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船山的吏治思想是一個“以法相裁,以義相制,以廉相帥”的完備體系,他主張將法律的制裁作用、考察制度的制約作用、廉潔品質的統帥作用結合起來,構筑了法律、制度、道德三位一體的吏治機制。船山注重防治上層官員的貪污的思想主要體現船山“以法相裁”的宗旨;船山對于治吏制度的構思主要凸顯了船山“以義相制”的旨趣;船山關于養廉的思考主要反映了船山“以廉相帥”的精神。王船山吏治思想的核心是要根治皇權官僚專制主義社會中官僚政治的貪瀆腐敗、庸碌無為、冗官冗政這三大頑疾,其中合理的進步的因素即使對于現代社會的政府行政管理工作依然有著良好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王船山;吏治思想;“嚴以治吏”;增俸養廉
中圖分類號:B24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4)01-0016-07
《中國歷代吏治問題》中的《緒言》提到:“就中國王朝的吏治狀況而言,主要有三大頑癥,即貪瀆腐敗、庸碌無為、冗官冗政。對于官吏之貪瀆,史家已有充分論述,無論是表現、危害,還是根源,都有深入探討,種種的《貪官傳》《廉政史鑒》等也不斷面世。但是,對于官吏之庸碌無為、冗官冗政,并未引起足夠重視。”[1]王船山的吏治思想也主要是以解決貪瀆腐敗、庸碌無為、冗官冗政三大頑疾為出發點,不僅強調解決官吏的貪瀆腐敗問題,對于當時不甚關注的官吏之庸碌無為、冗官冗政的問題,船山也有有效的對治之方。因此,筆者覺得非常有必要將船山完備的吏治思想揭示出來,以饗讀者。
總體來講,船山治吏原則為“嚴以治吏”。船山注意到了傳統“寬猛相濟”的政策具有很大局限性和片面性,因為它只是針對民眾而言,是治理人民的一種統治術,并沒有提出對于統治者如何進行制約和限制的課題。為此,船山對“寬”、“嚴”的施行對象進行了明確的區分,認為對于民眾應該采取“寬”的政策,對于官吏則應該采取“嚴”的政策,他說:“嚴者,治吏之經也;寬者,養民之緯也。”又說:“嚴以治吏,寬以養民,無擇于時而并行” [2]。船山強調“嚴以治吏,寬以養民”的政策具有“非以時為進退”的普遍適用性,也就是說對于治理官吏來說不管在什么朝代都要嚴①,對于愛養民眾來說不管什么朝代都要寬。船山在“嚴以治吏”的原則下,提出了“以法相裁,以義相制,以廉相帥” [3]的吏治主張。
一、 “將責上官以嚴糾下吏之貪”——重在防治上層官員貪污的吏治思想
船山非常重視官德,他引用 《春秋左傳》的話強調官德的重要性:“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彰也’,可不戒與!”[4]而在諸多的官德中,“清”、“慎”、“勤”通常被認為是三大主要之德,考察官員也通常以此三大德為基準,船山于此提出了不同意見:
論守令之賢,曰清、慎、勤。三者修,而守令之道盡矣乎?夫三者,報政以優,令名以立,求守令之賢,未有能置焉者也。雖然,持之以為標準,而矜之以為風裁,則民之傷者多而俗以詭,國亦以不康。矜其清,則待物也必刻;矜其慎,則察物也必細;矜其勤,則求物也必煩。夫君子之清、清以和,君子之慎、慎以簡,君子之勤、勤以敬其事,而無位外之圖。于己不浼,非盡天下而使嚴于簞豆也;于令不妄,非拘文法而求盡于一切也;于心不逸,非顛倒雞鳴之衣裳,以使人從我而不息也。君子修此三者,以宜民而善俗,用宰天下可矣[5]。
船山認為以“清”、“慎”、“勤”三者作為衡量官員好壞的標準是難免捉襟見肘的,這將導致“民之傷者多而俗以詭,國亦以不康”的不良后果。因為“清”、“慎”、“勤”三種品德本身具有明顯的負面作用:“清”的負面作用是“待物必刻”;“慎”的負面作用是“察物必細”;“勤”的負面作用是 “求物必煩”。船山強調“君子之清、清以和,君子之慎、慎以簡,君子之勤、勤以敬其事,而無位外之圖”,就是說“清”、“慎”、“勤”三種品德只有經過其它品德(和、簡、敬其事)的中和之后才不會產生負面影響。而于此三大德中,船山尤其對于官之“清”情有獨鐘,他說:
論官常者曰:清也,慎也,勤也。而清其本矣。弗慎弗勤而能清也,詘于繁而可以居要,充其至可以為社稷臣矣。弗清而不慎不勤,其罪易見,而為惡也淺。弗清矣,而慎以勤焉,察察孳孳以規利而避害,夫乃為天下之巨奸。考課以黜陟之,即其得而多得之于勤慎以墮其清,況其所謂勤者非勤,而慎者非慎乎?[6]
船山看到了“清”是較“慎”和“勤”更為根本的品德,所以他評論官員往往以“清”作為核心標準:“唐多才臣,而清貞者不少概見,……唯開元之世,以清貞位宰相者三:宋璟清而勁,盧懷慎清而慎,張九齡清而和,遠聲色,絕貨利,卓然立于有唐三百余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恥,天下乃藉以乂安。”[7] 不過在船山看來,即使“清”也有其“孤清而不足以容物,執競而不足以集事”的負面價值,“大臣而以清節著聞者,類多刻核而難乎其下,掣曳才臣以不得有為,亦非國民之利也”。而宋璟、盧懷慎、張九齡之所以以“清”聞名天下,正在于他們能分別以勁、慎、和②三種美德中和“清”的負面價值,從而才能有力彰顯“清”的正面價值。
船山固然肯定“清”的正面價值,但也并不鼓勵官員毫無原則地追求 “清”,而認為“清”也應有其自身的限度——不 “責人以所難能” [8]。他引嚴起恒(秋治)語,“謂廉吏者冰心檗操。但使不貪,亦何至吞冰茹檗邪?既已食祿為吏,自非縱聲色,耽玩好,謀田宅,貽子孫,及勿媚權要、勿喜游客姻威之諛丐,則豈饑寒迫身如燈窗下?誠令終老青衿,又能勝此日乎?”[9] 說明船山并不反對人欲和利祿,并且認為人欲和利祿是人生的一部分,苦行僧似的吞冰茹檗的清苦生活無疑是對人性的巨大摧殘。
船山反對官吏過于清苦的生活是出于對生命的珍愛和人性的護持,也是人之常情。但這并不意味著船山鼓勵“貪欲”的膨脹,在船山看來,“貪”與“清”是截然對立的,他對于“貪”與“清”的態度是貶褒分明的。中國政治的現實是貪污之風極其盛行,中國歷史實則一部貪污史,正如王亞南所說的那樣:“歷史家昌言中國一部二十四史是相斫史,但從另一個視野去看,則又實是一部貪污史。廉吏循吏在歷史上之被重視與被崇敬,乃說明這類人物該是如何的稀罕。歷代對于貪官污吏所定法律之嚴酷,更說明這類人物該是如何的多。”[10]對于胥吏之貪,船山可謂深惡痛絕。他專門對胥吏之貪進行深入研究,認識到“虐取人民”、“漁獵百姓”的貪污行為是下吏與上官互為勾結的結果③,因此提出在法律上“嚴下吏之貪,而問上官”的重在防治上層官員的貪污的吏治思想,他說:
嚴下吏之貪,而不問上官,法益峻,貪益甚,政益亂,民益死,國乃以亡。群有司眾矣,人望以廉,必不可得者也。中人可以自全,不肖有所憚而不敢,皆視上官而已。上官之虐取也,不即施于百姓,必假手下吏以為之漁獵,下吏因之以售其箕斂,然其所得于上奉之余者亦僅矣。而百姓之怨毒詛咒,乃至叩閽號愬者,唯知有下吏,而不知賊害之所自生。下吏既與上官為鷹犬,復代上官受縲紲,法之不均,情之不忍矣[11]。
船山認為,如果治理下吏的貪污行為時,不追究上官的責任,那么法律越是嚴峻,貪污之風越是盛行,那么政局也就越是不穩,民生越是凋敝,最后國家也將不復存在了。一個國家的官吏不可勝數,指望人人清廉是不現實的。中人和不肖之人是否犯法貪污完全視上官的管理情況而定。許多上官貪污枉法、虐取百姓往往不是自己親自施行而是運用手中的權力指使其下吏施行的。下吏也往往利用上級賦予的權力橫征暴斂、肆意收刮。不過下吏聚斂的財貨被迫奉送給上官之后也就所剩無幾了,然而百姓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受到欺凌收刮的根本原因在于上官的貪欲膨脹,他們心中最為怨恨的反而是下吏。最后事情敗露,下吏作為上官的鷹犬爪牙反而要替上司接受刑罰,這對于下吏來說是極不公平的。馬克斯·韋伯說過:“在所有的家產制國家里——包括中國及其他國家——老百姓的憎恨與不信任,主要針對著與人民實際接觸最密切的下層統治者。民眾對政治的冷漠并逃避與‘國家’的任何接觸(這種接觸并不絕對必要),在中國是典型的,其他的家產制體系也不例外。”[12]老百姓只憎恨和不信任與之親密接觸的下吏,上官高高在上,老百姓根本沒有與之接觸的機會,反而沒有招致百姓的怨恨,所以船山明確指出要通過責上官的方式糾下吏之貪:
將責上官以嚴糾下吏之貪,可使無所容其私乎?此尤必不可者也。胥為貪,而狡者得上官之心,其虐取也尤劇,其饋獻也彌豐;唯瑣瑣簞豆之阘吏,吝纖芥以封殖,參劾在前而不恤,顧其為蠹于民者,亦無幾也。且有慎守官廉,偶一不撿而無從置辯者矣。故下吏之貪;非人主所得而治也,且非居中秉憲者之所容糾也,唯嚴之于上官而已矣。嚴之于上官,而貪息于守令,下逮于簿尉胥隸,皆喙息而不敢逞。君無苛核之過,民無訟上之愆,豈必炫明察以照窮檐哉?吏安職業,民無怨尤,而天下已平矣[13]。
在此,船山論述的中心是:由于下吏情況的復雜性,君主或中央司法機關不可能也不必要督察下吏之貪,所謂“擒賊先擒王”,治理下吏之貪只需對上官嚴加管理就夠了。這種重在防治上層官員貪污的治吏精神幾乎與現代法治重在防治官員犯罪的立法精神一致,足見船山思想之遠見。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有人認為貪污現象與社會經濟的發展密切相關,似乎與吏治之寬嚴關系不大,王亞南分析道:“綜觀歷朝貪污史錄,愈接近近代貪污現象亦愈普遍,貪污技巧亦愈周密,而與懲治貪污刑典的寬嚴似無何等重大關系。明代立法最嚴,但明代貪污實較任何前朝為烈。清初為籠絡懷柔漢人,政尚寬大,降及中葉,任一社會政治角落均留有貪污痕跡,然此亦不能謂為施行寬政的結果。中國社會經濟發展至明、清兩代,流通經濟現象愈益活躍,高利貸業商業的擴展,對官吏貪欲的助長已非常明白;而凝固的政制措施,不能適應變動發展實況所造出的大小漏洞,復給予各種貪欲以發泄的機會。”[14]在王亞南看來,商品經濟的飛速發展導致物欲橫流、貪欲膨脹是貪污盛行的根本原因。應當承認,明清之際的經濟飛速發展,人們物質生活日益豐富,然而官吏的俸祿遠遠無法滿足官吏在商品經濟異常活躍的社會生活中的基本物質欲望,確實是貪污盛行的原因之一。但這并不是問題的全部,貪污現象的盛行有機制內的深層原因,也跟懲治腐敗的力度以及官員自身的品行有關。從以上的論述可知,船山深切地認識到了貪污現象與懲治腐敗的力度以及官員自身的品行有關,不僅如此,船山也似乎隱約注意到了造成腐敗現象的制度原因,認識到了要根治貪瀆腐敗、庸碌無為、冗官冗政,要有一套吏治制度的制約。
二、 “任之以其道,興之以其賢,馭之以其禮,
黜之陟之以其行”—— 船山對于吏治制度的建構
船山在《宋論》卷一“省州縣官而增其俸”條中專門探討了吏治制度的建構問題:
夫論者但以吏多而擾民為憂耳。吏之能擾民者,賦稅也,獄訟也,工役也。雖衰世之政,三者之外無事焉。抑考《周官六典》,任此以督民者,十不二三;而興學校、典禮樂、治賓旅、祀事、候祥、庀器服者,事各一司,司各數吏,咸以上贊邦治、下修邦事,勸相之以馴雅之業,而使向于文明。固不能以其喜怒濫施于卑賤,貪叨獵取于貧民弱族也。則吏雖繁,而治固不棼;又何十羊九牧,橫加鞭撻之足憂哉?任之以其道也,興之以其賢也,馭之以其禮也,黜之陟之以其行也。而賦稅、獄訟、工役之屬,無冗員,無兼任,擇其人而任之以專。則吏治之清,豈猶有慮[15]。
船山針對一些人擔心吏多擾民的憂慮,指出吏能擾民只是賦稅、獄訟、工役三事,認為“吏雖繁,而治固不棼”,所以沒有必要“橫加鞭撻”。可以通過“興學校、典禮樂、治賓旅、蒞祀事、候災祥、庀器服”等多種方式安排胥吏,而不至于出現胥吏庸碌無為的局面,并且做到“勸相之以馴雅之業,而使向于文明”。重要的是,船山在此建構了“任之以其道,興之以其賢,馭之以其禮,黜之陟之以其行”的吏治制度,主張以道、賢、禮、行全面考察約束吏胥。做到“無冗員,無兼任”,每個胥吏各得其所,并“擇其人而任之以專”,安排從事專門的業務而不能兼職太多。明確提出“無冗員,無兼任”的主張表明船山對于皇權官僚政治中的庸碌無為、冗官冗政這兩大頑疾的清醒認識。
所謂“任之以其道”,即強調中央朝廷對州縣之吏進行定期考核,應把對官吏的節義操守——即官德的考核作為首要內容。船山認為,那種只憑事功考課官吏的京房考課之法乃是一種急功近利的申韓之術,它只能給人民帶來災難,是完全不足取的!船山認為魏晉政權之失策就在于此。“魏政之綜核,苛求于事功,而略于節義,天下已不知有名義;晉承之以寬弛,而廉隅益以蕩然。”[16]在船山看來,圣明的君主應著重以儒家的節義操行考核各級官吏,而不應“以利餌其臣”。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獎進廉潔之風,“人主明其義于上以進退大臣,大臣奉此義以正朝廷,朝廷飭此義以正郡邑,牧之有守令,核之有觀察采訪之使,裁之有執憲之大臣,茍義明而法正,奸頑不軌者惡足以恣行而無忌;即有之,亦隱伏于須臾,而終必敗” [17]。
所謂“興之以其賢”,就是惟才是舉,反對用人唯親。他總結歷史教訓,分析“用人唯親”一般有三種情況:一是族姓之親。王船山認為如果人君或大臣用人遵循只重用本族本姓者的原則,必將堵塞進賢之路。“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廣。”[18]在船山看來選賢任能是“公天下”之道:“以道言之,選賢任能以匡扶社稷者,天下之公也。”[19]這種只重視族姓之親的用人之法是違背“公天下”之道的“私天下”的自私行為,“博求之天下,豈繄無賢;而必曰援近宗室,舉大義而私之一家,又豈五帝三王之道哉?”[20]于是,船山諄諄告誡大家:“人茍于天倫之際有私愛而任私恩,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鮮不違道而開敗國亡家之隙,可不慎哉!”[21]二是近倖之親。也就是寵幸宦官、外戚與倖臣。船山將外戚、宦官之禍與女主、夷狄之禍相提并論:“外戚也,宦寺也,女主也,夷狄也,一失其身,雖有扶危定傾之雅志,不得自救其陷溺;未有身自溺而能拯人之溺者也。”[22]足見船山對于外戚、宦官為禍之痛心。船山回顧東漢、唐等朝代的教訓,尤其是明亡的深刻教訓,認為這些朝代之所以亡國,與丞相三公之分合無關,關鍵在于人君親信近倖,讓宦官、外戚專了權。“若其所以或治或亂者,非此也(權移于大將軍,或移權于平章,抑或權歸內閣等行政權力的劃分);人不擇則望輕,心不孚則事礙,天子不躬親,而旁撓之者,非外戚則宦寺也。”[23] “天子不躬親,而日與居者,婢妾之與奄腐;不此之防,徒以虛名爭崇卑分合之得失,亦末矣。”[24]認為沒有制度設置防止人君寵幸近倖,導致近倖專權是危害朝政的主要原因。三是故舊之親。故舊包括門生故吏,鄉里故舊,也包括曾與人主共同舉世,建功立業的故舊。船山認為人君開創大業之時,一定得到了一些人的鼎力相助,對于這些同生死共患難的故舊,人君登基之后不可忘記,但是也不能過于寵信,否則會釀成大禍:“建大業者必有所與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專任之,則亂自此起。”[25]所以船山呼吁:“王者以公天下為心,以扶進人才于君子之途為道。”[26]主張朝廷上下用人惟賢而不圖回報:“人主而為國計無疆之休,任賢而已矣;大臣而為君建有道之長,進賢而已矣。”[27]最后公開宣稱:“治天下者,以天下之祿位公天下之賢者”[28] 。
所謂“馭之以其禮”,即是以禮相待官吏,而不是“以利餌其臣”。 船山說:“以利為恩者,見利而無不可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親之田廬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祿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車裘為恩者也。懷利以孝于親、忠于君、信于友,利盡而去之若馳,利在他人,則棄君親、背然諾,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餌其臣,貞士不以利結其友。”[29]倘若君之于臣“若其施之以禮,責之以德;施之以秩,責之以道;施之以職,責之以功;施之以祿,責之以言;則是竊天之榮寵而以貿人之才也。”[30]明確反對君臣之間的交易關系,認為這是“竊天地之恩以鬻販人民而膠飴其心”、“竊天之榮寵而以貿人之才”。
所謂“黜之陟之以其行”,主要是采用唐朝州縣一級官吏“三年入覲,因行大計之典”的考核制度。按照唐制:州縣一級官吏每隔三年“秩滿”,便要到京城向皇帝匯報工作,并接受朝廷各部的公議和吏部的“銓簡”,然后再行任命新職。船山認為,這種做法的好處是:能使州縣官吏在皇帝統一旨意的指導下接受朝廷各部大臣的評議(“使受命臨民者皆得奉一王之靈爽而聽廷臣之清議”),從而更加重視自己官德的修養而不敢有所懈怠(“自鄭重其官箴而不敢偷”);“考滿給由,必親領司文,赴部考核,而后授以官階”的做法同時也可使那些“不滿于公議”的貪官酷吏們以及一些“昏瞀老疾”不稱職的官吏們皆“無所隱匿”,然后“吏道清矣”。因此船山非常反對州縣一級官吏藉口公務繁忙,不愿接受中央朝廷直接考核,而只憑其上級官吏進行考核的辦法。認為“其陟其黜,一聽之上官”的考核辦法必然造成黜陟不公,貪賄橫行,吏治黑暗。船山甚至斷言:“故郡邑之吏不入覲受計,赴部考滿,而覬天下之治,必無此理” [31]。
如此,通過構建“任之以其道,興之以其賢,馭之以其禮,黜之陟之以其行”的完備的吏治制度,以道、賢、禮、行全面考察約束吏胥,就可以真正達到“以義相制”的目的,從而有效根治官吏庸碌無為、冗官冗政兩大頑疾。
三、 “增俸以責官廉”——增俸養廉的思考
根據黃仁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一書的考察,明朝的官俸制度確定于1392年,這一制度名義上延續于整個明代。明代官吏俸給低薄,正一品每年祿米1044石,依次遞減,到最低品級的從九品官員是60石[32]。黃仁宇進一步指出,16世紀后期的明代,“還沒有一個縣能夠留存300兩以上的白銀以供每年的薪俸”,“一個知府,作為超過100萬人口的民政長官,每年的俸祿是銀62.05兩,這還不夠養活一個小的家庭。一個知縣每年的俸祿是銀27.49兩,這要大大低于皇帝一天36兩白銀的配給。”[33] 在明朝官吏俸給低薄的情況下,官吏(且是其“仕”者)之貧甚至是普遍現象,“貧不能葬”、“歿不能縣棺殮”、“貧不能歸”、“貧不能給朝夕”、“貧不能舉火”、“炊煙屢絕”、“所居不蔽風雨”等等。洪武年間有朝臣曾秉正“以忤旨罷”、“貧不能歸”,居然“鬻其四歲女”,“帝聞大怒,置腐刑,不知所終。”(《明史》卷139)。宣德皇帝也不禁嘆曰:“朝臣貧如此。”(《明史》卷158 )黃仁宇指出:“低稅收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所有的地方政府部門工作人員不足,他們收入低下,無法更好地完成各項工作。”[34]
而明代官吏俸給低薄,也就成為吏治、軍政不清的重要原因之一④。顧炎武即持此觀點。他說:“今日貪取之風,所以膠固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今之制,祿不過唐人之什二三,彼無以自贍,焉得而不取諸民乎?……蓋國初民間所納官糧,皆米麥也,或折以鈔布,百官所受俸,亦米也,或折以鈔,其后鈔不行而代以銀,于是糧之重者眾重,而俸之輕者愈輕。”(《日知錄》卷十二,《俸祿》)在顧炎武看來,明朝對官員實行的低薪制,明朝官員的俸祿只相當唐朝的十分之二至十分之三,這是官場上盛行貪取之風的一個重要原因。除了顧炎武之外,還有許多士人注意到了俸祿與養廉的內在關聯。張純說:“國人皆患吏之貪,而不知去貪之道。人皆喜吏之清,而不知致清之本。必欲去貪致清,在乎厚其祿均其俸而已。”[35]李賢說:“若夫俸祿所以養廉也,今在朝官員,皆實關俸米一石,以一身計之,其日用之資不過十日,況其父母妻子乎?臣以為欲其無貪不可得也!”[36]戈謙說:“且計一官,其家少者五六口,多者十余口,俸既不足,則衣食器用、仆隸之需,必出于民,為害非小……因國用浩繁,文武官吏俸給什樽節其六七,所得不給其所費。”[37] 另一遺民陸世儀也說:“欲兵之精,不如省兵而增糧;欲官之廉,不如省官而增俸。” (《思辯錄輯要》卷一二)
船山也持厚祿養廉的思想,主張朝廷關心、體貼州縣官吏的物質生活狀況,在經濟上實行必要的寬厚政策,認為這樣既有利于獎掖官吏的廉恥之心,也可使那些因貪贓枉法而受到嚴厲懲辦的人無從怨恨。他說:
核吏不得不嚴,而士大夫自有廉,獎掖之者,抑其本也。孟子言“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養犬馬者猶必充其芻豢,而官俸勿論多少,皆實支三石,折絹折鈔,則盡名有而實無。一月但支三石,以食九人,而不足庶人在官者之稍食也。為吏者去其鄉,荒廢其資生之田里,子女僮仆取給于實支者,十不償一,勿論其上有父母之甘旨也。況其葬、祭、昏、嫁、子孫讀習之費,而在官抑有往來酬贈,楮筆鐙油之需,雖至儉約,亦豈能如于陵仲子之資屨纑乎!全與實支,猶且不給[38]
船山指出核吏宜嚴,而俸祿宜厚,然而按照明朝政府當時的規定,每月官俸不論多少一律實支三石,折成絹鈔連三石也不足,那生活水平之差是可想而知的了。況且,許多人為了做官還荒廢了自己賴以生存的田園,而以他們官俸的實際所得,尚且滿足不了其子女僮仆生活所需費用的十分之一,更不要說供養父母了。加之還有婚喪祭祀、子孫讀書的費用以及官場應酬的費用等等,如此眾多的開支即使用完全部的官俸也是入不敷出,而現在卻實支三石,任憑人們怎樣節省也難以度日。至于官吏的貪與酷,通常與薄俸這一官方政策有關,吏的收入太少:“一月但支三石,以食九人,而不足庶人在官者之稍食也。”[39]最終導致:“今俸入不堪,吏莫能自養。其始也,虧替公費,耗沒祭祀、學校、夫馬、鋪遞、民快之貲以自入,而一責之民。其既也,則無所不為,而成乎豺虎矣。”[40]為了維持與其社會身份相稱的體面的生活,起初是虧欠公款,將“祭祀、學校、夫馬、鋪遞、民快之貲”收入私囊,繼而漁獵百姓,無所不為,最終成為虐民的“豺虎”。船山將貪墨歸因于“俸入不堪”,而不一味責難個人品行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國古代有一句有名的格言“倉廩實而知禮節”,有人因為歷史上不乏“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志士而對這句話持批判態度。其實,道德、情操作為一種上層建筑,歸根到底要受到經濟基礎的制約。官吏是行政、執法的主體,如果缺乏最基本的物質基礎——合理的俸祿作為保證,就不可能產生守職的官吏,不管采取何種嚴厲的措施,要長期杜絕他們的貪污活動也是不可能的。當然,俸祿高的也有貪官,俸祿低的也有廉士。但從總體看來,俸祿高低與貪官多少呈現出明顯的反比。
當然船山也注意到了俸祿與個人品行之間有某種關聯:“俸日益薄,而吏毀其廉” [41] “鬻官爵以賤之,俸以貧之,吏既賤而終不肯貧,廉墮,貧寠相迫,避加賦之名,蹈朘削之實,愚者之虐,虐于暴君” [42]。減俸導致朝臣在物質生活上的貧,生活上的貧則導致地位上的賤,而朝臣既已賤矣,更不甘于貧,最終突破了自己的道德底線,“避加賦之名,蹈朘削之實”,暴虐甚于暴君,應該說這種分析是符合客觀事實的。基于對官吏的經濟生活狀況所進行的實際分析,船山贊成實行唐、宋的制度:“故唐、宋之制,店舍、魚步、園圃皆委之郡邑而不以上供,所以佐俸人之窮也。至于修理公廨,鋪程酒飯,心紅油蠟,一切皆有經費,寬為數而不問其盈余,要令公私各得拔葵逐織,而出無政事之埤,入無交遍之謫,然后秉國法以課其廉頑,則賢者獎、不肖者懲而不怨。”[43]州縣的“店舍、魚步、園圃”都由各州縣官吏自己掌握,其所獲收益不上繳朝廷,同時朝廷還要從寬付給州縣官吏“修理公廨、鋪程酒飯,心紅油蠟”的費用,做到“寬為數而不問其盈余”,然后再“國法以課其廉頑”,就能達到“賢者獎、不肖者懲而不怨”的吏治效果。
總體而言,王船山的吏治思想是一個“以法相裁,以義相制,以廉相帥”的完備體系,他主張將法律的制裁作用、考察制度的制約作用、廉潔品質的統帥作用結合起來,構筑了法律、制度、道德三位一體的治吏機制。“將責上官以嚴糾下吏之貪”——這一注重防止上層官員的貪污的思想主要體現了船山“以法相裁”的宗旨;“任之以其道,興之以其賢,馭之以其禮,黜之陟之以其行”——船山對于吏治制度的建構主要凸顯了船山“以義相制”的旨趣;“增俸以責官廉”——船山關于養廉的思考主要反映船山“以廉相帥”的精神。王船山的吏治思想集中體現了船山試圖根治中國皇權官僚專制主義社會中官僚政治的三大頑疾(貪瀆腐敗、庸碌無為、冗官冗政)的強烈愿望。其中重在防治上層官員的貪污的思想與增俸養廉的思想主要針對的是貪瀆腐敗問題;建構“任之以其道,興之以其賢,馭之以其禮,黜之陟之以其行”的吏治制度主要針對的是官員庸碌無為、冗官冗政的問題。船山“以法相裁,以義相制,以廉相帥”的吏治思想中的合理、進步的因素即使對于現代社會的政府行政管理工作依然有著良好的借鑒意義。
【 注釋 】
①誠然,如果一個國家的法律不是更多地對官員們說不而是更多地對于民眾說不,很難想象這個國家的人民的權利會有良好的保障,也很難想象這個國家的政治機構會有一個良性的運作機制。
②因為“勁者自強,慎者自持,和者不流,而固不爭也”。(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十二,《船山全書》第10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830頁。)
③《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一書揭示了官與吏之間相互勾結的內在緣由:“官長于文學,吏則歷練政務。官從學校、科舉出身,缺乏基層實際行政經驗,吏長期供事于衙門,熟悉政務運作程序和公文處理;官由于回避制度和頻繁調動,難以了解治內民情,吏則源于本鄉本土,熟知當地情況。如此官要治理地方,必須依靠吏的配合,同時也就難免受到吏的左右和控制。吏員欺上瞞下、把持基層行政為非作歹是明后期地方政治的一大公害。這與明代體制上官與吏嚴重隔離不無干系,為明代基層行政體制的一大弊端。”(吳宗國主編:《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36頁。)
④“吏治、軍政不清,貪官污吏遍布內外,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無可懷疑的是,薄俸是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參見黃惠賢,陳鋒主編:《中國俸祿制度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2頁。)
【 參 考 文 獻 】
[1] 齊濤:《緒論》,載朋星:《中國歷代吏治問題》,泰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2][3][5][6][7][11][13][16][17][19][20][21][22][23][24][25][26][28][29][42]王夫之:《讀通鑒論》,《船山全書》第10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309、1116、265、398、830、1100、1100、435、768、565、187、188、245、184、297、297、461、427、134、785、290頁。
[4] 王夫之:《黃書》,《船山全書》第12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527頁。
[8][30]王夫之:《詩廣傳》,《船山全書》第3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358、398頁。
[9] 王夫之:《搔首問》,《船山全書》第12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631頁。
[10][14]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1-102、104頁。
[12][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王容芬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56頁。
[15][27][41] 王夫之:《宋論》,《船山全書》第11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40、194、112頁。
[31][38][39][40][43] 王夫之:《噩夢》,《船山全書》第12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565、565、565、566、566頁。
[32][33][34]黃仁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57、237、237頁。
[35] 張純:《復仇疏》,《明經世文編》卷二三,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9頁。
[36] 李賢:《達官支俸疏》,《明經世文編》卷三六,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8頁。
[37] 戈謙:《恤民疏》,《明經世文編》卷五八,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57頁。
(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