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一下飛機就到了吳國。
闔閭和夫差都在蘇州,只是沒看到夫差曾演練水軍的太湖(他們說,非常近了)。他們說太就是大,很大。這地方,目前也是富可敵國(GDP全國第二)。吳和越,這里的人們都偏好兵器,性格激越,下屬動輒在魚肚里藏下短刀,請一個勇士剌殺上司。或者鞭尸,將頭顱掛在城墻。失敗了也能忍辱負重,在柴薪上睡覺,日里舔舐苦膽,不惜獻出自己心愛的女人,為的是在某一天復仇。但同時,廣袤的平原和充沛的水,又使這兒成了古代最溫柔、富貴的一塊地。天堂啊,就是蘇州的樣子,小橋,流水,吳兒勝雪。吳儂軟語。
可如今,別說張繼的楓橋變了味(陷落在城中,周圍新富的別墅自稱“寒舍”,讓百姓們牙齒磣得慌),連蘇童的香椿街也不知道在哪兒。江南江南,大運河還在繁忙地運輸煤炭,但船總是已少于車。舟不過是個擺設。
傍晚,當他從運河邊上的高速路過去,看到碩放機場起起落落的飛機,恍惚覺得那是從江南池塘里驚起的一群群鷗鷺。
二
而一月前的某一天,他剛有過匆匆一瞥。那次,滬寧高速寬闊干凈(雙向八車道),過茅山,——不是嶗山,但也有道士在上邊修煉;經無錫,——不知道曾經有沒有錫,但現在肯定是沒有。天高云淡,頭一日的雷雨和陰霾一掃而空,車子行駛平穩。江南啊,銀子鋪就的地方,美人出沒于荷塘和水巷。蘇州以一派繁華沖進眼球,正如突然出現的虎丘依然高聳在市區的中央。
人們在談論她的產值,談論她的工業園區(那與新加坡共建的一流園區,燈火璀璨如同天上,頭一年正舉行十五周年慶),高漲的房價,她接連出的干部(好幾個前任都升到省級、副省級,在祖國的另一方叱咤風云),似乎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奇跡。他們說這里GDP已經超過兩萬億,他們說,輕軌一號線二號線馬上就要開通,而人口快超過1300萬。這是大城市了,工廠如同葦席鋪在江南大地上,從昆山,到吳江,到張家港。而從前,對這里,人們記得的只是夫差兵敗自殺,陳圓圓在橫塘遭遇吳三桂,唐伯虎在電影里點秋香……
南京的茅山道士可曾修成正果?但蘇州,孩子確實已經長大,九月那回,匆匆的同里、拙政園重游(古韻絲毫未變,恍惚重歸夢里),他依然迷戀蘇州,覺得那些園子是唐詩宋詞最后的家。九月,人們在墻外吹大經濟的泡沫,而雨點在已經有些枯萎的荷葉上書寫新詞句。他當時想,自己可不可以這樣說,在蘇州,我看到一個時尚的女子,保持了內心的古典?
三
寒山寺里,唐朝的鐘早在明朝被倭寇搶到了日本(并不是日本連強盜也熱愛文明,而是見金銀銅鐵就搶,這點他可以保證),但現在的銅還在撞出接近唐代的聲音(108噸重啊,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紀錄,十塊錢三下,錢越多,越接近唐朝)。楓橋啊,這里并沒有烏鴉的,他們說,烏是黑的意思。可是黑怎么啼呢?他有點懷疑,他記得在自己的童年,烏鴉都還是很多的,難道在唐朝,中國都只剩下喜鵲了么?
楓樹也是中國楓,一點都不會紅。下著雨,鐵鈴關下的楓橋像一張弓,張繼在唐朝一個夜里彎著的腰,到現在還讓人們覺得高不可及。“青山不改舊時容”,但,意境已經變化,泛著淡青的運河水,水中那只浮游的綠頭鴨,來來往往的游人,河上駛過冒黑煙的運鐵船,運煤船,以及周圍高聳的房子,構成了這個時代自己的風景。
四
“一個鼠標只賣六塊錢,錢都被人家老外賺。最低生活保障費才850元,能買個什么?”他認識的一個當地導游充滿義憤。從這個曾經的拉丁舞業余組冠軍嘴里,這里還在世界產業的最底端,而這里有太多的政治變遷和故事,比如第一任修個大會堂花掉7億,第二任修火車站就敢花70億,第三任就搞虎丘周邊改造,175億,第四任要搞石湖改造,245億。大手筆啊。當然,腐敗案件也必然是隨之而來的。
在臺風鲇魚帶來的蒙蒙秋雨中,他們游罷留園,在西南郊的采香涇吃罷羊肉(溫和的江南人民,居然也吃腥臊的羊肉成風,并席卷到了上海),返回城市,路經木瀆。“哦,那里曾是蘇州的‘雞場’,站街女在路兩邊排到一千米。”那位朋友總是對當地的典故知之甚多。
他想起自己在飛機上剛看到的一期社評,《明白發展中國家的形勢,就需要保持平和的心態》,包括要見怪不怪,包括忍氣吞聲。
可是,是這么回事么?能做到么?
說這些總讓人煩。雨多么細啊,但肯定不會再遇到撐著油紙傘的丁香女郎(他們說都出去了,一等在歐美海外,二等在北京上海,三等在深圳珠海……),但蘇州的生活也還是充滿愜意的,陽澄湖的大閘蟹不是出來了么(這個季節,公蟹是最好的,膏糯而油,味如仙品),金雞湖的夜色也是很美的,李公堤風情美味街上,吳地人家的莼菜羹很是可口。在滿街的桂花香里,還是欣賞他們的小橋流水,躲進園子,躲進十全街,在同德興吃一碗昆山鹵鴨澆頭的銀絲面(排在“蘇州十碗面”之首),太湖石和芭蕉在門前,窗外,小河正在腳下吟一曲宋詞(如同當年正呆在溧水縣的周邦彥)。只是不知道,淡淡的美下,是否有深重的哀怨?
五
“那一個,就是夫差墓。”某次回城的路上,主人告訴他,新區邊上的某個土丘有著深遠的來歷。他還是一驚。名重一時的君王,就埋在那小山堆里。如今只有一個小寺廟。而周邊,布局雜亂,新興的皮鞋廠,電子廠,裝飾材料廠,大大小小的元器件廠,鋼材廠,建材廠,掩映在綠化樹之后,沉著,費人猜測。他想起家鄉的那些兄弟姐妹,蘇州,多好的蘇州,那是他們改變貧窮的理想之地。如今的他們,可能就在樹木后的某一個廠子里,在成排的工廠里某一條生產線上,為跨國公司的衣裳釘著一個紐扣。
在這些地方,歷史的影響恐怕只有乾隆留下的一個字——,“滸墅關”可以念成“許墅關”。——老眼昏花的君王,看錯了一個字。
啊,這里的人們是對的,他們不必過分緬懷過去,他們在為明天生活著。
“他的血液里流著唐朝
但現在,他得在初級階段
拼命流汗。”
——是汗,不是漢。漢族的汗。
六
他清晰記得十六年前,一個游子初到姑蘇,對照地圖,一日間游了滄浪亭,拙政園,怡園,虎丘,獅子林。在鐵路招待所的大房間里,花十塊錢,和另外四個不認識的男人擠在一起。女孩子們在洗涮間漱口,洗衣。半夜,警察敲門,突然闖入,檢查證件。
那時,他還在做古典的夢,在滄浪亭見到歸隱、欣賞清風明月本無價的蘇舜欽,在怡園的樓梯拐角處撞上了身著彩裙的丫環,被她過份嬌好的容顏驚住。好在,他還是備了份現代社會的身份證,警察大聲呵斥,然后平安通過。他倒下便睡,夢沒有繼續。他后來夢到的是在鐵路招待所撞上了現代的火車。
那回,他在玄妙觀前90年代的舊書攤里,找到了一本郭沫若60年代寫就的《李白與杜甫》。那時,他已經受到一個激進作家的影響,以偏執、苛責的眼神打量前人,他想在那本書里找到老郭一切的怪誕、可笑。他成功了。
那時,他對周圍已經無視,他在舊書中尋找真理。
那是青春啊,青春一晃就過去了。而這是蘇州。
十六年前,對長三角來說,已是歷史。
如今他回味著變遷,不好意思說出。白發蘇州,2500年了,當下不過是一瞬。
七
那又怎么樣呢?
早上,出城的車在繼續堵。晚上,回城的車也在繼續堵。蘇州,在堵車中加緊搶修地鐵,輕軌。加緊進入國際化大都市行列。交通密布,一如過去的水網。
怎樣安頓過去的那些人物?那些印象?蘇州啊,太大了,一個偶然的客人無法輕易言說。
早上,他在細雨里的靜思書院看古畫。在窗臺上仿佛隱隱聽到不遠處網師園里柔軟溫香、千回百轉的昆曲《牡丹亭》。那里,一個民族正走到浪漫主義時代。他想再去看看不遠處的滄浪亭,那門前的水廊是否還依舊清幽,有沒有隱士在那里撫琴弄簫,“大隱隱于市”。
夜里,他得繼續在南林飯店的桌子上應酬,觥籌交錯,聽人們在天之藍中議論隔壁的婚宴,“擺了五十桌”,“四千八一桌,不含酒水”,“最差也得二千六一桌。這就是當地的標準”,“關系不錯,沒二千拿不出手吧”。
——蘇州,富人太多了,都躲在這大上海的后花園子里。
臺風“鲇魚”過去,天色放晴。蘇州平安一如沒有任何變化。
十全街上,車輛駛過,有幾片梧桐葉落下。
2010-10,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