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羅整庵認為,在理氣關系問題上,小程子與朱子有認理氣為二物之嫌;又朱子之學本周子,故朱子認理氣為二物,其根源在于周子《太極圖說》“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除此之外,張子《正蒙》一些言語亦有分理氣為二物之嫌疑。問題在于,整庵對理氣關系有極大的謹慎,他總擔心理出落于氣外,故而在對一些先儒經典的解讀中用心急迫以致生出種種疑惑。
關鍵詞:理氣;無極太極;二氣五行;太和太虛;性情
中圖分類號:B248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4)01-0133-04
羅整庵嘗言:“愚嘗遍取程朱之書,潛玩精思,反復不置,惟于程伯子之說,了無所疑。叔子與朱子論著、問答,不為不多,往往窮深極微,兩端皆竭,所可疑者,獨未見其定于一爾,豈其所謂‘猶隔一膜’者乎?夫因其言而求其所未一,非篤于尊信者不能。此愚所以盡心焉,而不敢忽也。” [1]整庵對大程子之說了無所疑,然于小程子、朱子多有不合之處。整庵尊信程朱,故于有不合處,必以求至一之解,是為善學程朱。整庵認為,在理氣關系問題上,大程子之說能盡理氣渾然之妙,然小程子與朱子有認理氣為二物之嫌;又朱子之學本周子,故朱子認理氣為二物,其根源在于周子《太極圖說》“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除此之外,張子《正蒙》一些言語亦有分理氣為二物之嫌疑。對于整庵這些看法,筆者將逐層予以討論。
一、周子
整庵言:“至于‘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愚則不能無疑。凡物必兩而后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于此。” [2]可知,整庵對周子“妙合而凝”一句產生懷疑,整庵認為這句話隱含了無極與二氣、五行在“妙合”之前各為一物的意思,但如果它們真的各為一物,整庵就會問:它們“各安在”?
整庵言:“凡物必有兩然后可以言合”,此言不差。物之為物,一物必有一物之特征,異物皆有別,有別則有分,有分乃可以言合。然而此種可分合之物只是言形而下者。整庵對周子是有誤解的,整庵認為周子“妙合而凝”一句是指“無極之真”與“二五之精”的關系,然而周子原意并非如此。
周子《太極圖說》言:“無極而太極”,“無極”與“太極”實則為一,就其為萬化之根柢而言是為“太極”,就其無形象方體可求而言是為“無極”,所以周子所言并非是在“太極”之上有“無極”。因此朱子說:“無極之真,二五之精,既言無極,則不復別舉太極也。” [3]又,“無極”、“太極”是指形而上者,為實理,故周子以“真”言之。
周子又言:“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首先,周子此言并非指“太極”動之后才生陽。“太極”不能動靜,但“太極”含有動靜之理。所以物凡有動,便有陽動之理;同理,物凡有靜,便有陰靜之理。這是說“太極”與陰陽的關系。其次,周子并非指物之動中含有靜的根據,物之靜中含有動的根據。物凡有動則無靜,凡有靜則無動,太極雖自身不能動靜,但太極含有動靜之理,故太極靜而能動,動而能靜。《通書》所言之“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 [4],正是此意。由此,物之動中有動之理,故有陰靜之根;物之靜中有靜之理,故有陽動之根。此即“一動一靜互為其根”。陰陽循環往復,為天命流行,這是說“太極”的動靜問題。
周子接著說“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此為陰陽一變一合而生五行,五行之所以生,不外乎陰陽,陰陽之定位,不離乎太極。二氣五行皆為氣,是形而下者,故周子以“精”言之。
由以上論述可知,(1)陰陽之所以分,五行之所以具,不能離開作為其根據的“太極”,所以就“太極”能為萬化之根據的意義上來說,如朱子所言:“天下無性外之物”。[5](2)“太極”并非先于二氣、五行而存在,物之有動靜便有動靜之理,從而分陰分陽,一陰一陽即此理,又陰陽一變一合而生五行,所以變合者亦無非此理,這正如朱子所言之“性無不在”[6]。總之,周子“無極之真”指形而上之理,“二氣五行”指形而下之氣,“無極”與“二五”混融而無間,這就是周子所說的“妙合”的意思,并非有整庵所懷疑的“在未合之先”各為一物的意思,自然也就沒有問“未合之先各安在”的余地。
另外,“妙合而凝”中的“凝”并非指“無極”與“二氣”的關系。朱子言:“凝者,聚也。氣聚而成形也,蓋性為之主,而陰陽五行為之經緯錯綜,又各以類凝聚而成形焉。” [7]可知,“凝”是專指氣而言,而氣之所以能凝聚成形,一方面有性作主宰,另一方面有陰陽、五行之經緯錯綜以作為質料。所以,“妙合而凝”是言理在氣中,則氣聚而成形,妙合之后則凝結成物。
在上述一條中,整庵對周子三語抱有疑問,認為有認理氣為二物之嫌,而朱子之學承周子而來,故而他認為“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于此。”但在對周子《通書》的解讀中,整庵又極力推崇周子。整庵言:“至如‘五殊二實,一實萬分’數語,反復推明造化之妙,本末兼盡,然語意渾然,即氣即理,絕無罅縫,深有合乎《易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之旨,與所謂‘妙合而凝’者有間矣。” [8]《通書·第二十二》“理性命”章:“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萬為一,一實萬分。萬一各正,大小有定。” [9]無極而太極是萬物未成形之前,而二氣五行之分是萬物成形之始,故朱子說:“二氣五行,天之所以賦授萬物而生之者也。”[10]此可解“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行之所以具,在于陽變陰合,而分陰分陽則在于有一本為其根柢,故“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由末及本,二氣五行是為氣,一本是為理,氣中有理,無有分離。由本及末則有“一實萬分”,萬物中皆有理,大小之物雖殊,然其中必有相同之理,即“大小有定”。所以,《通書》此章與《太極圖說》三語意旨無異。既此數語“即氣即理,絕無罅縫”,則對“妙合而凝”,似亦不當有所質疑。
二、張子
整庵亦認為張子有將理氣認作二物的嫌疑。整庵言:“張子《正蒙》‘由太虛有天之名’數語,亦是將理氣看作二物,其求之不為不深,但語涉牽合,殆非性命自然之理也。” [11]又說:“張子曰:‘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蓋兼人心道心而言也……張說可疑乃在上三句,末句則明有所本,初非臆見,自不容不尊信也。” [12]所謂“上三句”即指“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13],整庵認為這是有問題的。
張子所論“太和”、“太虛”是發明周子“太極”、“無極”之蘊。張子言“太和所謂道” [14],在萬物未成形之前,此形上之本體未有不合;在氣化的過程中,陰陽絪縕于太虛之中,陰陽雖有差異但能合同有序;在萬物成形之后,四時運行,晝夜更替,生物生長收藏,此種萬象森然的景象和諧而安定,是為合而不失。所以張子將此本體名之為“太和”,同于周子之“太極”,含有萬物之根柢,品匯之流行的意思。張子又言“太虛無形,氣之本體” [15]太虛雖無形象,卻無不在氣之運行之中,是為氣之本體,故太虛雖無形卻能乘氣而動,表現為“日月之發斂,四時之推遷,百物之生死,與風雨露雷乘時而興,乘時而息。” [16]這便是張子所說的“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17]“無形”、“客形”皆指太虛,以明在天而言理氣不相離。在人而言,事物未至,心中之本體至靜無感;當事至物來,此本體感物而發,有識有知,張子言:“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18]“無感”、“客感”指人稟得天道而能有心之本體該貫動靜。“太虛”在天無形,在人無感,卻能客形客感,以說明太虛無形象而為實有,同于周子“太極”雖無形象方體可求,卻具眾理。
綜上,可以進一步推論,張子“由太虛,有天之名”,是指太虛中含有陰陽之氣,氣有升降飛揚,而能使之如此的是作為本體的太虛,所以,從理氣渾然無間處見得太虛為萬物資始的前提,從這個角度來說是為天。“由氣化,有道之名”,則是說陰陽具于太虛絪縕之中,一陰一陽之摩蕩而生萬物,而使萬物各得其道。以上兩句總說天地生萬物,以下兩句專就人而言。虛為形而上者,氣乃為人之一身,為形而下者,虛氣相即則有天理之在人,性指人之所得于天者,故曰:“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心則有體有用,就體而言則為性,就用而言則為情(即知覺,必然而不容己者),故曰:“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前兩句雖然都強調了形而上者作為資始與生化的意義,然所言理皆不離乎氣。后兩句亦如此。故整庵不當有疑惑。
整庵對理氣關系有極大的謹慎,他總擔心理出落于氣外,故而在對一些先儒經典的解讀中用心急迫以致生出種種疑惑。
這個問題在對《正蒙》之謂“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的批評中尤為明顯。[19]整庵認為:“人物則有生有死,天地則萬古如一。”此言不差,人物乃為一氣之所生,氣有生有滅,則人亦有生有滅;天地乃指天道之運行,天成物地載物,天地之運不隨時光流轉而有變更,這就是萬古如一。然而整庵卻以“人物則有生有死”為依據懷疑張子。整庵言:“氣聚而生,形而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氣散而死,終歸于無,無此物即無此理,安得所謂‘死而不亡者’耶!”整庵所說的“無此物即無此理”是強調凡有物皆有理,物散則不見此理之顯明處,正如張子所說的“未應不是先”,未有此物則不能先有此理顯。整庵此處所說的理是即物而言之理,張子“死而不亡者”是就根源處而言理。整庵對張子的這個批評,正是由于他過分重視理氣不二一邊,而忽略了就根據之意義上來說必有氣亡而理不亡一面的意思。
三、小程子
整庵認為,小程子“所以陰陽者道”、“所以闔辟者道”二句中的“所以”一詞,“固指言形而上者,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 [20]在與陳靜齋的書信交流當中,整庵對陳靜齋提出的“理既是形而上者,雖著‘所以’字亦不妨”給予回復,整庵首先也承認陳氏所言良是,然而仍以為小程子“所以”二字說得不如大程子視理氣渾然而無罅縫。小程子嘗言:“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 [21]小程子一方面承認道不外乎陰陽,凡有物必有理,理氣不二;另一方面指出道是形而上者,故須用“所以”一詞言之,表示其根據義。小程子之言理氣有以上兩個方面的內容,兩面不可偏廢。
小程子善由性情而明理氣關系,不同于周子、張子著意于宇宙論方面的探究。小程子之學從日用常行處說起,由此下學功夫進而上達天道。所以由其心性觀可以看到他對理氣關系的處置。小程子言:“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后人遂以愛為人。惻隱固是愛也。愛固是情,仁自是性,豈可專以愛為仁?” [22]小程子分辨性情關系,強調兩者有明顯之別,仁是性,為本體;惻隱是情,為發用處。故小程語錄中多有如此言論:“恕者入德之門,恕非仁也” [23]、又“惻隱則屬愛,乃情也,非性也”[24]、及“恕則仁之施,愛則仁之用也”[25]、“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26]小程子以上所言,多為分辨語,仁義禮智信五者乃心之所有,是為性;而當人接物應事之時,則能發而為情,“恕”者、“孝弟”者、“惻隱”者皆由此心之所有而發,是見于事上者,故不可與性相提并論。
然而,小程子之性情有別,并非割斷兩者的關聯。小程子主張“性即理”,除了天人相通、天人一貫之在天為理者在人為性的內涵外,在此更要強調另一個涵義,即,性含有行其所當行之理之意,故性情雖然有內外之別、未發已發之分,然此性在未發之時未嘗沒有發而為情之理,正如唐君毅先生所說“此當然之理,雖未發、未表現而靜,同時具有一能動之動向義。” [27]亦即,性雖未發,此為未然,卻有發而為情之實然之理,性是心,情亦是心,一心而有兩名。正如小程子心如谷種之喻,性是生發之理,生發處是情,未生發、已生發只是這個谷種,未生發時已具生發之性,生發處此性亦在其中。[28]可知在小程子看來,性情兩者就性質來說要有判然之別,然而兩者同屬一心,只是一體一用的關系。
由性情關系進而可知理氣關系。未有形象則為性為理,見于形象則為情為氣,故可由小程子之情依性而生、由情表現性的觀點順理成章推出氣依理而生、氣表現理的觀點。由此亦可知小程子“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的意涵。小程子并非截然分斷理氣為二物,而是在分辨形上、形下特征的同時,肯定理不外乎氣。故小程子“所以”之表達未為不可。
結語
整庵說理有不足之處,在于他對理氣關系在何種意義上可以作兩物看,何種意義上則不能,并沒有一個明晰的辨別。
借用牟宗三先生的說法,在理氣、心性問題上,有“化境之不可分”與“體之概念上不可分”的不同。“化境之不可分”是一種圓頓的表示,理氣不二就是在此種意義上而言之不可分。“體之概念上不可分”是一種概念上的斷定(內容意義上的斷定),心性、心理為一就是在這種意義上來說的。[29]“化境之不可分”并不妨礙道器形而上下的差別,即,不妨礙理先于氣。在“化境之不可分”中,可以說理氣不二,同時又可以說理先于氣。圓頓表示之理氣不可分,不妨礙其為兩物。
整庵正是不知在理氣圓頓表示下亦可分解表示,亦因為處處過分警惕析理氣為二物,故認為周、張、小程、皆不免小有不合之處。
【 參 考 文 獻 】
[1][20]《困知記·卷上》,第十三章、第十一章。
[2][8][11][19]《困知記·卷下》,第十九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二章。
[3][4][5][6][7][9]王云五主編:《周子全書》,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5、157、15、15、15、168頁。
[10]《通書注》,《朱子全書》第十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頁。
[12]《困知記·三續》,第三十六章。
[13][14][15][17][18]《正蒙·太和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9、7、7、7、7頁。
[16]王夫之:《張子正蒙注》,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頁。
[21][23][24][25]《伊川先生語一》,《二程集》,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62、168、168、153頁。
[22][26]《伊川先生語四》,《二程集》,第182、183頁。
[27]《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唐君毅先生全集》,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187頁。
[28]“陽氣發處,卻是情也。心譬如谷種,生之性便是仁也。”(《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第184頁。)
[29]牟先生“體之概念上不可分”是就心性而言,牟先生認為心性為一“是在分解道德實體之概念上所必須建立者,是體之概念本身就是如此。”“體之概念上不可分”即視心性為一物,如此理氣與心性如何能勾連?此問題牽涉較多,在此不贅述。
(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