把鐵路局的大頭都嚇到起了，你再嚇一下，不定大案要案就出來了。

鐘良正說，又不是我，還不是你們搞煤炭的沒個正經貨。

他也覺得好笑，忍不住要暗自笑上一笑。

四

廠長卻越來越覺得不好笑。

廠長是有道理的，煤炭黑，他是知道的，到底有多黑，他不清楚。每年電廠找個煤炭，東奔西走，求爹爹告奶奶，但調運計劃啊，指標啊，樣樣都有玄機。國企搞不來的，私人老板能搞來，而且人家就沒有辦不成的事，但就一個字：錢。貴，為著這一二千人的飯吃，廠里還得咬牙往外花，該拜的神都還得拜。這回一句口誤，就把那么多頭頭腦腦驚來了，足見里邊水有多深。

而且，單位前年已經接待過省紀委一個半秘密的調查，人家在市里找了個賓館進駐，也沒到廠里，只東一個西一個地傳喚去問話，作筆錄，按手印。廠里摸不著頭腦，搞得都很緊張，以為犯了多大的事，后來漸漸聽出來，是隔壁另一個廠煤炭采購中的事，省紀委搞錯單位了，這才寬下心來。但還真是無風不起浪，也合著倒霉，沒過上一年，廠里一個看似忠厚老實的中干就因為和煤老板打交道被地方檢察院抓走了。也是事先沒打招呼，把人帶走了廠里才曉得，說是煤老板給他打了二萬塊。開始還抵賴說是煤老板還的借款，但煤老板怎么會找他借區區幾百塊，而且借了五百，還了兩萬。這事不好辦，最后廠里出面保，好說呆說，判三緩四，職務沒了，到車間當工人，灰溜溜的。廠里也灰溜溜的，一年幾次到上級作檢討，年度考核遭扣分扣獎金。

因此，廠長聽到誰把這事當笑話講，心里就窩火，工人說說也就罷了，干部些也扯淡，沒有一點敏感性。

有天開會，廠長問，都到齊了吧，到齊了就開始了。有個叫劉俊的主任扯白，“鐘紀委還沒來。”大家就笑。鐘良正確實也還沒到，不過已趕到了會議室門口，但劉俊那句話當然是有所指。一句玩笑話，不想廠長卻火了，他立馬把頭轉向劉俊，大聲問，哪個是鐘紀委？誰是鐘紀委，你們以后不準鐘紀委鐘紀委地叫了，鐘良正就鐘良正，鐘副書記就鐘副書記，天天鐘紀委鐘紀委地叫，你們還真愁把中紀委給叫不來嗎？

會議室立馬嚴肅起來，鐘良正的臉色也不好看了，趕緊找個角落坐下來。

從此，中干里再沒誰在公開場合大聲叫他鐘紀委。

鐘良正也郁悶了好一陣。

這事對鐘良正的震動很大。按說事情跟他沒一毛錢關系，僅僅因為他湊巧姓鐘，而且又干紀檢。但畢竟這事引起了大頭兒不爽，大頭不爽也肯定是有道理的，而這些道理，他鐘良正以前就沒考慮到，還沾沾自喜。僅憑這一點，就說明自己還很有差距。他發現自己還太幼稚，有些事情其實遠比他想象得要復雜。再說，通過這事，見出廠長對他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滿意。

媽的，鐘良正，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中紀委嗦。他罵自己，對往素的那些得意感到淺薄。你要學的還多著呢，你以為自己水平很高了？你任何一處都閃失不得，任何時候都得夾著尾巴。你差得遠呢。

無人處，他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從此，鐘良正的面色更謹慎了，很少開玩笑。牌也打得少了，僅限于很嚴格的私人范圍。

好在，通過王姐，廠長對他的不快也慢慢消除了。

“鐘紀委，”偶爾有些熟人還這么叫。

“喊你不要這樣叫，”他說，態度嚴肅起來。但畢竟自己平素不是那種形象，又變得稍和善些。

“叫你中紀委咋了嘛，沒犯法嘛，你沒當紀委了嗦？！”

……

他也賴得多去計較，和工人計較是不值的，這點他知道。再說也扯不清，他也就嘿嘿兩聲，轉回辦公室去了。

2011年8月，2012年6月5 日，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