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隨著社會史研究的興起,對于明清時期基層社會的研究,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焦點之一。20世紀,因徽州文書的發現,傅衣凌、張海鵬等人開始了對徽州商人的研究,因而推動了徽州社會研究。明清徽州社會的典型性成為解剖封建社會后期發展的樣本,徽商、徽州宗族、徽州教育、新安理學、徽州民間秩序等研究領域的拓展,逐步促進了徽學的形成。經過近半個世紀的發展,徽學已成為一門綜合性區域文化研究的學問。
近年來,如何開辟新領域、尋找新路徑、發掘新史料,成為徽學研究的新課題。整理研究徽州家譜是新一輪徽學研究的重要基石。宋元以來,特別是明清時期,徽州地區編修了大量的家譜,這些家譜被較好地保存了下來,現存2000余部。明清徽州家譜為徽學研究提供了大量典型的研究資料。徽州家譜反映了宋元以來徽州家庭結構、人口繁衍和遷徙、宗族關系,以及宗族與基層社會的關系,通過對家譜的研究可以形成對徽州基層社會更全面的認識,也有助于對中國明清社會作更深入的考察。這一點是其它資料及其它研究途徑無法替代的,因此徽州家譜自身的性質決定了它必然會成為推動徽學研究深入發展的支撐。
二
明清徽州家譜不僅記錄了徽州社會的實態,還有機地融入到徽州社會之中,通過發揮家譜的功能,擔當起基層社會秩序重構重任,這是徽州家譜撰修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之一。
徽州學者趙吉士在《寄園寄所寄》中說:“新安有數種風俗勝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動一抔;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載譜系,絲毫不紊。”這表明徽州是一個高度宗族化、組織化的地方社會,這種組織化的形成是在社會變遷中不斷重構而生的。徽州基層社會秩序的形成,家譜所起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千丁之族”是由譜系維持的,“千年之冢”是由家譜中的墓圖固化的,這說明家譜承擔著基層社會秩序重構的重任。通過徽州家譜,可以對徽州社會以下方面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1.徽州人口流動與分布。宋元以降,徽州人口一直保持著高流動性,有北方人口的遷入,有徽州人口的區域內流動,還有徽州人口的外遷。這種流動始終有序、理性地進行,究其原因,與家譜在其中起著規范、約束和引導作用具有相關性。
2.徽州宗族秩序的構建。宗族化是徽州基層社會的典型特征之一,宗族化也標志著人群的組織化。家譜是宗族組織化的基礎,家譜通過譜系的構建,構筑了宗族的歷史,同時也實現了宗族在時間維度上的有序化,保證了宗族內部人群尊卑有序;家譜利用統宗譜、支譜等形式,實現了宗族不同分支之間的聯系與區分,在考慮血緣關系的前提下,更側重從空間維度構建了宗族間的秩序。由眾多有序的宗族,進而構筑了基層社會的秩序。
3.徽州社會分層。社會運行通暢程度與社會分層的合理與認同相關,家譜通過確立“親親”、“尊尊”的編寫原則與方法,實現了宗族內部的分層;士紳集團利用家譜實現了對鄉村紳權的構建,他們一方面利用家譜實現對族內低階層族眾的控制,同時也利用家譜區分不同宗族在社會中的層次,從而保證了士紳集團內部的有序化,也維持了基層社會內不同階層的秩序。
4.徽州基層社會經濟特征。經濟的穩定是基層社會秩序建立的保障,徽州家譜利用有關族產規定,利用對祠田、墓產的保護,形成宗族的共同經濟基礎,保證了宗族內部的經濟互助。家譜中關于宗族經濟的記載,同時也是不同宗族間地產區分的依據,是不同宗族、不同村落避免紛爭的依據。家譜中關于族產的記載,在社會變遷過程中起重要的穩定作用,是基層社會經濟秩序重構的基本依據之一。
5.徽州基層社會教化。良好的社會教化是基層社會秩序構建的重要內容。徽州家譜始終保持著教化功能,對基層社會秩序形成起了重要促進作用。徽州家譜以朱子家禮為指導思想,保證了教化的權威性與長期性,即使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家譜依然起到教化功能。家譜的“隱惡揚善”功能,對符合儒家倫理規范行為大加宣揚,通過人物傳記的形式,實現了對家族成員的引導,保證了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家族成員依然保持正確的行為。家譜中的家法族規,則從強制角度加大了對宗族成員的約束,保證了社會教化的長期有效性。
6.徽州商人社會。徽州社會另一重要特征是徽商在人口比重中占大多數,成為名符其實的商人社會,這是傳統社會的重要變化。徽州家譜通過宣揚商業理論,提高了徽州人經商的信心;徽州家譜通過為商人立傳,也滿足了徽商名垂青史的需求;家譜作為一種重要的聯誼工具,為徽商商業行為提供了良好的人際環境,這些都顯示出徽州家譜對徽商發展有重要的促進作用,也推動了徽州商人社會的形成。
三
徽州家譜是認識徽州社會的基礎史料之一,具有重要的意義,但具體使用時必須充分認識到其作為“家史”的“求真”與“溢真”特性。
章學誠指出“譜為一家之史”,即明確了家譜具備史學的性質,這一認識在明清徽州家譜編寫中得到認同。因是“一家之史”,家譜便以“求真”為其出發點。在徽州家譜中主要體現為:一是徽州家譜中特別重視“譜辨”的撰寫。明代徽州學者程敏政在《新安程氏統宗世譜》中精心作了11篇譜辨,詳細辨析了徽州程氏世系源流。這一做法也引發了后世程氏家族對家譜的考證工作,在清代出現了《新安程氏統宗列派遷徙注腳纂》和《新安程氏統宗補正圖纂》,對程敏政的考辨工作進行了反思。這類工作在其它家譜中也較普遍,保證了家譜的真實性。二是徽州家譜多以始遷祖為家譜的可知祖先,避免了盲目的冒祖認宗。明代徽州學者汪道昆說:“由遷祖而溯之,世澤之斬久矣,久則不可為典,于是乎祧之,恩不瀆親,義不凌節,禮之善經也”(《太函集》卷22《太玄吳氏宗譜序》),說明堅持以始遷祖為家譜始祖的合“禮”性。清代徽人章大澤則指出這一行為在徽州的普遍性,他說“吾郡諸望族恒以始居是邦者為太祖,由太祖而上遠系難信者不悉詳,由太祖而下遠條雖數十百世不可紊,此一本之親切而易明者。”(《柳川績邑胡氏宗譜·章大澤序》)三是強調支譜編修,對統宗譜編撰采取謹慎態度。如汪道昆編撰《萬歷靈山院汪氏十六族譜》時考慮的就是“凡十六族丘墓相系,昭穆相承,譜牒相通,慶吊相及,親矣近矣。其余非不親也,非不近也,或衰微,或淆亂,或擁格,或散殊,舊譜或系而不名,或名不而竟,率仍其舊,罔出入以干宗盟”(《本宗譜序》),因此他所編的族譜也被稱“汪氏十六族近族譜”,完全考慮的是可知的近支譜,而不盲目進行統宗譜的編撰。以上這些做法,有效保證了徽州家譜史料的“真實”性。
但作為家譜,徽州家譜也同樣有“溢真”的特性。對徽州社會有深刻認識的明代史學家王世貞指出“家史人諛而善溢真”,其所指雖是明代家譜的通病,徽州家譜當然也多少存在這方面的問題。如以《新安名族志》為例,該書記錄徽州大姓93個,其中有一半均言出自河南,實際上經過考證,許多姓氏并不能確定清晰的遷徙路徑,存在較多的疑問。另徽州家譜還多堅持“譜者史例也,譜為一家之史,史則善惡具載,譜則書祖宗之嘉言善行而不書惡者,為親諱也”(《績溪張氏宗譜·凡例》),這也掩蓋了一些社會的真實要素。
因家譜“求真”與“溢真”并存,故在家譜使用中應堅持多種史料參互使用,以使家譜發揮最大史料價值。這一點王世貞說的比較辯證,他說“國史人恣而善蔽真,然其敘章典述文獻不可廢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然其征是非削諱忌不可廢也;家史人諛而善溢真,然其纘宗閥表官績不可廢也。國以草創之,野以討論之,家以潤色之。”(《弇州山人四部稿》卷71《皇明名臣琬琰録小序》)此觀點今天看來依然具有指導意義。
責任編輯:汪效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