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午荷

一

……陽光潔凈而流動，清風徐來，四周多么寧靜，仿佛是一個虛空的世界，六月的陽光竟如月光一樣潔白而溫柔。人都走哪兒去了？怎么一個都不見？我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惴惴不安，東張西望，只見寧靜的小路彎彎地伸向了柳林深處，我順著小路找過去，仿佛有什么令人欣喜的東西在前邊等待，竟令人心中幾至窒息。輕煙飄散，笑聲傳來，一個荷塘邊，圓圓如傘蓋的葉子團團緊閉，陽光傾瀉在葉面上，潔白的荷花在靜美地開放，多么潔白，多么干凈，就像陽光如水，剛剛把她們清洗過。園子里多空啊，我正看著那些午荷發呆，你在小路上過來了，陽光仿佛全部照到了你身上，你潔白的衣裙那么一塵不染，仿佛一個天使，仿佛你就是剛剛從水塘里走出的一朵午荷，紅潤的臉龐，明亮的眼睛，令我不敢逼視。我低下頭，看著你小巧的腳步和飄飄的衣袂移動過來，在我面前停住。你還是不言語，我膽怯地抬起頭來，你笑盈盈地看著我，臉上有重羞澀的紅暈，就像塘中的紅蓮。這是我要找的人嗎？我是偶然闖進園子的，你看上去那么熟悉，可是我卻一時想不起。我不由有些呆了，我問：你是誰呀？你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容明媚得讓人吃驚。仿佛夏日的陽光一下子強了起來，我使勁眨了眨眼睛，終于看清楚是你。

二

啊，是我夢見了你。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夢，這是在異鄉，在與我們相逢毫不相干的地方，在與我們相逢的年紀十多年后，我已經多年沒有夢了，怎么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異鄉突然夢見了你！

你還是那樣鮮嫩，而我仿佛也脫去了軀殼上蒼老的蛻皮，變得清秀而文靜，像個剛剛心亂的孩子。這是我們相逢后的第一個夏天，那一年陽光真強，純美的詩行，明麗的少女，飄動的連衣裙，水紅蘿卜色的長腿是我回憶中的關于那個夏天的事物，那一年洪水泛濫，雨水豐潤，青草異常茂盛，夾竹桃在雨后繁花滿樹，令人頭暈的氣味鼓蕩著少男少女的心。那一年我順著站臺飛快地狂奔，為了趕上那趟因我的粗心而差點趕掉的北去的火車，雨水在身后下落，一直追著我直到故鄉。而故鄉的土地上也發了紅色的大水，從上游沖下來一些豬、狗在水里時隱時現，幾家河邊的土墻在一夜之間坍塌了，農人醒來時只見臉盆、鞋子、籮筐浮在床邊。我則躲在父親的小土屋里，在夏日沉昏的午后懷念幾位美麗的女孩（那其中就有你），以為她們鮮美的身體、白皙的肌膚、顧盼的眼神、慵懶的呵欠都是為我而起，我為她們醉倒，并且猶豫不決該愛你們中的哪一個?；蛘咴诼淙盏狞S昏趕著牛群從山上下來，望著暮靄漸起的遠山，在歌聲中懷想遙遠的你們，不知道你們哪里的雨水是否也很盛大。我看到你們在遠方的雨水里跑過，一只小包遮在頭上，黑發已被淋濕，白色連衣裙上雨水的暗斑就像絲綢幽暗的光澤，你們白色秀美的塑料涼鞋啪嗒著街面的水，濺起的雨點似乎就是我的目光在戀戀不舍地親吻你們少女秀美而豐滿的泛著粉紅色的小腿。那個夏天，女生們高大的梧桐樹蔭覆蓋的窗前是多么神秘，令人遐想，里邊傳出的笑聲是那么動聽，我們沒有膽量去叩響任何一間房門，樓下守門的女人兇惡的臉就讓我們信心全無，臉上緋紅。那些終于上去一次的男生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

啊，那年夏天多么美好，那年夏天多么漫長，待到我們終于從不同的地方在夏天的末尾再度走到一起，走到那座在古代就以河水浣洗綿緞和盛開芙蓉花出名的妖艷的城市，站在人群后面用探詢的目光偷看時，我們發現，我們懷念中的姑娘們已經開放得如火如荼了，一個夏天充沛的雨水已使她們綻放得那么飽滿，豐盈，不可扼制，無法掩飾。我們的聲音也在夏天過量的雨水中變得粗啞，喉結長得粗大，唇邊長出些粗硬的胡須。在秋風漸起的時候，中秋來臨的晚上，我們終于去了那間在夏天向往不已的女生宿舍，里邊果然窗明幾凈，床頭上是些溫馨可人的小玩藝，女性純潔的氣味撲進我們的鼻孔，讓我們激動不已，并且在下邊的聯歡上思緒紛散，強裝笑臉，不能完全放開，在日光燈陰影里默默注視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使我們分神，啊，姑娘，那雙明亮的眼睛就是你！那個美好的面孔就是你，那個又大膽又膽怯又溫靜的外省女孩就是你。那時多么好，那時后邊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畢業沒有來臨，工作沒有開始，令人心煩的約會與分手，瑣碎的婚姻與后代還都那么遙遠，仿佛還是大海中遠不可及的島嶼，還沒在視線中出現。甚至那時，我的膽怯的視線還沒轉移，沒有為古怪的女孩所迷惑。那時多好！

三

那時多好，那個夏天多好！那年夏天的我就是夏天的王子！歲月的塵垢還沒蒙上我的眼睛，和心胸，我的大眼睛還明亮而閃爍，我疑惑又敏感，憤世嫉俗，以為天下真就是我們的天下，我們真就是世界的主人?？床粦T世俗的生活，看不慣平凡的人與事，向往天才，向往世界之外的世界。啊，姑娘，我的大眼睛里一定有什么與眾不同的東西打動了你，可愛的姑娘，甚至不是我在那年夏天里，在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校園文學刊物上寫的那些拙劣的詩句，——那些吟詠古代遙不可及的情懷和為你寫的朦朧晦澀的我的最初的詩篇！甚至不是我常在校園里得到的獎賞。我整個看上去就是一個天才的雛形，一個未來詩人的發韌，我看上去對你們那些女孩子不屑一顧，并且因此使你們在夢里苦惱嗎？其實是我不敢和你們哪怕是說一句話，哪怕是借口向你們借一塊橡皮，在周六的電影散場時問你們一句什么話——周六電影時，你們坐在前邊，看見了我們就有些坐不住了，老是把脖子靈活地往后轉，發出吃吃的笑聲。后來我甚至不看周六電影，我在寢室的日光燈下躺在床上讀哲學，看圣人們的書籍。還好，那個夏天里我還那么單純，還那么凡俗，還沒有與眾不同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像剛從清水里撈出的蓮藕，干凈，清香，一塵不染。我們在霞光映照的暮色里看到你們回頭，我們也不由得大聲說話，炫耀學識，把瓜子殼吐得老遠，放聲大笑，所幸其中就有我。

是哪一場春雨淋開了我的眼，當春天的陽光和煦起來時，我突然看到，你是花叢中最鮮亮的那一朵，你外省好聽的聲音，口齒細碎，你清秀的眉目，讓我的目光平添許多依戀！你吸引了我的大部分目光，我開始在日記里用代名詞寫你，用我所認為的詩的語言寫到你，和你的每一次接近都令我心驚膽顫，我看到，春夜醺人的晚風里，我們英語小組的在夾竹桃熏人的香氣里去城市里的英語角里會話，你拂過我手臂的衣袖仿佛是你伸長的手，啊，你的手那么白皙，豐潤，當你走過我呆坐的桌前，你的歌聲總是那么心不在焉，夏天的陽光強起來了，課間你總站到前邊窗子邊，回過頭靜靜地看后邊說著話的我，唱著你的歌。我感到你對我的和我對你的愛意在同時增長，不可扼制，但我們都不會說出。而在一年后的那個夏天，我們曾在浩大的人流里穿過城市，我們與那個年代一起吶喊，可是很快就有人說，那是一個錯誤。我們的青春在錯誤中被耽擱，并且因此我的回憶總似郁郁不樂，臉上有種凄美?？墒悄莻€夏天令人心蕩神搖，在那個夏日黃昏，我們的手自然地、也是唯一的一次牽在了一起，我的心在跳，你的手很溫暖，潮濕。多么美的手啊，我們都裝作不知曉，我們都不看對方，在人流里，黃昏里你的臉美麗絕倫。后來人流一動，我們的手又自然地松開了，也是永遠地分開了。這是一個象征，我們就此永遠錯過。

四

陽光強烈，我們的那個夏天多么明亮耀眼，就像花朵照亮了盛大的夏天一般照亮了我的回憶，就像剛擦拭過的玻璃，纖塵皆無。讓那個夏天成為我生命中盛大的節日，啊這么快就開始回憶了，我想念的是那個夏天，我想念的是你，有著藕荷膚色、鴿子腿色的姑娘，夏天盛放的鮮花一樣的姑娘。

再后來，真真假假的愛情歌謠在身邊唱起，我一次又一次感動，直至無動于衷，漠然面對上天的安排，開始操心油鹽米柴。再后來我在人事的傾軋中疲于應付，并且一天天心靈粗糙起來，也開始算計別人，恨不得踩著別人的脊梁骨步步高升。再后來，脊梁是我們無法卸下的負擔，讓我的背一天天彎下去，頭上的白發一天天多起來，眼睛不再明亮，不再以為天下是我們的天下，世界是我們的世界，——我的世界不過是二三十平米的小屋，和幾百本書。你呢？你去了哪里？你還能葆有那最初的美嗎？

畢業后你回到了你們那遍布湖泊，生長荷花與菱角，美人與漁米的美麗的省份，去了一個聽起來很大的單位，然而馬上就被派去一個很邊遠的工地建設一個大項目，那里山很綠，水很青，云在山水間飄蕩，可是沒有人煙，你們的工棚就像是山間長出的一朵朵蘑菇，你們機器的轟鳴就是你所能聽到的交響樂，那兒看不到電視，聽不到廣播，吃不到新鮮菜蔬。你去的頭一個晚上就讓蚊子咬了一身疙瘩，你哭了半宿。不，你只是流淚，沒有哭出來，只是讓淚水流過你美麗的臉，那是一個很溫順的傷悲。是你默默地承受了命運的安排。再后來，我在異鄉的老朋友在一個歲末突然接到你從遠方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上邊是凄美的詩句，可是沒有署名，只有很小的幾個拼音，朋友半天才想起是你，那上面的字句相當凄苦。于是后來，一個適當的機會，他順道去看了你，那是一個雨季，他沒有事先通知，他找到你們單位，那個山里的工地，幾年后，你們已經在那大山里創造了許多奇跡，山區已經變化了許多，工程快完了，你們又該去哪一個新的地方了。朋友站在群山環繞的地方心里感嘆，他不知道自己也曾在心里疼愛過的女孩現在是什么樣子。他在你門上出現時，你正彎下腰在收拾東西，朋友看到你變了，豐滿了，成熟了，歲月的痕跡已很重，你抬起頭，看到了朋友，有點兒驚慌失措。你們默默地相對，在工地上走。你沒有埋怨生活，你只是默黷地承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仿佛讓朋友看到小時候的你。你過得并不幸福，可是同事們都說你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妻子。朋友想問你，卻無法開口。啊，善良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苦，它磨殺了我們心中多少可能的美又產生了多少美！朋友無活可說，走時只好抱起你的小女兒，緊緊地摟了摟她，親了親她可愛的小紅臉蛋，那是對她的也是對你們的祝福。當你執意送他登上遠去的輪渡（這個你喜歡過他他也喜歡你卻沒說出、但一直在悄悄關心你的人），在岸上揮手道別時，你看上去那么小，身后的山那么大，朋友看到，你仿佛是哭了，默默地哭了。哭著的你看上去有種溫良的美。

五

洪水泛濫，列車飛奔，盛大的雨季來臨，姑娘們在雨水里越來越滋潤，她們在雨地里跑過，濺起亮晶晶的水花，發出響亮的笑聲，而我在雨水里長出翅膀……夢在繼續，我繼續在夢里愛你，愛你們。你潔白的衣袂飄拂，衣角拂過我的臉，讓我眉清目爽。我清楚這是夢，我清楚后來的一切已經發生，我看著你盈盈的笑臉，那么美好，那么單純，那么羞澀卻無法掩飾心中的情感，沒有后來那些街頭女孩子的大膽，熱烈，狂放不羈，可是卻有種古典的美，古典的痛。我感動得淚水盈眶，我心里說：多么好啊，時光重來了嗎？你喜歡我嗎？真的喜歡過我嗎，夢中的美人，純潔的天使。我想問你，可是時過境遷，過時的話怎么能說出口。我看著你回頭一笑，在小路上走過去，那些嫉妒的目光在為我心中的愛意洗禮，我想和你說句什么，卻找不到話說，只有傻愣愣地站在那兒。時光馬上就翻過了十二年。啊，十二年，美人已漸漸老去，而我也已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十二年，我們都老了，花兒在一個盛大的午后就已不可挽回地迅速走向凋謝。瓦屋上月光流溢，風樹搖動，驚鴻一樣你已走過，你已不見，耳畔你的歌聲和美麗的身影正搖曳著遠去。我在異鄉的下午的這一個恍惚，充滿憂傷。我清楚地知道，窗外，山上的積雪在陽光下閃著幽冷的光，同事們去外邊采購正要回來，她的聲音已在隔壁門外傳來，掏鑰匙的聲音也清晰可聞。我多么想讓夢久些，再久些，讓那個夏日永恒?？墒俏业膲艟鸵褋?，你將在夢中再度遠去。十二年，多少人出落得油頭粉面，多少人又滿懷酸辛，多少愿望偏離了初衷。十二年，我把一切都已忘記，卻記得你在那年夏天的盛開?？墒钦l記得我們？我曾步行穿過那座妖冶的城市，花兒依然是夏天，可是你們穿著粉紅或粉白的裙子走過的青青草地已蕩然無存，能再過幾個十二年，還有誰會問我：你是誰呀？

人生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夢，充滿憂傷，而你就是我在夢中有幸瞥見的那朵午荷，美麗，潔白而寧靜，雖只有那么一瞬，卻讓我的夢境生輝。

2003，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