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唐詩選;注評;鑒賞;劉學鍇
摘要: 編寫一部能夠充分吸收古今學人研究成果,又具有新時代特色的上規模的唐詩選本,是當今文化建設的迫切需要。劉學鍇先生最近出版的《唐詩選注評鑒》適應了這一時代要求。《評鑒》反映了唐詩的主潮和輝煌的藝術成就,從整理方式上能適應不同讀者對象的多方面需要,注釋詳明、資料豐富、賞析深切細致而又富有啟發性。本文從選詩、校注、箋評、鑒賞四個方面,對這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唐詩選本作了介紹分析。
中圖分類號: I207.2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4)02026104
On Liu Xuekai's Evaluation of Tang Poetry
YU Shucheng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Poetic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Selective Tang poetry; evaluation; appreciation; Liu Xuekai
Abstract: It is an urgent need in present cultural construction to compile a book of selective Tang poetry, which fully absorbs ancient and modern research results with the new characteristics of times. Liu Xuekai's Evaluation of Tang Poetry, recently published, has met the demand. This book reflects the main trend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of Tang poetry. The collated form also meets the diverse needs of different readers for the detailed notes, abundant resources, deep and enlightening appreciation and comments. The selective Tang poetry of milestone significance is analyzed form selection, checking and annotation, evaluation and appreciation of poetry.
唐詩是中華文化寶庫中最璀燦的藝術瑰寶。歷代選家編選的近千種唐詩選本,對優秀唐詩的廣泛流傳、深入人心起到了巨大而深遠的作用。改革開放以來,唐詩的整理考訂和研究成果堪稱豐碩,但唐詩的普及工作則相對滯后。35年中,除帶有選本性質的《唐詩鑒賞辭典》產生了廣泛影響外,質量較好的唐詩選本不過兩三種。以致時至今日,各地出版社還在不斷翻印孫洙的《唐詩三百首》,盡管此書從選目上看就顯然不足以充分反映唐詩的思想與藝術成就,但由于近現代在唐詩選注工作方面的滯后,在競爭上,卻不能不輸給一部兩個半世紀前的選本。因此,編選一部從選詩數量和質量上能較充分地反映唐詩主潮與其輝煌的藝術成就,從整理方式上能適應不同讀者對象的多方面需要,注釋詳明、資料豐富、賞析切實細致,既廣泛吸收古今學人的研究成果,又有撰者自己體悟研究心得的綜合型唐詩選本,便成為當前的迫切需要,甚至可以說已經成了一種時代的呼喚。新近出版的集選詩、校注、箋評、鑒賞為一體的劉學鍇先生所撰的《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便是一部能適應不同讀者對象的切實有用的唐詩新選本,它也可以說是適應了時代呼喚。
一、選詩
現存的5萬多首唐詩,藝術上出眾的作品大約在2千首上下,其中特別優秀之作約六七百首。清代沈德潛編選的《重訂唐詩別裁集》選詩1928首,基本上網羅了唐詩中可圈可讀之作,成為大型唐詩選本的代表。但沈氏從“詩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考得失,非為艷情發也”的詩學觀念出發,對李商隱的《錦瑟》《無題》乃至《春雨》一類佳作概不入選,不免有滄海遺珠之憾。在沈書基礎上再加精選的孫洙《唐詩三百首》對上述缺失有所匡補,又特別注重詩的可接受性,便于初學者誦習,遂成為二百五十年來家弦戶誦之書和小型唐詩選本的范型。但一則由于選詩數量過少(310首),不免遺漏大量優秀之作,特別是由于過于注重可接受性而不收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碧海掣鯨之作,不免使唐詩的思想深度和藝術厚重度難以體現,而且其中也還是選入了一些平平之作。建國以來兩部有影響的唐詩選——馬茂元先生的《唐詩選》、社科院文研所的《唐詩選》,選詩各為五百余首、六百余首,正可說明這是唐詩精品的大致數目。由于時代觀念的進展和選詩數量的增加,沈、孫二書存在的缺失自然也得到了糾正補充。《唐詩選注評鑒》共選詩650首,與上述兩部《唐詩選》選詩數大體相當,而具體篇目則各有異同。與《唐詩三百首》選目相同的共204首,可以說將它的精華全部保留下來了。從大家、名家入選的數量來看,李白、杜甫各60首,李商隱40首、陳子昂10首、孟浩然14首、王維26首、王昌齡10首、高適12首、岑參13首、劉長卿14首、韋應物14首、李益9首、張籍8首、王建8首、孟郊7首、韓愈22首、柳宗元10首、劉禹錫14首、李賀24首、元稹11首、白居易25首、溫庭筠18首、杜牧19首,應該跟他們的藝術成就和在唐詩史上的地位還是基本上吻合的。其中李商隱詩入選數量的增加,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詩學觀念和審美標準的更新變化和對李商隱一類重主觀、擅長抒寫心靈世界的詩人及其詩歌創作價值的重新發現,體現出鮮明的時代色彩。撰者選詩,總的原則是在注重思想內容的前提下,重視詩的藝術性與可讀性,強調詩的情韻意境風神這些唐詩突出的特征和中國古典詩歌精煉而富于含蘊的優良傳統,而對那些缺乏詩心詩情而務為險怪奇崛、刻意苦吟但實乏詩味之作,則無論當時后世的詩名大小,概不入選。同時強調詩歌藝術所應具有的整體性的美學效應,對一些僅有名聯佳句而全篇殊餒之作也往往棄而不取。總的來看,所選的650首詩,雖未必每一首都是藝術精品,但可以說大體上反映了唐詩社會教化與個體抒情并重的多重功能,反映了唐詩所達到的藝術高度。既重視反映時代現實風貌和社會矛盾、人民疾苦之作,又注重以李賀、李商隱為代表的寫心靈世界的詩作;對初盛中晚不同時期的作品,亦無輕重軒輊之偏見,上卷至盛唐末的杜甫止,下卷則為中晚唐五代詩,平分秋色,自非偶合。值得注意的是,選目中出現了不少在一般中型唐詩選本中罕見的新面孔。如駱賓王的《在軍登城樓》、喬知之的《綠珠篇》、宋之問的《寒食還陸渾別業》、沈佺期的《入少密溪》、張說的《深渡驛》、王維的《白石灘》、李頎的《送劉昱》、岑參的《邯鄲客舍歌》、李白的《送陸判官往琵琶峽》、韋應物的《出還》、嚴維的《送人入金華》、權德輿的《嶺上逢久別者又別》、竇叔向的《夏夜宿表兄話舊》、竇牟的《奉誠園聞笛》、竇鞏的《宮人斜》、陳潤的《宿北樂館》、王建的《江館》、韓愈的《榴花》、劉禹錫的《楊柳枝》(清江一曲柳千條)、元稹的《離思五首》(其二)、白居易的《花非花》《華州西》、溫庭筠的《春江花月夜詞》《俠客行》《題崔公池亭舊游》、李群玉的《引水行》、李商隱的《夢澤》《屏風》《端居》《燕臺四首》、曹唐的《仙子洞中有懷劉阮》、錢珝的《江行無題》(其九十八,萬木已清霜)等。總數約占全書選目百分之五六。它們也許還稱不上是藝術經典,但在題材的新穎、詩味的雋永、意境的獨特等方面都各有鮮明的特色,有的還是唐代唯一的詩歌家族的代表作。把它們介紹給廣大的讀者,可以使人們進一步領略唐詩的豐富多彩面貌。
二、校注
由于是普及讀物,《唐詩選注評鑒》的校勘力求精簡,一般情況下也只據作為底本的清編《全唐詩》所校注的異文擇要出校并據以改字,一般詞語的解釋也力求簡明。但當遇到重要作品的重要異文需要作重點考辨分析時,也不惜篇幅征引有關資料詳加考析。典型的案例如崔顥的《黃鶴樓》首句,自明代中葉以來多數選本、總集及評論稱引均作“昔人已乘黃鶴去”,撰者詳征自唐至明初的唐詩選本、總集均作“昔人已乘白云去”,證明這是崔詩首句的原貌,并指出“白云”系用《莊子·天地》“乘彼白云,游于帝鄉”之典,指昔人已乘白云駕黃鶴登仙而去,故校定異文時仍恢復了崔詩的原貌。王灣的名作《次北固山下》在作者當世即有兩個從題目到首尾兩聯的文字完全殊異的傳本,頷聯出句末字亦有“闊”“失”之異,撰者經過仔細考析,認為題為《江南意》者乃是作者的初稿,題為《次北固山下》者系修改后的定稿,并以改定稿為準載錄此詩。又如李商隱《夜雨寄北》或作《夜雨寄內》,馮浩、張采田因而謂此詩系大中二年巴蜀之游時寄內之詩。撰者承岑仲勉大中二年巴蜀之游并不存在之說而加發揮,從李詩宋明清諸舊本及嘉靖本《萬首唐人絕句》均作“北”,唯錯誤及擅改較多的姜本作“內”,從版本學的角度證明當作“北”,并列舉商隱文內之“巴山”均指東川梓州一帶之山,證實此詩系大中五至九年居梓幕期間寄長安親友之作。
注釋中涉及作者主名、作詩背景年代考辨時,撰者也每詳加引征有關材料進行考證。舊題王之渙《登鸛雀樓》,據《國秀集》卷下同時選錄朱斌、王之渙詩,而此首署處士朱斌作,題為《登樓》,茲從最早的載錄歸朱斌名下,并于注釋中詳引當代學者佟培基、陳尚君之說為證。同樣,舊題賈島《尋隱者不遇》《渡桑干》亦據最早分別載錄二詩的《文苑英華》題孫革作、《御覽詩》題劉皂作判歸孫、劉。前詩據首句“松下問童子”及次句“言師采藥去”,證明題當作“訪羊尊師”,所訪者系道士,非一般隱者;后詩據令狐楚早歲長期居太原,當與長久居并州的劉皂結識,所編《御覽詩》劉皂詩四首當屬可靠,故題亦當從之作《旅次朔方》。劉禹錫的《楊柳枝》(清江一曲柳千條),雖系刪改白居易《板橋路》而成,但藝術上遠勝白氏原作,已是再度創作的獨立作品。或以為此作當歸白居易,撰者據《云溪友議·溫裴黜》所載劉采春女周德華歌當代名士詩詞共十七首,作者均無誤,證明此首詩當從之定為劉禹錫作。
作詩年代考證方面,如李商隱的《哭劉蕡》七律,此前多據馮浩、張采田開成末會昌初商隱南游江鄉的成說,將此詩系于會昌二年。撰者據劉蕡次子劉珵墓志及自己所撰有關江鄉之游的多篇考證文章,考定劉蕡與商隱大中二年春初在洞庭湘陰相遇,大中三中蕡卒于潯陽,此詩當作于大中三年秋。李白《長相思》,撰者聯系天寶三載賜金放還后作于單父的《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之秦》詩的后段,證明二詩所抒均系逐臣去國之思,不過一用直抒,一用比興,作詩時地當亦相同。有的作品,由于研究者對詩人生平仕歷的考證有分歧,系年亦因之有別。劉長卿《新年作》,有作于南巴與睦州二說。撰者據詩中“嶺猿同旦暮”及“已似長沙傅,從今又幾年”之句,認為劉貶南巴雖歷經江西侯命、重推之情事,但最終仍赴南巴貶所,此詩“已似”句乃指自乾元二年初奉貶命至上元二年(757-761)春在南巴貶所之時間,并據《長沙過賈誼宅》及《秋杪江亭作》勾畫出貶途所經的路線。
《唐詩選注評鑒》對典故的注釋,多征引典故出處的原文,而較少用簡述大意的做法。這方面與一般的選本明顯不同,而比較接近高步瀛《唐宋詩舉要》的注釋。這樣做的原因,主要是考慮到一部分讀者(中學語文教師、大學中文系學生、研究生乃至青年教師)的需要。像韓愈的《石鼓歌》、李商隱的《錦瑟》之類作品自不必說,即便是短小的絕句如竇牟的《奉誠園聞笛》、李益的《塞下曲》(伏波唯愿裹尸還),由于句句用典,如果不征引典故出處原文,不但一般讀者難以透徹理解詩意,就是有一定專業知識的讀者也不易理解其用典的技巧。由于征引原文之后仍有解釋,并不會影響一般讀者的理解。
三、箋評與詩人小傳
所謂箋評,實際上是對所選詩歷代詮解與評論的匯集,即集解與集評。由于所選絕大部分均為歷代選本、詩話反復選載、提及的名篇,故資料相當豐富。撰者還將所收材料擴展至近人乃至當代學者,舉凡劉永濟、俞平伯、朱自清、錢鍾書、蕭滌非、程千帆、沈祖棻、馬茂元、胡小石、羅宗強、郝世峰、王水照、王運熙、王蒙、莫礪鋒等著名學者、作家均有所載錄。將自唐迄今的這一系列材料匯集在一起,等于為有興趣深入研究所選名篇的讀者提供了一份闡釋史的資料長編。一般的讀者也可藉此開拓眼界與思路,從諸多不同角度的闡釋評論中得到多方面的啟發,豐富和加深對詩旨詩藝的體悟理解。表面上看,這只是資料的搜集展示,實質上它們蘊含了歷代學人的研治成果,本身具有豐富的學術涵量。
每位詩人都有一篇小傳。文字雖簡,卻包含了歷代學者對詩人生平仕歷的考證成果,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以傅璇琮、陳尚君、陶敏、譚優學等學人為代表的唐代詩人生平考證的最終成果,其中如李商隱、溫庭筠還包含了撰者自己的考證成果,凝聚的學術含量同樣相當厚重。
四、鑒賞
選詩有選家的評點,早在唐代殷璠《河岳英靈集》、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已開其端,其后如明代唐汝詢《唐詩解》、清代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徐增《而庵說唐詩》、王堯衢《古唐詩合解》更衍為篇幅較長的疏解與品評。但選詩千首以上每篇均撰鑒賞文章的成功嘗試則為1983年組織近200位學人撰著的《唐詩鑒賞辭典》。它的廣泛流行,長銷不衰,證明了社會上對這類書籍的長期需要。《唐詩選注評鑒》吸取了它的經驗,為每篇詩都撰寫了一篇鑒賞文章。這主要是為一般讀者所設置的,卻無疑是全書用力的重點。基本做法是在疏解詩意、再現詩境的同時對全詩的藝術風貌及特色做一些品評。由于是在集解集評的基礎上進行鑒賞,故撰者的這部分內容既能廣泛吸取歷代學人正確的解釋品評,并加以融通發揮,又能發現前人闡釋評點的誤區而加以糾正。撰者所寫的鑒賞文,以全面細致切實為主要特點,既力戒求深反鑿,又避免空泛玄虛。長篇如《長安古意》《春江花月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秋興八首》《韓碑》等固賞析詳盡透徹,短章如《錦瑟》《賈生》《隋宮》(七律)《晚晴》《齊宮詞》,亦細入毫芒。所選雖均為歷代評語甚多的名篇,但撰者仍力求有自己的獨特體悟發明,或有新的切入點,希望對讀者有所啟發。不但撰者專攻的李商隱、溫庭筠為然,就是李、杜等大家之作亦有自己的看法。像《秋興八首》,撰者就在前人、近人的基礎上提出“故園心”與“故國思”兩個既有區別又有密切聯系的方面來概括組詩的內容意蘊,并指出“百年世事不勝悲”更能深刻提示組詩的內在意蘊,即抒發詩人對唐王朝由極盛轉衰的滄桑巨變的深沉時代悲慨與個人悲劇命運的感慨,客觀上顯示了封建社會巔峰的消逝。聯系撰者對《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江南逢李龜年》等詩的鑒賞,讀者對杜甫晚年詩歌創作的特征、價值和意義或許有進一步的體認。對李白的許多名篇,如《古風》(大雅久不作)《蜀道難》《將進酒》《長相思》《關山月》《楊叛兒》《長干行》《清平調詞》《子夜吳歌·秋歌》《襄陽歌》《梁園吟》《峨眉山月歌》《金陵酒肆留別》《渡荊門送別》《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望天門山》《獨坐敬亭山》《題戴老酒店》諸詩的解讀品鑒,同樣有不少獨到之見。即便是像金昌緒的《春怨》、孫革的《訪羊尊師》一類短章,撰者也都力求道出自己的感受,對詩的特色有所發明。
撰者早年師從林庚先生研治唐詩,于林先生對唐詩的整體把握與對作品的靈心妙悟朝夕濡染;其后又執教北大古典文獻專業,并長期從事唐詩的教學研究,特別是唐人別集的整理,有《李商隱詩歌集解》《李商隱文編年校注》《溫庭筠全集校注》等為學界公認的古籍整理標桿性著述;又是《唐詩鑒賞辭典》撰稿字數占全書十分之一的主要作者,先后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及其他鑒賞辭典撰寫過近500篇鑒賞文章,是國內長于此道的作者。這多方面因素的結合,為撰寫這部歷時四年、長達290萬字的《唐詩選注評鑒》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撰者對此書的定位是切實有用,希望它能在一個較長的時期內受到讀者這樣的認可。歷史對于精品是不會湮埋的,相信劉先生辛苦著書于讀者切實有用的愿望定會實現。
(劉學鍇《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
責任編輯: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