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提倡船山思想的民族主義的解讀

2014-04-29 00:00:00陸勇

船山學刊 2014年1期

摘要：

船山的“華夷”觀念及其民族主義思想顯然是反清的，尤其是他的“三義說”更是與清統治者提倡的“君臣之義”高于“華夷之辨”之說相對立；晚清曾氏兄弟提倡船山思想，人們大都從“抑制異教之說”、維護儒學正統的角度來解讀；事實上，考察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傳統民族主義復活，滿漢關系的調整，以及主權危機下“華夷之辨”與“君臣大義”的關系的變化，民族主義思想才是船山思想被重新挖掘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晚清；船山思想；民族主義；“華夷”觀念

中圖分類號：B24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4）01-0001-04

王船山一生著述頗豐，其“據統計，有100余種，400余卷，800多萬字，流傳至今者尚有73種，401卷，470余萬言，100多種版本”。[1]但是在他身前及身后的一百多年間，其著作大多未刊或散佚。船山著述的系統整理和船山思想的重新提倡是在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1840年，湖南新化人鄧顯鶴主持校刻《船山遺書》計經部18種，共150卷，并列《著述目錄》，系統考述了船山先生已刊、未刊、散佚著作，但印數不多，流傳不廣。1865年10月，經過曾國藩、曾國荃兄弟的幾年努力，由歐陽兆熊主事的《船山遺書》出版，全書收錄了56種280卷的船山著述，其規模、內容都遠遠超出了鄧顯鶴的《船山遺書》。1870年，郭嵩燾主持長沙城南書院倡議建立船山祠，1876年他又上《請以王夫之從祀文廟疏》，1879-1880年，船山祠建成，作碑記、撰祠聯。自此，船山思想在曾國藩兄弟和郭嵩燾等人的大力推崇下，風靡湖湘，進而影響全國。解讀其背后的原因，對于理解近代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轉向以及“中國”觀念的嬗變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

船山思想內容豐富，就其對近代中國的影響而言，其民族主義思想意義尤為重要。近代著名的改良與革命者，如，譚嗣同、梁啟超、章太炎、唐才常等，大多受其影響。船山的民族主義思想是在繼承傳統的“華夷”觀的基礎上，立足明末清初的滿漢民族矛盾及“國破家亡”慘痛的現實，有所針對與有所發揮。船山的民族主義思想體現在對“華夷”觀念的解讀和在此基礎上的對歷史人物與事件評述的“三義”說。

“華夷”觀念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核心。王船山對“華”、“夷”關系的闡述借助于對傳統經學的詮釋和歷代史實的評述。與前代的“華夷”觀念理解一樣，船山仍以地域和文化定義“夷”的身份：“中國之于夷狄，所生異地。其地異，其氣異矣；氣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貴賤焉。特地界分，天氣殊，而不可亂；亂則人極毀，華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憔悴”。[2]在處理“華”、“夷”關系上，船山主張，既要防夷為害華夏，不可營求以圖其利，所謂“君子之待惡人，中國之待夷狄，恃我之貞勝而不恃彼之召亡，則權重于己而無僥幸之心”；[3]同時更要維護華夏中原文化的中心地位，防止華“退而為夷”，認為“人不自畛以絕物，則天維裂矣；華夏不自畛以絕夷，則地維裂矣”。[4]針對明清易代重大歷史變局，船山認為，夷狄“所恃以勝中國者，朔漠荒遠之鄉，耐饑寒，勤畜牧，習射獵，以與禽獸爭生死，故粗獷悍厲足以奪中國膏粱豢養之氣”，[5]他主張“夷狄既踰防而為中夏之禍矣，殄之而不為不仁，奪之而不為不義，掩之而不為不信”，[6]體現出以“華夷”觀念為核心的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

在“華夷”觀念的基礎上，船山以其“三義”說來作為對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褒貶的尺度，論述他對“華夷之辨”與“君臣之義”看法。所謂“三義”也即“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7]三者存在“公私”、“輕重”的區別，不可相提并論。以此為標準，船山把歷史上民族戰爭中的人與事重新進行價值評判，把維系君臣名分作為“一時之大義”，而把保衛民族利益作為“古今之通義”，二者比較，前“私”而后“公”，“公”重而“私”輕，顯然把“保衛民族利益看得比維系君臣名分更重要”。[8]尤其在論述岳飛之死時，船山摒棄了“忠君”說，認為，封建王朝的帝位是“可禪、可繼、可革”的，但絕對“不可使夷類間之”，可見其“強烈的民族觀念已超過了傳統的‘君臣之義’”。[9]

船山的“華夷”觀念及其傳統民族主義思想顯然是反清的，尤其是他的“三義說”顯然是與清統治者提出的“君臣之義”高于“華夷之辨”相對立的，與船山同時代的呂留良正是因為這種思想，在“曾靜”案事發后，被清王朝戮尸滅族。

二

船山民族主義思想既是傳統民族觀念的延續，又是明末清初滿漢民族矛盾的產物。但這樣一種對清王朝統治極為不利的思想卻在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被重提，而且在曾氏兄弟的大力提倡下，逐漸變為晚清“顯學”，其背后的原因，后人多有解讀，

大體流傳有“悔過”和“攘胡”說。“悔過”說認為曾國藩幫助滿人鎮壓太平天國，后產生后悔，此為“國藩悔過之舉”；“攘胡”說認為曾國藩因湘、淮軍而雄據地方，此為國藩“緩于攘滿”，激勵“漢種”之舉。

章太炎借他人之口，介紹過這兩種觀點。“衡湘間士大夫以為國藩悔過之舉.余終不敢信。最后有為國藩解者曰：‘夫國藩與秀全其志一而己矣，秀全急于攘滿州者，國藩緩于攘滿州者，自湘淮軍興，而駐防之威墜，滿州人亦不獲執兵柄，雖有塔齊布、多倫阿輩伏匿其間，則固己為漢帥役屬矣。自爾五十年，虜權日衰。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之倫，時抗大命，喬然以恒文自居。巡防軍衰，而后陸軍繼之，其卒徒皆漢種也。于是武昌倡義，后四月而清命斬，夫其端實自國藩始’”。章太炎分析后認為，曾國藩“初起抗洪氏時，獨以拒祅教，保桑梓為言”，不肯“稱大舉義旗以申天討”，說明“種族之辨，夫固心知之”，因而“悔過”之說不成立；洪氏“綱紀不具”、“訹于異教之說”，士大夫不為之謀，也是大勢，到太平天國失敗以后，隨著“左李諸子新起”，即使再欲“乘勝仆清，物有相制者矣”，但從清王朝“魁權已移”，漢人“制人而不制于人”的角度而言，“攘胡”之說有一定道理。[10]章太炎雖然沒有正面說明曾國藩重刊《船山遺書》的原因，但從“世有一得而一失者”的角度暗示，“抑制異教之說”，“不欲厚誣先昔”是曾氏大力提倡船山思想的重要的因素。

后世學者大多也是從保衛傳統文化的角度來理解，認為，曾國藩極力倡行船山之學是出于“保衛中國傳統文化”并以此作為湘軍的思想武器雙重目的；[11]曾國藩及其湘軍將帥服膺船山思想，“把《船山遺書》當作‘千秋金鏡，帷幄珠囊’來讀，正是希圖得到一些啟發”；[12]曾國藩此舉為緩解太平天國刊印《太平詔書》《太平刑律》和刪改四書五經對傳統文化秩序沖擊，“在思想文化上與太平天國爭奪這一重要陣地”，[13]等等。也有認為船山在近代的發現，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誤讀中完成的，由于曾氏兄弟等大量刊刻《船山遺書》，船山在其心目中，主要還是一個衛道士的形象。曾氏看到了船山對“禮”的強調，有利于對滿清王朝“安定”局面的維護，尤其有利于替自己為滿清效命進行理論辯護。[14]

以“抑制異教之說”，維護正統文化的角度解讀晚清船山思想的倡興，基本的依據是曾國藩等人的官方表述，如，曾國藩的《﹤船山遺書﹥序》、孔祥麟的《擬請從祀文廟折》、郭嵩燾的《請以王夫之從祀文廟疏》，等等。但是，船山的民族主義思想及其蘊涵的反滿情結，曾國藩等人，包括清廷內部滿漢官僚，應該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實上，如果僅是出于維護儒學正統，與船山同時代的“大儒”還有顧亭林、黃梨洲等。曾國藩曾就船山入祀一事謂歐陽兆熊，“《國史·儒林》之傳，昆山顧氏居首，王先生尚作第二人，他日有請顧氏從祀者，則王先生隨之矣”。[15]僅僅因為維護文化正統而提倡船山思想，似乎理由并不充分。

三

其實對晚清提倡船山思想的理解不能離開晚清特定歷史環境：在近代中國的主權危機與改朝換代的王朝危機交織下，清王朝被迫開啟“大一統”國家近代轉型的進程，以重塑其統治合法性。從晚清“大一統”國家的近代轉型來分析船山思想重提背后的原因，可以發現，船山早期帶有強烈反滿情結的民族主義思想正是其被重新挖掘的根本原因。

首先，船山思想的重提是傳統民族主義復蘇的產物。十九世紀四十至六十年代以后，在內外矛盾交織下，“華夷觀念”內涵與外延出現嬗變，傳統民族主義主要指向是對外而非對內。船山思想的重提并不是偶然的，它滿足了傳統社會在“千年變局”下，利用傳統文化資源抵御外來壓力的需求。

盡管鄧顯鶴主持校刻《船山遺書》時，可能僅僅是關注于傳播古人的哲學思想，但以曾國藩為首的湘軍官僚、士紳大力提倡船山之學，卻遠非弘揚湖湘先學那么簡單。在《船山遺書序》中，曾國藩回溯了孔孟以來儒學的演化軌跡，把漢以來的社會動蕩與綱常混亂歸咎于儒學的“眾流歧出”，而視船山之學為“窮探極論，千變而不離其宗，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于悔”，能“綱維萬世”[16]。曾國藩有這樣的想法顯然是來自對于現實的思考，一方面太平天國以“洋教余緒”給傳統文化帶來的巨大破壞使他記憶猶新，另一方面西方勢力以“船堅炮利”和“洋教”給大一統中國帶來的千年末有的沖擊更使他擔憂。而船山思想不僅繼承傳統儒學的“道統”，能起到了鞏固人心之功效，同時又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在“華夷觀念”內涵與外延變化的情況下，具有抵御外夷的功效。

曾國藩重提船山思想的出發點顯然不是去反清，因而在《船山遺書》出版時，對其內容進行了刪節，但人們還是從中解讀出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如果僅僅是為了傳播湘人的學術思想，船山思想很難走出湖南，同樣沒有當時傳統民族主義的復蘇，船山思想更不可能得到廣為傳播。

其次，船山思想的重提表明晚清王朝內部滿、漢官僚之間關系的調整。清自入主中原以來，雖然力主“滿漢一體”，但在清王朝內部，滿人防備漢人，漢人輕視滿人，滿漢官僚之間始終存在心理上隔閡。盡管歷盡了二百多年的滿漢民族融合，滿人大多數已經與漢人在文化、習俗上差別不大，但是長期以來特殊的滿漢分治政策，使得滿漢官僚之間關系并不融洽。

隨著以曾國藩為首的湘軍勢力的崛起，漢族官僚成了維護清王朝的中堅，滿漢關系發生了變化，滿人不得不依仗漢人；第二次鴉片戰爭給滿族貴族帶來的恐慌不亞于太平天國運動，驚恐之余，滿族貴族更加離不開勢力日益膨脹的湘軍集團。而湘軍漢族官僚要維護“大一統”國家完整性，既要借助于傳統的“華夷”觀念作為抵御的工具，同時還必須把清王朝作為“大一統”國家象征予以維護。滿、漢之間關系達到了默契，所以船山思想盡管具有強烈“華夷之辨”的民族主義傾向，但是在針對西方勢力進逼上是符合“中華”整體利益，滿人也實際上以“中華”一員的身份認可了船山思想的合法性。

可見，晚清船山思想重提可以看成是“大一統”國家主權危機下滿漢官僚關系的初步調整的結果，也是清王朝合法性危機緩解的一個表征。

第三，船山思想的重提表明清初以來“君臣之義”與“華夷之辨”關系的變化。清入主中原后，力圖從法統上論證其統治的合法性，強調“君臣之義”高于“華夷之辨”，以消彌各地的反清浪潮，而漢族士人以傳統的“華夷”觀念論證“華夷之辨”高于“君臣之義”，“亡天下”甚于“亡國”，以此來激發傳統民族主義，力圖恢復漢族中原王朝，船山的民族主義思想是其中之一。

曾氏的《船山遺書》盡管把相關的內容進行了刪節，但如果說清最高當局對船山強烈的“華夷之辨”思想一無所知，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清王朝之所以默認船山思想的合法性是因為，一是經過二百多年的民族融合，滿漢民族矛盾已經不能構成清王朝合法性危機的主要因素；二是晚清以“華夷”觀念為核心的傳統民族主義把滿漢各族都融進了“華”，而“夷”的專屬為以英法為代表的西方勢力；三是太平天國被鎮壓以后，無論滿漢都面臨西方殖民勢力進逼，此時的“君臣之義”與“華夷之辨”是同等重要，維護“中華”、維護“大一統”與維護清王朝，這三者至少在當初可以理解為“三位一體”的關系：即“華夷大防”的消解意味著大一統中國的瓦解，中國的瓦解，那么“君臣大義”也不復存在。“君臣之義”與“華夷之辨”關系的變化為傳統民族主義的進一步勃興創造條件，也為清王朝緩解危機帶來機遇。

四

晚清提倡船山思想其實是對船山民族主義思想的重新挖掘，而非簡單的復活，“船山思想的地位，基本上不是因它在所處歷史時期所發揮的作用，從而按照當時的思想邏輯得到確認的”。[17]船山思想對近世中國影響來自于在不同語境下對船山民族主義思想解讀。

在明末清初激烈動蕩的社會環境之中，歷經“天崩地裂”的明清易代，船山將其民族主義思想寄托在著述之中，其主旨是為了反滿，因而，船山思想以“華夷”觀念為中心，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

近代“華夷”觀念的嬗變以及主權危機下“華夷之辨”與“君臣大義”的關系微妙的調整，使得由此復活的傳統民族主義重心由針對國內的民族矛盾轉移到中外矛盾，其中一個重要的表征就是以船山思想為代表的明末清初強烈的民族觀念重新挖掘。

清末維新與革命人士正是從船山民族主義思想中解讀出種族革命的信息。但是“清末的王船山區別于明末清初的王船山”，[18]章太炎對王船山思想的推崇和對曾國藩的批判及其前后變化，反映出船山思想在不同時代、不同人物的不同理解。

同樣，在十九世紀六、七年代，在主權危機下，人們對清王朝合法性危機的關注讓位于對傳統“大一統”國家生存的關注，在此環境下解讀出的船山思想顯然與明末清初和清末的船山思想是不同的。船山民族主義思想成為抵御外來勢力對“大一統”中國的沖擊，維護傳統的生存方式與“大一統”國家的主權的工具，這是懷有激烈反滿意識的王船山所沒有預料到的，也是離開了具體環境的章太炎所不能真正解讀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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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船山全書》第五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82頁。

[4]《船山全書》第十二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501頁。

[8]鄧潭洲：《王船山傳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15頁。

[9]陳權清：《王船山論岳飛之死》，《船山學報》1984年第2期。

[10]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5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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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成曉軍：《曾國藩重刻〈船山遺書〉及傳統中國出版業的近代轉型》，《歷史教學》2005年第8期。

[14]王立新、孟澤：《船山的發現與誤讀—兼論民族主義之作為動力》，《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