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船山先生詩論多持論精微,發(fā)人深省。但亦并非全無可指摘之處,船山曾在《薑齋詩話》中批評賈島“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之語、許渾“湘潭云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之語為“烏合”之詩,并且以此認為詩人寫詩“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若缺乏親身歷見,便是“欺心炫巧”。竊以為,船山之論,雖不無道理,卻亦可商榷。古今大詩人寫詩,莫不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詩人筆下之景,莫不得天地之會歸,境識俱起,物我浹化,最終會超越耳聞目見。本文征引古今文論,并以古今名篇證之。今不揣冒昧,指摘古人,是否唐突先賢,以求教于方家!
關(guān)鍵詞:王夫之;薑齋詩話;詩論;鐵門限
中圖分類號:B24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4)01-0033-03
偶讀船山先生《薑齋詩話》,船山老夫博湮丘索,論筆自然老辣,多有精道肯綮之說。雖然說瑕不掩瑜,但后學(xué)讀后,亦知其有病處,現(xiàn)例舉兩處:
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為賓,以賦為主;以反為賓,以正為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若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于賈島何與?“湘潭云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于許渾奚涉?皆烏合也。“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挍前”,得主矣,尚有痕跡。“花迎劍佩星初落”,則賓主歷然,熔合一片。[1]
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齊、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2]
這則詩論言詩文之主賓。“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為賓,以賦為主;以反為賓,以正為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這里指出詩文之主賓,俗論以“比”為賓,“比”即詩三百賦比興之比,今所謂“喻體”也,“賦”即三百篇之賦,今所謂“本體”也,修辭之中,主題為主,喻體為賓,但詩文妙法,在于不落俗套,所以船山認為如果泥執(zhí)比賓賦主,乃是“塾師賺童子死法”。船山此論甚是,接下來言正反之說,亦是如此,詩文妙處,一如用兵,在于以反合正,大起大落,不泥繩墨。
但是,船山接下來舉例云: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于賈島何與?“湘潭云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于許渾奚涉?皆烏合也。船山認為賈島“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之詩,許渾“湘潭云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之句,皆為“烏合”。在船山看來,渭水之秋風與長安之落葉與賈島無關(guān),亦即賈島以區(qū)區(qū)之身,不能既臨渭水又在長安,如此便是憑空捏造;再有湘潭之云與巴蜀之雪相去甚遠,許渾也不能同時蒞臨,所以船山認為此亦與許渾無涉。如此,這些詩句不過是烏合之句。
船山之所以如此批評這兩句詩,乃是認為這兩句詩是“無主”之語,無主之賓,為無情之語。船山看來,“立一主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所以詩文必須有主有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船山又云,“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此乃論詩之大病!吾人以為,寫詩作賦,未必是“身之所歷,目之所見”,相反,作詩當如作畫,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造化為鐘靈毓秀之化境,固然需要走萬里路,讀萬卷書,但卻未必限定“身之所歷,目之所見”,親身經(jīng)歷未必是詩文造作之“鐵門限”,世上本無桃花源,五柳先生卻有一篇美不勝收之《桃花源記》;詩人并未登臨天姥,李青蓮卻有一篇大氣磅礴之《夢游天姥吟留別》;范仲淹從未到過岳陽,卻有一篇千古絕唱之《岳陽樓記》,如此等等。古今大詩人落墨之時,下筆有神,莊子曰,“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3]這一切皆胸次使然、才情使然,思接千古,情馳八荒,不可致詰也。“長煙落日孤城閉”,非范希文之所歷也;“白發(fā)三千丈”,非李太白之所見也,“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非王子安所經(jīng)歷也。
陸士衡《文賦》所說的“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4]正是強調(diào)文學(xué)家、詩人對“身之所歷,目之所見”的超越。“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纓繳,而墜層云之峻,” [5]高妙的文學(xué)能超越耳見目聞,如游魚從深淵中被釣起,似飛鳥從云層中被射下,而重淵之魚、層云之鳥,皆非目見身歷之物。
《文獻雕龍·神思》篇,也是著意于“神思”對“身之所歷,目之所見”的超越。劉彥和在文中說,“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6]這里,劉彥和指出,古人所謂形在魏闕而心存江海,正是神思使然。文章因思緒而成,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因此即使眉睫之近,也會出現(xiàn)風云之色。這就是“思理為妙,神與物游”,如此,我們的神思就可以脫離形體之桎梏,直造四野,高蹈八荒。劉彥和又云,“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guān)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guān)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7]神能通達萬物,萬物都通過言辭來現(xiàn)身,相反,如果人沒有精神志氣即創(chuàng)作靈感,則神遭禁錮,便不能思接萬物。
同時,劉彥和也指出了詩文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超越形體耳見目聞的方法論:“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xué)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 [8]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9]本于《莊子》,原本是道家境界形而上學(xué)的功夫論,這里事實上也指出了中國文學(xué)的存在論根據(jù)——道。此道也,大象無形,虛靜無體,周流六合,包羅萬物,對道之體悟過程,經(jīng)過文學(xué)家匠心之獨造,便是最上乘之文學(xué),此亦即陸士衡所謂“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綿邈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10]這當然是超越“身之所歷,目之所見”的,即“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qū)矣,”[11]劉彥和看來,一個詩人才情之多少,正是看他對形骸超越之多少,是否能與風云而并驅(qū)。
如果一定要以身之所歷、目之所見為“鐵門限”,古今便不復(fù)有大詩人也。王觀堂論詩“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 [12]此為肯綮之論,身之所歷、目之所見者為寫境,非身所歷、非身所見者是造境、寫境與造境,只是語言分析之區(qū)別,在大詩人筆下往往難分,即“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大詩人所見之世界,一如佛眼阿賴耶識,境識俱起,純?nèi)换瘷C,無復(fù)有虛實之別,更無所謂主賓之辨,不知何者是我,亦不知何者是物,天地古今、物我天人、情與境并,一體浹化。所以,賈島見渭水之秋風,而能寫長安之落葉;許渾見湘潭之暮煙,而能寫巴蜀之春水!
如果一定要限于身之所歷、目之所見,寫詩作賦便極易流于比貓畫虎、依葫蘆畫瓢,東坡論詩與畫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作畫不能以形似而論,賦詩不能泥執(zhí)于此詩之中,論畫當求畫外之意,寫詩當?shù)莱鲈娡庵簟?/p>
唯其能超越身臨目見之鐵門限,才能有靈動飛躍、脫離時空桎梏之高文。一間蘭亭,王羲之能玄悟今昔過往之悲,并寫“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一湖大雷水,鮑明遠能寫盡表里山河,“東顧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麥城一樓之景,王仲宣能淚涸古今士子,“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滕王一閣之上,王子安能照徹萬里云煙,“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其人溝壑深深,有高情遠意,最終能心游萬仞,思馳八荒,突破身歷目見之門限也,亦即陸士衡所謂“觀古今以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如此可理解賈島為何同時將渭水與長安同落筆底、許渾為何將湘潭、巴蜀共寫詩中。
當然,船山持論必有所由。[13]有宋江西詩派重視師法前人,推敲文字,疏于身歷親見之真切,流風所及,明清詩壇或亦有此弊,觀有明一代詩壇,前有公安派、后有竟陵派,亦都有此流弊。此種詩風究意文字而乏素心體貼、觸目生情,乃詩之歧途。《薑宅詩話》在批判中晚唐詩壇及宋明詩人時云:
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松陵體”永墮小乘者,以無句不巧也。然皮、陸二子,差有興會,猶堪諷詠。若韓退之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輳之巧,巧誠巧矣,而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黃魯直、米元章益墮此障中。近則王謔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14]
船山看來,含情則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乃得神,如是方能有靈通之句,參化之功。如果只究意于文字之巧妙,便是性情外蕩,生意索然。這里所批評之“松陵體”,即指晚唐皮日休、陸龜蒙在松陵所唱和之詩文,他們講究辭藻句巧,而缺乏真情實感,故船山說他們“永墮小乘”。然而,即使如此,皮、陸所作,“差有興會,猶堪諷詠”,船山看來還是不錯的(船山曾有律詩《春日山居戲效松陵體六首》,可見船山還是喜歡松陵體)。但到了韓愈之流,“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輳之巧,巧誠巧矣,而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船山批評韓愈,可謂是正中韓愈詩文之痛,即韓愈詩多為“饾輳之巧”,而缺少“心情興會”,因此猶如酒令,并非真詩。黃魯直為“江西詩派”之鼻祖,米元章(米芾)為黃魯直之好友,當時同為書法、詩文之名流,交往頻繁,故米芾詩詞亦多受江西詩派之影響,“江西詩派”以“無一字無來歷”為師法,堆砌典故,推敲文字,以“瘦硬奇拗”為矜人之術(shù),丟失了傳統(tǒng)詩學(xué)重視真情實感、風雅興象之真諦,墮入劉彥和所批評之“為文造情”之失。“近則王謔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 王謔庵即王思任,晚明著名文人,為陶庵、牧齋等所推重,但船山看來王氏“不恤才情,別尋蹊徑”,即不珍惜自己之才情,以文字之巧來“別尋蹊徑”,不幸入于詩門之旁枝左道,船山嘆惋王虐庵,一如當年莊子嘆惋惠施,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
船山夫子所言或是對此針砭而救其失,故作矯枉過正之語。其提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有撥晚唐五代宋明數(shù)百年詩壇之流弊,良有以也實有厥功。 [15]然而,船山先生將“身之所歷,目之所見”咬定是詩文之“鐵門限”,并以此批評賈島、許渾等,卻失之偏頗,卻有違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之精神。夫文章者天下之公器,今不揣冒昧,指摘先哲,以求教時賢!
【 參 考 文 獻 】
[1][2][13]王夫之:《薑齋詩話》,丁福保編:《清詩話》(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11頁。
[3][9]王叔岷:《莊子校詮》,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19、816頁。
[4][5][10]陸機:《文賦》,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6、66、67頁。
[6][7][8][11]劉勰著,楊明照校注拾遺:《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95、195、195、196頁。
[12]王國維:《人間詞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版,第191頁。
[14][15]此業(yè)師李耀南先生給我發(fā)郵件之語(略作修改)。我將初稿呈李師一閱,李師回函說應(yīng)該結(jié)合當時詩壇之流弊來發(fā)皇船山所論,在一定程度上王船山先生所論為矯枉過正之語。李耀南先生,華中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哲學(xué)系教授,哲學(xué)博士。
(編校:余學(xué)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