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顧炎武提出的“天下之私,天子之公”、“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是明末合私為公論的最清晰、最明確表述之一。在顧炎武針對現實問題提出的種種救時濟弊對策中,都體現出合私為公的指導思想,合私為公成為顧炎武經世學術的一個基本立足點。顧炎武等學者所提倡的合私為公論,其理論淵源可上溯至先秦儒學。
關鍵詞:顧炎武;合私為公;經世;史論
中圖分類號:B24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4)01-0127-06
顧炎武素以歷史考據出名,乾嘉樸學奉其為開山人物,但顧炎武考訂史料的最終落足點并不在于歷史本身,更在于引古籌今、經世致用,如其所自稱:“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1]因而,顧炎武的史學也可稱為經世史學,他所感興趣并詳加考證的歷史事實和現象,以及由此展開的分析和評論,都清晰體現了這一點。這里,可以進一步討論的是,在顧炎武帶有強烈經世色彩的史論背后,是否具有某些一以貫之、始終強調的具體原則和出發點?本文試圖說明,這樣的具體原則和出發點是可以找到的,合私為公論就是其中之一。顧炎武在審視某一歷史現實和事實的時候,常常從合私為公的角度出發,加以分析論證,這正是他的史論新意迭出、頗具洞見,帶有明顯經世致用特點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顧炎武和明末的合私為公論
顧炎武在其著述中,曾多次提出合私為公論或類似看法,其中有兩處文字最具代表性:
“自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故先王弗為之禁,非惟弗禁,且從而恤之,建國親侯,胙土命氏,畫井分田,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為王政也”。[2]
“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為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為其私,所以為天子也。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3]
第一段可概括為“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后一段可概括為“天下之私,天子之公”。“天下之公”與“天子之公”雖有一字之差,但在儒家學者眼里,其內涵可謂一致。天下固然大于國家,但儒家學者強調,君主的統治如果只呈一己之欲,不顧天下之人的利益,此時君主就只能代表王朝、一姓之國,而不能代表天下。當君主所作所為出于公心公利時,就能代表天下。這與儒家的天下為公理論相合拍,天子治理天下時,必須從公心出發,以天下之人的公利居先,只要天下之人的利益都得到保證,那么天子之利也就實現了。因而,當天子以公心治理天下時,就可以代表公利,天子之利與天下之利兩者就可以達成一致。當然,這只是包括顧炎武在內的儒家學者設想的理想圖景。
綜合這兩種合私為公論,可以梳理出以下三層含意:第一,合私為公的前提是對私的肯定,這里的私可以理解為作為個體的普通民眾所追求一已之利、滿足一已之欲的種種行為舉止,尤其包括對社會財富、物質利益的追求。①第二,作為統治者的君主不僅應允許民眾追求自己的私利、滿足自己的私欲,而且更應該以實際性的措施和舉動來支持、鼓勵這種追求,如實行封建制、井田制、化官田為民田等等,也即人人能遂其私,政治體制方面的分權要求也由此而引發。第三,如果每一位民眾都能追求自己的私利、都能滿足自己的私欲,那么一旦出現無數民眾的私利、私欲都得到滿足的場景,天下公利就可以說實現或達到了。與此同時,作為統治者的君主的利益訴求也就自然而然地達到,即實現“天子之公”。這三層含意,具有邏輯上的遞進關系。第一層含意是前提,第二層含意立足于第一層之上,第三層含意則是由此推出的結果。
合私為公論作為明代中后期流行的一種公私觀,并不只有顧炎武提出,明末的其他學者也提出了合私為公的類似觀念,但相比較而言,都不如顧炎武的表述來得清晰、明確。
黃宗羲著名的《明夷待訪錄·原君》稱:“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后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合私為公論的前兩層含意,在這里可以清晰可見。黃宗羲一直追溯到“有生之初”即文明尚未發生的社會原初狀態,指出彼時民眾都處于自私、自利的狀況,所以那時的人君之位,是一樁極辛苦的差事。而后世之專制君主,均視天下為一已之私產,不但敲榨民眾脂膏,還視為理所當然,傳之子孫,永享無窮,這里,人君已經成為世間大害,成為天下民眾追求自私、追求自利舉動的最大妨礙。也就是說,在黃宗羲眼里,真正的君主,應該想方設法地滿足天下民眾自私、自利的種種欲望。至于顧炎武合私為公論的第三層含意,黃宗羲并沒有明言,但由于第一層、第二層含意在黃宗羲那里都已經具備,所以作為推論結果的第三層含意得到黃宗羲認可的可能性居多。難怪顧炎武讀《明夷待訪錄》后,會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慨,“炎武以管見為《日知錄》一書,竊自幸其中所論,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4]
不僅黃宗羲如此,假如顧炎武看到王夫之的相關論點,恐怕也有同感。《讀通鑒論》卷十九《隋文帝》指出“人則未有不自謀其生者也,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上為謀之,且弛其自謀之心,而后生計愈蹙”。又稱“夫王者之有其土若無其土也,而后疆圉以不荒;有其民若無其民也,而后御眾而不亂;夫豈患京輔、三河地少而人貧哉?”王夫之不但肯定民眾的“自謀之心”,更言之鑿鑿的指出君主替民眾“謀其生”,只會導致民眾生計日蹙,必不如民眾“自謀”,所以君主所需要做的,就是放手讓民眾去“自謀”,以天地之大、山澤之富,民眾“自謀”的手段必然多種多樣,效率也必然會高出君主“為之謀”一大截。這樣做對君主而言,“有其土若無其土”、“有其民若無其民”,卻可以達到“疆圉不荒”、“御眾不亂”的效果?!敖霾换摹薄ⅰ坝姴粊y”可以看成是王者所追求的至高目標,也即顧炎武所說的“天子之公”,而民眾的“自謀”無疑可看成是天下人的自私、自利之舉。如此,王夫之由“自謀之心”至“疆圉不荒”、“御眾不亂”的推論,與顧炎武的“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之論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值得注意的是,16世紀的明代民間社會也出現有類似的合私為公觀念。據余英時先生考證,明人李維楨(1547-1626)的《南州高士喻公墓志》中有這樣一句話:“子知封建、井田乎?遂其私所以成其公,是圣人仁術也?!边@是李維楨轉述《墓志》主人喻燮之言,余先生認為,時俞燮為中年時期,約在16世紀中葉。由此余先生認為,喻燮“遂其私所以成其公”之論“正是顧炎武的命題的一個最扼要的概括”,并斷言“這一發現可以使我們把公私觀轉變的時代推前數十年以至一個世紀,和民間組織的興起和富民論的發展適相先后”。[5]
按李維楨所作《南州高士喻公墓表》載,“喻公”當指喻燮,字廷理,時稱素軒先生,因其兄掌理家務,得以精心于學。后兄卒,于是喻燮“棄其學,而代兄為家”,維持家族生計,在他的精心操持下,喻家“三十年間,同釜而食”。后喻燮兄子長大成人,于是喻燮準備將家族管理權交還之,“先生(喻燮)命之:‘爾宗子,吾攝也,今歸爾政?!肿庸踢d,先生不可:‘子知封建、井田乎?遂其私所以成其公,是圣人仁術也?!瘡淖又斒芙獭!盵6]可以看出,“遂其私所以成其公”是喻燮針對兄子的教化之言,聯系上下文,“遂其私所以成其公”是指統治者應當秉承圣人之意,遂天下民眾之私情、私欲、私心,遂民眾之私的結果,可以成天子之公,封建、井田之制就是這樣的制度。而對俞燮來說,操持家族產業并非為已謀利,而是遂族人之私,他讓作為宗子的兄子接手家族產業,既符合禮制,更希望兄子仍然能以公心打理家族事務。在這里,喻燮確實表達了和顧炎武“天下之私,天子之公”類似的意旨。
二、顧炎武基于合私為公論的史論
顧炎武一向注重經世致用,力圖通過嚴謹的學術研究為嚴峻的社會現實問題提供答案和借鑒。但這并非易事,需要深厚的學術積累和新穎的理論視角。借助于合私為公論,顧炎武對當時的現實社會問題提出了許多獨到的創見。可以說,在顧炎武針對現實問題提出的種種救時濟弊對策中,都流露出合私為公的理論設計,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視合私為公論為顧炎武的經世學術體系的一個重要立足點,《日知錄》中針對賦稅、財用、郡縣、封建、民田、選官、風俗等問題的論述,都體現出顧炎武的這一傾向。
如論天下之治理,“以好仁之君,用不畜聚斂之臣,則財足而化行,‘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矣’。”[7]君主不重用斂財之臣,人各親其親、長其長,即人各私其私,自然天下大治。
論地方守令則謂“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而權乃歸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權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權乃益尊。”[8]天下之權寄于天下之人,天子之權反而益尊,這分明是“天下之私,天子之公”的另一種表述。
論君主不能獨擅財富,“財聚于上,是謂國之不祥。不幸而有此,與其聚于人主,無寧聚于大臣?!蕡蛑U舜,猶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而周公之系《易》曰:‘渙,王居無咎’。管子曰:‘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謀之’。嗚呼!崇禎末年之事,可為永鑒也已。”[9]管子所謂“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也可視為“天下之私,天子之公”的另一種表達。
論馬政則肯定永樂年間的上諭曰:“比聞民間馬價騰貴,蓋禁民不得私畜故也。漢文、景時,閭里有馬成群,民有即國家之有。其榜諭天下,聽軍民畜馬勿禁”,[10]論鹽政則贊同李雯之論:“‘鹽之產于場,猶五谷之生于地,宜就場定額,一稅之后,不問其所之,則國與民兩利’。又曰:‘天下皆私鹽,則天下皆官鹽也’?!盵11]民有之馬即國有之馬,天下皆私鹽即天下皆官鹽,同樣是合私為公的邏輯。
論地方財政則引陳亮《上孝宗書》曰;“五代之際,兵財之柄,倒持于下,藝祖皇帝,束之于上,以定禍亂。后世不原其意,束之不已,故郡縣空虛,而本末俱弱。”[12]相對于朝廷、天子,郡縣代表著地方之私,“郡縣空虛”的結果,是和代表公的朝廷、天子兩敗俱傷。
論唐代藩鎮則稱“世言唐亡于藩鎮,而中葉以降,其不遂并于吐蕃、回紇,滅于黃巢者,未必非藩鎮之力”。[13]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又延續近一個半世紀,若視中央朝廷為公,藩鎮諸侯則為私,這亦是一個公倚借于私的例子。
顧炎武的上述史論,大體上可以歸結為經濟和政治兩個層面。
在經濟層面,顧炎武從合私為公論出發,強調要滿足每一民眾的逐利意識和逐利愿望,這樣做的結果也就達到了天子之公、天下之公。和顧炎武同代的王夫之、黃宗羲、唐甄等學者,也認為滿足每一個民眾逐利意識的不二法門,就是讓其自為。如唐甄《潛書》下篇《富民》舉柳樹為例,指出讓民眾富裕起來的最佳手段就是不擾民,聽民自利,“不擾民者,植枝者也,生不已也;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絕其生也?!碧普邕€進一步總結稱:“圣人以百姓為子孫,以四海為府庫,無有竊其寶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婦子皆寧?!盵14]“家室皆盈,婦子皆寧”正是民富的標志,也是圣人所追求的,因為圣人是“以百姓為子孫,以四海為府庫”,這里,唐甄雖然沒有像顧炎武那樣使用精當簡潔的語言概括出“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但其含意應該說是與顧氏一致的。
顧炎武的概括則更為深入精僻。《日知錄》卷十論及馬政時,指出“民有即國家之有”;論及鹽政時,又引松江李雯之論稱“天下皆私鹽,則天下皆官鹽也”,并稱贊李雯之論“鑿鑿可行”。這里的“民有即國家之有”、“天下皆私鹽,則天下皆官鹽也”尤可注意,“民有”指馬之“私蓄”,與“私鹽”之意相同,“國家之有”與“官鹽”亦接近。在中國傳統經濟思想中,民有與官有、國有是兩個不同、甚至可以說是互相對立的概念。例如傳統儒家總是強調作為統治者,不應該與民爭利,與民爭利的主體當然就是指官府、朝廷,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國家。漢代鹽論會議上賢良、文學指摘桑弘羊最力的一個理由就是勿與民爭利,宋人司馬光等所謂保守派反對、抵觸王安石變法的最大理由,也在于王安石新法的與民爭利。也就是說,在傳統觀念中,民有與官有、國有,始終是處于此消彼漲、此多彼少的對立狀況。而顧炎武所謂的“民有即國家之有”、“天下皆私鹽,則天下皆官鹽也”,正是從“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出發,既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民富與國富之間的對立,更點明了民富方為國富之真正內涵的積極意義。
在政治層面,顧炎武從合私為公出發,對明王朝的君主專制體制進行了深入剖析,指出明王朝之所以崩潰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君主集權過甚。在這方面,最能吸引明末學者興趣的話題之一莫過于封建、郡縣之爭了。封建與郡縣之爭,宋人蘇軾曾對柳宗元之論推崇備至,認為“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15]但明末學者多持反對意見,如在黃宗羲看來,三代的封建、井田、學校諸法,都是“古圣王之所惻隱愛人而經營者”[16]的制度體現,是圣人出于公天下之心、分天下給有德有功之人的體現,這正符合天下人的私心;而后代的分封制僅為屏藩天子,只滿足了天子一人的私心??梢?,黃宗羲反對的是出于君主私心的分封制。
顧炎武同樣強調要加強地方郡縣的權柄,給予地方郡縣一定的自主性,這樣才能促進地方社會和經濟的發展,《日知錄》卷九的“守令”、“藩鎮”、“輔郡”,卷十二的“館舍”、“街道”、“人聚”諸條,都明顯表露出贊同唐代允許地方州縣保存一定實力、反對宋代削弱地方州縣做法的取向。在此基礎上,顧炎武更進一步提出“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的鮮明主張。在顧炎武看來,因為天下之人都有自私自利之心,所以圣人才不以天下為一人之天下,而以封建之法與天下人共享;相形之下,郡縣制正說明了君主以四海為一已之天下,不愿與天下之人共享。明代實行的郡縣制側重集權,只是為滿足君主一已之私心,結果“科條文簿日多于一日,而又設之監司,設之督撫,以為如此,守令不得以殘害其民矣?!苯鉀Q之道就是引入封建之法,寓封建于郡縣之中,也就是“然則尊令長之秩,而予以生財治人之權,罷監司之任,設世官之獎,行辟屬之法,所謂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而二千年以來之敝可以復振?!盵17]賦予郡縣長官更大更多的權力和獨立性,反而能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這正是顧炎武力倡的合私為公論的另一種表現。
三、合私為公論的理論淵源
當然,顧炎武上述的合私為公論并非全無懈漏。有學者指出,顧、黃等學者言合私為公,“只是肯定人皆自私的本性常性”,“至于理論上、具體上,用什么機制(mechanism)或制度來合私、轉私,并終能將諸私轉化為公?其實幾乎未見(合理的)說明。”[18]這的確是合私為公論的一大漏洞。如前述顧炎武聲稱“民有即國家之有”、“天下皆私鹽,則天下皆官鹽也”,對“諸私轉化為公”的難題基本上視而不見,其中原因,在于顧炎武有一個天子擁有四海的預設前提,所以他理所當然的混同“民有”和“國家之有”、“私鹽”和“官鹽”的不同概念。②顧炎武之所以會混同這幾個概念,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并沒有將人皆自私的本性貫徹到每一個人。實際上,在顧炎武的合私為公論中,包括廣大民眾在內的眾人都是有私心私性的,這種自私本性也是受到顧炎武肯定的,但有一個人例外,他不能有私心私欲,那就是君主。顧炎武在肯定民眾自私本性的同時,卻將君主預設為全無私心、只有公心的道德圣人,因此,顧炎武的合私為公論,仍然沒有解決君主如果持有私心這一關鍵問題,其最后歸宿,恐怕只能回歸到傳統儒家修身養性、以道德規范君主的舊路。
這樣看來,顧炎武史論背后的合私為公觀,并非憑空天成,其理論淵源實來自于傳統儒家,尤其是先秦儒家之說。③
例如顧炎武一再將自己的觀點托為三代史實和圣賢本意,表面上看是托古之言,④事實上確有內在邏輯關系。顧炎武先指出人皆有私是一種客觀史實,就存在于三代時期,《日知錄》卷三《言私其豵》羅列史實,指出《詩經》所載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屬于“先公而后私”,“言私其豵,獻豵于公”屬于“先私而后公”,以此說明“有公而無私”只是后世美言,在天下為家的歷史發展階段“人之有私”是不可避免的。進而,顧炎武又稱三代圣人早已深諳和認可這種“人之有私”的客觀情形,非但不為之禁,反加以“恤之”、“用之”,推演出封建、井田諸制,最后達到“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的“王政”,也即理想之治。可見在顧炎武看來,他所強調的人皆有私、“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并非創新之論,而是三代圣賢之教的應有之義。
那么,在先秦諸家學說中,是否可以勾稽出和合私為公論相似之論呢?答案應該是肯定的。⑤《論語·顏淵》載孔子學生有若在回答魯哀公用度不足的問題時,提出的解決之策是降低稅率,理由是“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此后,百姓富足、君主自然富足,成為儒家學者的一個經典命題。荀子亦有同樣表述,《荀子·富國》稱:“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拭髦鞅刂旔B其和,節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余而上不憂不足。”天下有余而上不憂不足,正是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的另一種表達。道家亦有著類似的理論資源。道家也以百姓富足為目標,但卻不同意儒家那樣寄希望于圣賢型君主,甚至宣稱天地、圣人都沒有仁愛之心,視萬物、百姓皆為芻狗,“天地之所以能長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盵19]這一段論述帶有辯證法的味道,圣人謙退無爭、置身度外,即意味著讓每一個人充分實現他的私心私欲,但這種謙退無爭反而能領先于眾人,這種置身度外反而能保全其生存,圣人因為沒有個人私心反而成就了他的自身之私。可以看出,先秦時期的儒、道兩家學說,都將民眾的富裕視為君主、國家富裕的起點和根本,盡管實施的手段和途徑雙方有異,但都蘊含著合私為公的價值取向和思路,只不過表述得不夠清晰明確罷了。
正是因為合私為公的價值取向內嵌于中國傳統文化中,前述喻燮的“遂其私所以成其公”之論才不顯得突兀。喻燮立身嚴謹,以儒學持身,自然洞悉儒家要旨,又經營家族事務多年,并非死讀經書的俗儒,才會舉封建、井田為例,來說明“遂其私所以成其公,是圣人仁術也”。這完全可以看成是喻燮自先秦儒家學理的自行歸納體悟。事實上,顧炎武立足于三代圣人的合私為公論,也并未流行于明末社會,他基于合私為公論所作的種種制度設計和規劃,更不被以后的清王朝所采用。但是,這并不影響類似合私為公的要旨和觀念存在于中國社會中,清末民初思想界重新對合私為公論產生濃厚興趣,并注入西學因素,如梁任公認為,“一部分之權利,合之即為全體之權利,一私人之權利思想,積之即為一國家之權利思想”,[20]嚴復明確贊同顧炎武“合天下之私以為公”之論,并進一步設想通過議會、選舉等政治手段真正實現合私為公,如其所論:“然則使各私中國奈何?曰:設議院于京師,而令天下郡縣各公舉其守宰?!盵21]又稱地方自治可“使與中央政府所命之官和同為治,于以合億兆之私以為公,安朝廷而奠磐石”。[22]清末民初思想界對公私觀念展開的熱烈討論,以及結合西學的合私為公主張在這一時期的再次乘勢興起,都說明了合私為公價值取向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的潛厚基礎和影響。
由此看來,合私為公論或許很難被視為明末學者獨有的創新之論,但確實是在以顧炎武為代表的明末學者那里得到了最清晰、最完整的表述,也就是說,合私為公論經明末學者的梳理、闡釋后,作為一種較為完整、能與立公滅私觀正面抗衡的公私觀,進而對顧炎武等學者的史論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
與公私關系呈現劍拔弩張態勢的立公滅私觀相比較,明末合私為公論的積極意義或可這樣概括:在不否定公的前提下,強調個體之私的合理性,從而調整公私關系,使之協調一致,擺脫緊張態勢。在傳統的立公滅私模式中,公和私處于尖銳對立的兩極,公總是高高居上,并且與正義、公平等正面價值意義緊密結合,私則和諸多負面價值意義相聯系,始終處于一種被貶低和壓抑的境況,這必然導致公私關系的緊張和對立。至宋明理學,這種緊張和對立達到頂峰,結果,在與公相連的“天理”的萬丈光輝下,“人欲”之私再無一絲蔭影可以稍作喘息。合私為公論則視公為私的集合,這不僅承認了人之有私的客觀需求,在相當程度上確立了私的合理性,為私正了名,更提供了公與私的另一種相處模式。在這一模式中,公和私之間是一而眾、眾而一的辯證關系,兩者間存在著一條由此及彼的通途,不像立公滅私論中是一方要滅掉另一方的強烈爭斗性,這至少為公和私的和諧相處提供了一條可能的途徑。正因為如此,當顧炎武以合私為公論為視角去審視歷史事實和現象時,實際上運用的是與傳統立公滅私觀相異的、說服力更強的另一種理論和原則,這自然使得顧炎武的史論新意屢呈、高出同儕。
【 注釋 】
① 溝口雄三認為,顧氏合私為公之論,“并非使天下人各自的田地、財產普遍地得到滿足,而是使天下鄉村、城市中的富民階層進行階級的統治?!保ā吨袊敖枷氲难葑儭罚腥A書局2005年版,第15頁)王中江反對之,認為明末顧炎武等學者所說的“私”,包括四個方面,而且這種“私”并不只局限于中層官僚階層和富有地主階層,“他同時也包括了下層庶民?!保ā睹髑逯H“私”觀念的興起及其社會史關聯》,載《湖南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本文贊同后說。
②《日知錄》卷十“蘇松二府田賦之重”條又稱:“然而官田,官之田也,國家之所有,而耕者猶人家之佃戶也。民田,民自有之田也”,這里的官田、民田之別很清楚。
③趙旸指出,顧炎武史學體現經世致用的實用精神,“而這種實用精神又是有限定條件的,那就是儒家思想精神指導和影響下的‘經世致用’”(《論顧炎武的史學思想》,載《山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
④如程一凡指出:“在現代來臨以前的各人類社會中,要‘改制’總需要‘托古’”,顧炎武正是“用理想化了的遠古制度做權威來打擊當時‘以公滅私’、‘有公無私’的理學思想”。(《顧炎武的私利觀》,載《近世中國經世思想研討會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版,第94頁)
⑤有學者認為,顧炎武“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的說法,“其實只不過是孟子‘明君制民之產’的另一種方式的表述。”(參見瞿志成:《宋明理學的公私之辨及其現代意涵》,載黃克武等主編:《公與私:近代中國個體與群體之重建》,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版,第46頁)但本文認為,“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之說已經超出“明君制民之產”的內涵。
【 參 考 文 獻 】
[1][2][7][8][9][10][11][12][13]顧炎武撰,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130、360、525、671、598、603、475、543頁。
[3][4][17]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15、239、12頁。
[5]余英時:《現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160頁。
[6]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南州高士喻公墓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著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3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34頁。
[14] 唐甄:《潛書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10頁。
[15] 蘇軾:《東坡志林》,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8頁。
[16]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頁。
[18] 王遠義:《試論黃宗羲政治思想的歷史意義——中西公私觀演變的一個比較》,《臺大歷史學報》2006年第12期。
[19] 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0頁。
[20]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73頁。
[21] 嚴復:《嚴復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32頁。
[22]嚴復:《孟德斯鳩法意》,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74頁。
(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