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土地;親族;先買權
摘要: 關于土地先買權,學界已多有研究,但還存在一些值得商榷之處。這主要體現在土地先買權對宗族發展的影響、它是否有利于土地經營管理、能否被視為鄉族對私人土地擁有部分所有權、能否損害出賣人利益等四個方面。由此入手,在整理文獻資料和總結各家觀點的基礎上可以認為:土地先買權對宗族發展并無太大影響;有利于經營管理的說法應區別對待;它不能被認為是鄉族對私人土地擁有部分所有權;也不能損害到出賣人的利益。希望以此引起更多的爭鳴。
中圖分類號: D92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4)02022507
Discussion on Four Problems in Study of Land Preemption
LUO Haishan (Public management and Law department,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Liaoning Dalian 116023, China)
Key words: land; relatives and family; preemption
Abstract: There are many researches on the preemption of the relatives and family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However, there are still some problems worth discussing which are mainly in four aspects-the effects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lan made by the land preemption, whether the preemption is in favor of the management of the lands,whether preemption can be taken as the partial ownership of the private lands by the clan,as well as whether it is harmful to the seller's interests. On the basis of the research on previous documentation and various perspectives, it is concluded that the lands' preemption has little effe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lan and is helpful to management, which be seen differently in different cases. It cannot be viewed as embodiment of the clan's partial ownership of the private lands,and also cannot damage the seller's interests. It is hoped that the paper causes more contention.
土地先買權是指傳統社會中特定法律主體依法或依習慣享有的優先購買他人土地的權利。所謂特定主體一般指賣地人的親屬、地鄰、承租人、典權人等,由此形成了親族先買權、地鄰先買權、承租人先買權、典權人先買權等。這種權利出現于唐代后期,其后宋元兩代均以正式法律加以規定,明代以后國家法律不予承認,只是作為民間習慣存在,其影響一直延續到20世紀上半葉。土地先買權是土地買賣的重要環節,對土地交易影響甚大。長期以來學界對此進行了諸多研究,產生了一批有分量的成果。總的說來該項制度的重要性已為人們所認識。然而由于方法、材料、視角等方面原因,有些觀點還有商討的必要。本文以親族先買權為考察重點,在總結各家觀點的基礎上,對土地先買權研究中的一些既有結論作進一步的思考和商榷,以期待學界更多的探討和爭鳴。
一、土地先買權對宗族制度發展是否有影響
土地先買權與宗族制度之關系學界多有論及,主要觀點可概括如下:先買權能維系宗族血緣關系,鞏固宗族組織,保持宗族的共同體地位,即對宗族制度有很大影響。其理由是先買權可以使土地保留在族內,避免分散。有了固定的土地,宗族就能夠穩定下來。如岸本美緒認為,先買權是為了防止沒落,謀求上升而利用宗族關系的策略之一,是為了對付土地自由流通帶來的危險而構成的一種制度裝置。[1]劉云生認為親族權實質是家庭互助,維系家族穩定乃至社會穩定。土地先買權也是家族維護自身利益的必要手段。財產的流轉特別是物業的外流會影響整個家族的生態環境,使其共有資源減少。[2]149162朱勇認為土地先買權強調產不出族、田不外流,以確保宗族共同體的經濟實力。[3]268黃宗智將該制度看得尤為重要,他認為土地賣給村外人不止反映出村莊共同體解散的趨勢,也更深刻地反映出宗族關系的崩潰。[4]275失去農場,淪為雇農等于面臨宗族滅絕的命運。[4]317
上述各家觀點隱含著一個前提,即將家庭財產——主要是土地,作為族內公共財產看待。族內的公共財產越多,宗族就越強大、越穩固。賦予親族以優先購買的權利不能使族內土地增多,但至少能保持原來的數量。這樣一來,作為宗族的基礎就會穩固,宗族的發展就不會受到威脅。這里的問題在于家庭所有的土地與宗族所有的土地并不是一回事,二者不能混淆。的確,中國古代的財產權利一直不明晰,也不存在個人財產的說法。但是私有財產的觀念還是存在的,只不過私有的主體不是個人而是家庭。家庭對私有財產擁有所有權、處分權。盡管法律與民間習慣均賦予家長以財產權利、承認其主體地位,但是在其背后是整個家庭的背景。家長并不是獨立的個人,只是代表家庭行使財產權利而已。他做出的決定也必須符合家庭的利益。正如《明律集解》所云:“蓋同居則共財矣。財雖為公共之物,但卑幼得用之,不得而自擅也。尊長得掌之,不得而自私也。”[5]128這里的家長是一家一戶的家庭里面的小家長,不是宗族中的大家長。大家長只能對本族內部的公共財產如祭田、祀田、族田等作出處理,而不能處分一家一戶的私有財產。如果能對私有財產行使權利的話,族內的土地買賣就不可能存在,業主也不會享有出賣權;買賣的前提是對土地享有所有權。
盡管沒有明確規定宗族的財產與家庭的財產,仍然可以大致劃清界限。二者相互獨立,各自發揮不同的功能。家庭財產維系家庭生活,宗族財產支持宗族運轉。對家庭的私有土地,宗族無權干涉。家內私有土地的增減也與整個宗族無關。而先買權涉及的對象主要是私有財產即家產,與族產無關。就此而言,先買權對宗族來說其實起不到什么作用,更不用說維護宗族穩定、維持宗族的共同體地位和維系宗族血緣關系了。
就實際情況而言,土地先買權發揮的作用極其有限。這可以從對契約文書的分析中證實。筆者曾對2801件土地買賣契約文書進行了統計。結果表明親族之間的土地買賣契約為597件,占總數的21.31%。從具體時段分析,明代比例最高,917件契約中290件屬于族內買賣,占31.6%。宋以前由于土地買賣不頻繁,存世契約較少,15件契約中只有1例屬于族內交易,占6.7%。宋元時期的土地買賣契約共有54件,其中親族之間的買賣有6件,占11.1%。清代土地買賣契約有1815件,其中親族間買賣有300件,占16.53%,比例都不算高。而且宋元的法律還明確規定了土地先買權,比例反而低于作為習慣存在的明清時期。
以上統計結果表明:盡管土地先買權很早就存在,但是大量的土地仍然在族外人之間交易。這種情況在高昌國時代(公元5-7世紀)就已經存在,一直延續到清末。而這期間尤其是明清時期宗族社會卻得到了蓬勃發展,宗族組織也不斷擴大規模。這種發展在清乾隆時期達到極致。乾隆五年,福建所屬州縣境內巨族大戶林立,其中晉江衙口施姓宗族“丁壯一萬余”,全宗設總族,下轄分族十余個。乾隆二十九年,江西巡撫輔德奏稱本省建有宗祠的宗族就有8994族。以族田為主體的宗族產業數量劇增。以廣東番禺沙灣何氏留耕堂族田為例,萬歷年間有族田2144畝,康熙年間增至16 409畝,雍正年間至20 233畝,乾隆時達到33 711畝。[6]202這一時期宗族以合法的形式成為輔助地方政權、維持地方秩序的一級組織。[6]198
宗族的發展狀況與上述學者的論斷恰好相反。土地的大量外流沒有使宗族發展受到影響。對于宗族發展而言,起作用的族內公有土地即族產,也稱作公產。族產的名目很多有義田、祀產、祠田、義莊、學田、墓田、嘗產等等。[6]91這是宗族組織的經濟基礎,是使宗法關系強化的催化劑。[7]819朱勇認為族產最主要的作用在于祭祀祖宗和贍濟族眾。[6]91作為宗族共同體的物質基礎,宗族產業在聯宗收族、聚合族眾方面起到重要作用。[3]609秦燕、胡紅安說得更詳細些,他們認為墳產、廟產(共有地)收入用于祭祀禮儀費用,是宗族凝聚族人、加強精神認同的重要基礎。[8]146墳會地、祀田的失去使宗族祭祖儀式活動失去了經濟基礎,宗族的信仰儀式活動趨向衰落。[8]268置族產、建祠堂、祖墓、舉行祭祀、撰修族譜等都是宗族發展、整合的重要手段,這都需要一定的經濟實力。[8]318
需要指出的是,族產對宗族起到的作用盡管很大,但也不絕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人類學家在中國的田野調查表明,華北一些宗族組織沒有多少土地,但是非常團結,仍然舉行各種宗族活動,盡管活動非常簡單。[9]66秦燕認為,祭田的多少只會影響到祭祖的形式,不會改變祭祖的原則。而且族產也不是唯一起作用的要素,像祠堂、族譜、宗族機構、宗族法規、族長等都在不同程度發揮著作用,“祠堂是凝聚宗族力量的重要象征,但祖先的墳墓、牌位也能發揮著同樣的功能。”[8]62
二、先買權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土地經營管理
在先買權對土地經營影響方面,學界普遍認為先買權能夠使同族土地連成片,避免分散,有利于經營管理。如黃宗智認為土地先買權目的是維護同族地產避免分家之外的進一步分裂。維護此習俗,土地有繼續群集的傾向。[4]270魏天安認為田宅交易中的親族優先的原則有助于保持地塊的完整與生產經營的連續性,對維持鄉村宗法結構與社會穩定有一定的作用。[10]吳向紅認為先買權能緩解土地的分散化趨勢。親房買入可避免祖業流失,完成了一次合并(分散的反操作)。[11]2022趙曉力將土地先買權與社會經濟基礎相聯系,認為其有助于發揮某種功能以維護相應的基礎。先買權巧妙地把土地保持在家族或村莊內部,有利于規模經濟的發揮,也有利于社會整合功能。親族地塊挨在一起可防止細零化,親族權對血緣、地緣的社會結構起著加強和整合的作用。親族權之衰落與社會變遷分不開,預示著嚴重的鄉村危機。[12]
如果上述觀點能夠成立的話,那么至少要滿足如下條件:首先作為買賣雙方的同族之間的土地要相鄰,只有這樣才能使交易后的土地連成片;其次親族要有優先購買的權利;第三要購買的土地必須是完整的地塊或較大的地塊。以上三個條件全都具備,上述觀點才能成立,但是這種可能性非常小。
首先,同族之間的土地不一定都相鄰,甚至相鄰的比例不一定很高。趙曉力研究近代土地交易時提出了“村級土地市場”的概念,并加以證成。所謂村級土地市場是指土地交易在以村落為中心的一個狹小地域內進行,主要包括同村人之間的交易,其次包括與鄰村人的交易。[12]受此啟發,筆者通過對從宋至清數百件土地買賣契約的考察,認為“村級土地市場”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宋代。[13]就是說自傳統社會大規模土地交易以來,村級土地市場就一直存在,并不只是近代才有。村落是土地交易的主要場域。
依姓氏人口所占的比重,村落有單姓村(一姓村)、主姓村和雜姓村(多姓村)三種。單姓村(一姓村)村落的全部人口完全出自同一宗族,姓氏往往以姓氏為村莊名稱。主姓村村落中有兩個以上姓氏的宗族在人口中占突出地位。雜姓村(多姓村)村中姓氏繁多,所有姓氏均不占支配地位。[8]3940一般來說,單姓村和主姓村多見于南方村落,雜姓村多見于北方農村。[4]244
如果交易發生在單姓村,同族的地塊無疑是鄰接的。如果交易發生在主姓村,則同族地塊鄰接的可能性就會有所下降。在姓氏龐雜的多姓村,這種可能性就更低了。就目前而言,這三種村落的大致比例尚無統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村落都占有相當的數量。同族的土地能有多少數量相鄰,其實是不好判斷的。
其次,即使土地鄰接,親族也不見得就擁有第一序位的先買權,甚至有可能連先買權的資格都沒有。一般來說親族優先權存在先后順序,這種順序以服制為依據,即依據血緣關系的親疏來確定親族優先權的順序。南宋時期的一份判詞引用當時的法規:“鄰贖之法先親后疏”。[14]119元代至元六年也規定:“諸典賣田宅及已典就賣,先須立限取問有服親房(先親后疏),次及鄰人……次及典主。”[15]558民間習慣方面,根據民國初年調查,山西平遙[16]147、臨汾[16]163、福建遠安[16]326、湖北五峰[16]335等地先買權也遵照由親及疏、由近及遠的順序。一些家法族規也有類似的規定,如合肥邢氏《家規》第六條:“族中有變賣祖居產業或墳山毗連之房屋田地者宜先盡親房、本族,而后外人。”桐陂趙氏宗族規定:“凡族人田宅如有賣者先盡本房,次及族人。族人不買,然后賣與外姓。”[6]89另外一些地區的民事習慣則對親族范圍加以限制,如山東臨淄[16]141把親族限定為同族服近者,山西虞鄉[16]156限定為近族,湖北鄖縣[16]335、廣濟、潛江、巴東、谷城[16]346、江西贛南[16]563、萍鄉[16]580等地均限定為親房,這就使得享有優先權的親族范圍大大縮小。山西定襄[16]173、湖北京山[16]483、通山[16]347、漢陽[16]335福建閩清[16]304等地親族是第二序位的優先權人。還有為數不少的地方如奉天懷德[16]25、吉林全省[16]38、直隸保定[16]22等地親族并不具有優先權,他們處于和普通人同等的地位。這表明要想成功買到族人的土地,首先要排序在前,如親房或者同族服近者。如果不屬于親房或者同族服近者,只有在排序在先的親族不買之時才有購買的機會。如果再有土地鄰接的限制,最終能夠成交的土地買賣應該為數不多。
筆者通過對明清時期安徽徽州、甘肅河州、四川巴縣、福建閩北、山西丁村、河北滄州、貴州錦屏、廣西桂林等八省十余個地區246件親族間土地買賣契約的分析,發現其中親族兼地鄰的買賣契約74件,占總數的30.1%。親族非地鄰的買賣契約172件,占總數的69.9%。這個統計結果表明在親族之間的土地交易中屬于地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數量不多,大多數的土地買賣人之間的土地是不相連接的,當然談不上有利于經營管理。
再次,即使田地相鄰的親族成功買到了對方的土地,也不見得買到的就是出賣人的整塊土地。研究表明,農業社會中土地是鄉民的重要生活來源,土地也關乎到人的尊嚴、孝道。但凡有一線生機,土地也不會被出賣。迫于無奈必須出賣土地籌錢,則將土地分割成小塊,需要多少錢就出賣多大地塊。這樣的情況十分多見。[17]195242賣出的小塊土地與作為買主的親族原有土地連接成片。對于買主而言,無論買進多大地塊,都將使原有土地面積有所擴大,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大面積的耕作和管理。然而賣主的土地則被分割面積變小。對他來說經營、耕作、管理變得困難起來。
鑒于土地分割出賣的事實,買主購買土地之后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自己的經營管理,實在不好判斷,除非他購置的是較大的地塊。趙岡的研究表明,土地交易少有大筆買賣,絕大多數是零星小額的轉讓,至少這種趨勢在南宋就已經很明顯了。[17]195242
所以籠統地說先買權能夠使土地連成片、有利于經營管理是不確切的,應該區別對待,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三、先買權能否被視為鄉族對私人土地擁有部分所有權
有學者認為先買權體現了鄉族對私人處分土地的限制和干涉,這種限制和干涉是鄉族對私人土地擁有部分所有權的體現。此種觀點以楊國楨為代表,他認為中國古代社會始終存在著地緣和血緣結合的鄉族共同體。在鄉族共同體內部,私人的土地所有權受到鄉族共同體的限制和支配,這在私人土地的繼承、讓渡、買賣時表現得尤為明顯。如“產不出戶”“先盡房族”,不經過鄉族同意,私人難以處分其土地。鄉族對個人的這種干涉不能僅僅看作一種傳統的沿襲,而是由于鄉族共同體對私人土地擁有某種程度的所有權才能辦到的。另一方面私人土地還受國家權力的干涉。這種干涉應該承認國家在私人土地上也分享了某種程度的所有權。中國封建社會私人土地上的共同體所有權是兩重的(國家的和鄉族的),它們和私人所有權的結合便構成中國式的封建土地所有權。[18]45國家土地所有權利主要體現為分享部分收益權(賦稅中帶有部分地租的轉化)和部分處分權(無償籍沒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觀念的體現)鄉族土地所有權利主要體現為分享部分處分權(所謂“產不出戶”“同宗不絕產”原則和鄉鄰先買權)。這些附著的多層次權利是對田主私人權利的限制,并在一定條件下發揮作用。[18]294295
這種觀點運用現代法學體系對中國古代的土地交易做了解讀,頗有新意,但是該種觀點也有不足。應該承認,親族先買權的確是對私人處分土地的限制和干涉,但是能否將這種限制和干涉看作是鄉族擁有所有權的明證?從現有的資料看,要想得出這種結論還有些困難。這些資料中鄉族在阻止出賣土地給外人時,均未提到其自身對私人土地享有所有權或其他類似的權利[9]67。鄉族的限制與鄉族的所有權之間有著怎樣的邏輯關系?如何證成鄉族對私人土地享有部分所有權?此種關鍵問題該學說并沒有深入論證,并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所有權是對客體的全面支配權利,包括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等權利。前三種權利在一定條件下都可以與主體分離,但是處分權卻不能分離,它是所有權的核心。如果承認鄉族對私人土地具有所有權的話,就必須承認它對私人土地具有處分權,但按照上述觀點,鄉族的處分權僅僅局限于對私人出賣土地的限制和干預上,這意味著鄉族并不能以所有人身份將土地出賣或者作出其他處分行為,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處分權,這在所有權理論上無法自圓其說,而且部分所有權的提法也不夠嚴謹。
按照所有權理論中的一物一權原則,一物之上只能存在一個所有權,或是單獨所有或是共同所有。所謂共同所有是多個主體對同一物享有同一完整所有權,不是各自享有完整的所有權[19]279。既然國家、鄉族、個人都對土地享有所有權,只能是共同所有即共有,那么問題就在于這種共有是按份共有還是共同共有?進一步的探討也沒有見到。假設共有能夠成立的話,除了對土地出賣進行限制和干預外,在其他場合無論日常生產生活還是因土地與他人產生糾紛,均不見鄉族以所有人身份出現,都是私人主體在打理一切。這種共有的意義在哪里?
盡管該學說獨樹一幟,觀點鮮明,但是仍有諸多難以解釋之處,尚待完善。那么對鄉族的這種干涉和限制行為又如何解釋呢?這應該從以下三個方面理解。
首先,鄉族對私人處分土地的干預和限制是出于祖產保全觀念,其背后的因素是對祖先的敬仰和尊重。私人土地分為祖業和己業兩類。個人購置或開發的田地為己業,此種產業所有者擁有較多的個人處分權。祖遺田地產業為祖業,其處分受到宗族關系的約束。[20]對于先人辛苦積累的田產,子孫后人自應發揚光大,不應損失敗壞,否則就會愧對祖先,是對先人的不敬;而出賣就是對祖產最大的敗壞。同一祖先的其他后代子孫對祖業則有一定的監管責任,這種責任能對祖產外流起到一定的作用。如景定張氏《家規》第四條規定:“先人手置產業,艱辛備嘗。倘有不肖子弟廢棄正業,蕩毀家產,族人宜愷切勸導,或設法阻其典賣田宅”[6]88。當然必須指出的是,這只能是一種倫理約束,并不具有強制性,實際效果也不理想。這從大量的異姓之間土地買賣就可得出結論。
其次,這種干預和限制也體現了親族之間的互惠和照顧。作為重要生產資料的土地對人們的意義不言而喻,除非萬不得已不會出賣,于是在民間形成了賣方市場。所謂賣方市場即賣方在交易中居于主導地位,買主要想買到土地很不容易。一般來說,賣方先作出賣地的意思表示,然后買方才能與之商談。如果賣方沒有表示,買方不能主動詢問。因為賣地本身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21]407這樣導致的結果是即使有錢也買不到土地。先買權的存在使親族可以擁有穩定的貨源。一旦族內有人出賣土地,親族就具有優先購買的權利。這是對買主的一種照顧。同族之人本來就有互相關照之義務,先買權只不過體現了這種義務而已。
第三,這種干預和限制也和宗族的面子相關聯。將土地賣給族外之人不是光彩的事情,這不僅關乎到個人的臉面,也涉及到宗族的名譽。賣地給外人會受到倫理道德上的負面評價,但土地在族內交易則不算外流,同族之人互通有無實屬正常。
四、親族先買權是否損害了出賣人的利益
多數學者認為土地先買權的弊端在于親族借此機會壓價,強行賤買,損害出賣人的利益。這是對正常土地交易自由的限制,它增加了交易成本,阻礙了社會經濟的發展。
李文治、江太新、章有義、屈超立、季懷銀、張生、梁治平、張靜等學者持此種觀點。詳見李文治《明清時代封建土地關系的松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508頁;江太新《略論清代前期土地買賣中宗法關系的松弛及其社會意義》,《中國經濟史研究》1990年第3期,第72-83頁;章有義《明清徽州土地關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8頁;張晉藩主編《中國民法通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89頁、第1167頁;梁治平《尋求自然秩序中的和諧》,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9頁;戴建兵等《河北近代土地契約研究》,中國農業出版社2010年版,第97-99頁。
這種情況的確存在,如山東濟寧地區親族對于所賣之田產“乃有本心欲得而故稱不要,或抑勒賤價不照時值,或本無力量姑且應承,乃至賣主不能久待,另售他人,非托名阻撓,即挺身告理。棄產之人,率不免此”[22];但此種情況并不多見。
土地是一個人最重要也是最后的財富,不到萬不得已、走投無路,不會將其出賣。出賣土地意味著遇到了天災人禍、婚喪嫁娶或是糧銀無措等重大事情,急需資金周轉而又籌措無門時才會出此下策。對于出賣人而言,出賣土地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資金,在交易中需要考慮的諸多要素之中資金應該排在第一位。如果親族趁此機會掯價,一般情況下,出賣人不會接受。現實生活中這種賤價強買的事情應該很少。如前所述,賣方不輕易出賣土地才導致買方有錢也很難買到土地。為爭奪土地資源買方的競爭十分激烈。賣方的親族也不止一家。一旦有人出價過低就很容易買不到土地。此種形勢下,掯價并不是明智之舉。就社會輿論而言,親族趁人之危對本族土地掯價,將會受到責難,在道德上也會受到指責。輿論的譴責對賤價強買之行為也有一定的約束。
即使出賣人出于某種原因將土地賣給強行壓價之族人,也有機會挽回損失。中國的土地交易很少絕賣,多是活賣。土地賣后,出賣人還有回贖和找價的權利。所謂找價,就是找活賣價格與絕賣價格之差價。找價與絕賣價格相當,活賣就變成絕賣。找價過程中,社會輿論也是站在賣主一方。民間觀念認為,出賣土地之人往往是弱勢群體,事出無奈才出賣賴以生存的根本,買主要給予適當的照顧,正所謂“得業者虧”。
岸本美緒在一篇有關清代找價的論文中列舉了大量的事例以證實“得業者虧”的觀念在當時是普遍存在的。詳見岸本美緒《明清時代的“找價回贖”問題》,載楊一凡主編《中國法制史考證》(丙編·第四卷·日本學者考證中國法制史重要成果選譯·明清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23-459頁。
這使得賣主之找價行為一直為社會所認可,在國家法律一再禁止之下仍然存在。找價的存在使親族優先權的濫用得到遏制。即使親族偶有賤價強買行為,賣主在日后也能通過找價挽回損失。
事實上對于親族先買權可能出現的此種弊端,法律已經作出了防范。《五代會要》卷二六和《冊府元龜》卷六一三《刑法部定律令》五載:“如有典賣莊宅,準例房親鄰人合當承當,若是親鄰不要,及著價不及,方得別處商量,和合交易。”這里“著價不及,方得別處商量”的規定已經注意到對出賣人利益的保護了。《宋刑統·戶婚律·典賣指當論競物業》載:“應典、賣、倚當物業先問房親;房親不要,次問四鄰;四鄰不要,他人并得交易。房親著價不盡,亦任就得價高處交易。”[23]232《宋會要輯稿》:“準刑統應典賣物出先問房親,房親不要問四鄰,四鄰不要,他人并得交易。若親鄰著價不盡,亦任就高價處交易者今許。”[11]55兩處相關規定分別是“房親著價不盡,亦任就得價高處交易”及“若親鄰著價不盡,亦任就高價處交易”更明確地強調了親族之間的交易也要充分考慮到價格因素。元代至元六年也規定:“諸典賣田宅,及已典就賣,先須立限取問有服房親,(先親后疏)次及鄰人……次及典主。若不愿者,限三日批退,愿者限五日批價。若酬價不平并違限者,任便交易。”[15]558這里提到了“酬價不平任便交易”看重的也是交易的公平性。可見價格因素在交易中起到決定性作用。親族不能以過低的價格損害出賣人的利益。
對于親族的阻撓行為,法律也厲行禁止。《五代會要》卷二六和《冊府元龜》卷六一三《刑法部定律令》五載:“或親鄰人不收買,妄有遮吝阻滯交易者,亦當深罪。”《宋刑統·戶婚律·典賣指當論競物業》載:“鄰、親妄有遮恡者并據所欺錢數,與情狀輕重,酌量科斷。”[23]232《元史·刑法志》:“諸典賣田宅……親鄰典主故相邀阻,需求書字錢物者,笞二十七。”[24]401清政府也于雍正八年(1730)正式禁止濫用優先購買權拆散已成交土地規定對已絕賣的土地如有人仍“執產動歸原先盡親鄰之說,借端掯勒希圖短價者,俱照不應重律治罪。”
轉引自史建云《近代華北土地買賣的幾個問題法律史》,學術網:http:∥jyw.znufe.edu.cn/flsxsw/articleshow.asp?c_class=5id=1050c_page=1。極端者如河南巡撫田文鏡。在河南“有先盡業主鄰親之說,他姓概不敢買,任其承機掯勒,以至窮民不得不減價相就”。田文鏡遂下令“嗣后不論何人許買,有出價者即系售主。如業主之鄰親告爭,按律治罪”。竟然因此否定了先買權制度。見吳向紅《典之風俗與典之法律》,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80頁。
這些規定對親族阻礙田產交易的行為給予相應的制裁,從而限制了此種權利的濫用,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出賣人的利益。
20世紀初期的民事習慣也不認可親族的壓價行為。福建遠安之先買權習慣:“田產照時價成交,如族內無力承買或故意掯價,然后賣與外姓。”[16]326湖北鄖縣、興山、竹溪、五峰、廣濟、潛江、巴東、谷城等縣之先買權習慣:“各種先買權人如有故意掯價,得徑賣他人。”[16]335,346江西贛南各縣更是淡化親族權而突出價格因素:“凡出賣不動產者,其賣契內載有‘先盡親房人等、俱各不受’等語,是從表面上觀之,幾似親房人等有優先承買權,然實際則皆以出價之高低而定,且亦不先盡親房人等也。”[16]563也有的地方如江西萍鄉承認親族的壟斷地位,
江西萍鄉之習慣:若親房人有承買者,即其價額雖較廉于他人,業主不能以有出高價者為理由對抗之,必賣與親房人,方無異議,故俗謂之“業不出戶”。見胡旭晟等點校《民事習慣調查報告錄》,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80頁。
但這樣的情況實不多見。
一些家法族規也不允許親族在購置土地時賤買壓價的行為。桐陂趙氏宗族規定:“族人典買,其價比外姓稍厚,不得用強輕奪。違者具告宗子,合眾處分。[6]89南宋袁采也說:“凡鄰近利害欲得之產,宜稍增其價,不可恃其有親有鄰……而扼損其價,萬一他人買之則悔且無及”[25]。乾隆年間的一份地契簿記載了173次土地交易,親族之間的交易165次。這些文契中均注明了“按時價”進行交易。[26]在某些地區出賣人還會享受到價格優勢。湖北巴東若親族“認為與己有利害關系或系為收回祖業者,得重價買之,其買得者為最高價人”。[16]346“在徽州地區,某些宗族為了不讓本宗族成員地產外流,也往往通過高于時值價辦法予以收買。”[26]
總的來說,親族借先買權之機故意壓價賤買之行為能夠得到有效的遏制。將土地賣給親族之人并不損失經濟利益,自然也不會對正常的土地買賣構成限制以及增加交易成本,更不會阻礙社會經濟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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