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王國維;羅振玉;詩學;詞學;《詠史》;陸游
摘要: 王國維與羅振玉因詩歌結緣,自此兩人開始近乎一生的相知相守。羅振玉對王國維《詠史》組詩的賞識,奠定了王國維在羅振玉心中不可移易的地位。羅振玉的詩學根源于《毛詩序》,而涵養于杜甫、陸游二家詩,其崇尚真誠、雅正、自然,反對雕琢、應酬的文學觀與王國維有著許多不謀而合之處。特別是對陸游詩歌的共同偏嗜,拉近了他們心性和詩學的距離。雖然陸游在王國維的詞學譜系中因為介乎被極度推崇和極度貶抑的兩極之間,而未能彰顯出特別的風采,但陸游的詩學實際上沉淀為王國維詞學的一種底蘊。羅振玉的詩學在這一考察維度中顯示出其重要意義。
中圖分類號: I207.23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4)01001506
1898年,王國維到上海任《時務報》書記,結識了羅振玉,后入讀羅振玉主辦的東文學社,又結識了羅振常、劉大紳、沈紘、樊炳清等人。此數人雖皆好詩詞,但除羅振玉、劉大紳創作較多外,其余均屬偶爾為之,難稱專精,似也都無意往這方面安排更多的精力。此數人都活躍在王國維填詞創作的高峰時期和詞學觀念的形成時期,所以彼此的共讀、詩詞唱和、詞學商討對王國維詞學思想的形成具有著重要意義。羅振玉在王國維學術生命中的重要地位已經得到學術界的充分認同,但這種認同更多地集中在傳統經史、金石文字等研究方面。他們莫逆于心,傾蓋談學,歡若平生。至于在詩學思想上,羅振玉與王國維有過怎樣的的交流,卻一直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雖然這種詩學交往在王國維早年的詞學形成過程中未必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但彼此的影響應該是客觀存在的。
一、王國維的《詠史》絕句與羅振玉的驚為“偉器”
羅振玉“認識”王國維的特異之處正是通過詩歌。羅振玉在《海寧王忠愨公傳》中說:“……戊戌夏,遂立東文學社……公來受學。時予尚未知公,偶于其同舍生扇頭讀公《詠史》絕句,乃知為偉器,遂拔之儔類之中。”[1]228羅振玉的這一說法得到了王國維東文學社同學樊炳清的佐證,樊炳清在《王忠愨公事略》中也說:“時上虞羅叔言參事(振玉)設東文學社于上海……公來受學。參事見其《詠史》詩,大異之,許為大器,力拔之庸眾之中。”[1]224王國維的《詠史》絕句有20首之多,大致作于1898至1900年間。今上海圖書館藏有《高嘯桐友朋書札》,其中存有王國維詩函一通,即用東文學社印格子紙謄錄全部《詠史》絕句20首。詩末王國維記云:“庚子三月,以事留滯武林,病風苦咳,不能讀書,輒拈筆詠古,得二十絕句,錄呈嘯桐先生正。王國維草。”[2]620庚子(1900)三月,當是此組詩的定稿時間。識語中所謂“拈筆詠古,得二十絕句”,也只是綰合數年間詠史所得諸絕句而言。以此而言,《詠史》組詩當主要創作于上海、杭州二地,而羅振玉在1898年所見題于扇面者,只是先期寫作者,當時組詩或尚未完成。
那么,究竟是哪一首詩歌引起了羅振玉的注意呢?樊炳清與羅振玉文皆未言其詳。倒是趙萬里在《王靜安先生年譜》說出了具體情形,其語云:“……時同學僅六人,羅先生偶于其同舍生扇頭讀先生《詠史》絕句有‘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西頭望大秦’之句,乃大異之。”[1]408趙萬里編訂年譜,對羅振玉多有征詢,此所記之事或聽聞于羅振玉。
“千秋”二句(按,“西頭”應作“東頭”)出于《詠史》組詩第12首,前二句是“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羅振玉何以“大異”此詩,并由此看出王國維的“偉器”之質呢?此詩前二句比較張騫、陳湯與甘英在溝通漢朝與西域關系中的謀略與貢獻大小,甘英作為西域都護班超的掾吏曾出使大秦,雖因海域遼闊、天氣惡劣而未至大秦(即羅馬帝國),但亦曾抵達臨近的波斯屬國條支(即今伊拉克),而張騫、陳湯雖也有西征匈奴的經歷,但其謀略不過區區西域百城。論其遠略,張騫和陳湯自是遜色于甘英。后兩句極寫甘英東望大秦國時悵然但不失威武之姿乃千秋以來最為壯觀的景象。王國維寫作此詩的意圖當是以漢代的強盛與漢代帝王的雄才大略來映襯當今備受西方列強凌辱的現實以及清季柔弱的帝王和國民心態。
要明確這一層意思,可以對勘組詩的第18、19首:“五國冰霜慘不支,崖山波浪浩無涯。當時國勢陵遲甚,莫怪諸賢唱攘夷。”“黑水金山啟伯圖,長驅遠蹠世間無。至今碧眼黃須客,猶自驚魂說拔都。”前首言宋朝國勢衰頹,故而士大夫高論攘夷;后首稱贊蒙古西征乃當時絕無僅有的宏偉霸業。王國維在將組詩抄贈高嘯桐時曾在第18首詩下附注云:“嘗謂國勢愈弱,則惡外人愈甚。宋人甚惡外人,漢、唐、元盛時不然。國朝嘉、道后始惡外人,康熙間不然。”[2]620王國維將國勢的強弱與對外人的喜惡直接對應起來,也許顯得簡單,但王國維應是針對當時國人對西方文化的抗拒排斥心態而言的,王國維從歷史發展的規律中發現了對待外人的好惡往往體現出國家的氣度,而這種氣度又直接帶來國家的盛衰變化。王國維極力稱頌漢代甘英的遠略,深層的時代內蘊正在晚清這里。因為他自稱正生活于一個“欲從鴻鵠翔,鎩羽不能遽”“我身局斗室,我魂馳關山”[3]2224的時代,所以對于“飛揚”的時代和“飛揚”的人物,才如此充滿著渴望。羅振玉的“大異”很可能是從年輕而簡默的王國維身上居然看到了一種難得的穿越歷史時空的銳利之眼、涵括心胸和豪邁氣魄,此絕非平常胸襟所能及,故由此看出了王國維之“偉器”潛質。
此詩被羅振玉“發現”后,很可能鼓舞了王國維續寫《詠史》組詩的信心。1900年3月完成《詠史》20首之后,王國維除了寫贈一份給高嘯桐之外,當同時也受囑將全詩20首寫贈羅振玉。所以,1928年11月《學衡》第66期首次發表此組詩時便特別在“編者識”中說明是“輾轉得之羅叔言先生”,并稱其議論“新奇而正大”。但令人困惑的是,何以為羅振玉如此嘆賞的《詠史》組詩,既未入《靜安文集》中的《靜安詩稿》,也未入后來編訂的《觀堂集林》?是王國維的歷史觀后來有了較大的變化,還是這種以議論為主要方式的詩歌不符合王國維追求真景物、真感情交融的詩歌境界?此一時難以追索清楚了。但羅振玉的“大異”使得王國維從此在羅振玉的心中具有了他人難以企及的地位,“厥后所致,公靡不從”[1]224,羅振玉與王國維從此開始了一生難以分隔的學術因緣。1925年,羅振玉60壽辰,王國維赴天津祝嘏,其壽詩便有“卅載云龍會合常”之句,概寫兩人近30年之交誼。同時,在東文學社開學月末后的“甄別”考試中,王國維雖未能及格,按例不能繼續學習,但因為有羅振玉的別具青睞,并向藤田豐八說項,遂仍許入學。
王國維在外出闖蕩之初、寂寂無名之時能得到羅振玉如此嘉許,知遇之感自然是十分強烈,所以在戊戌(1898)四月所寫《雜詩》之三便有“豫章生七年,荏染不成株……匠石忽驚視,謂與凡材殊”之句,或即在文字隱約之間涵括了這一段因詩歌而結下的因緣。羅振玉也曾追憶說:“(王國維)并贈予詩,有‘豫章生七年,荏苒未成株……匠石忽驚視,謂與凡材殊’之語,以志知己之感。予固非匠石,而公則柟梓也。”[4]10戊戌變法失敗后,王國維將此《雜詩》三首抄寄時在淮安省親的羅振玉,羅振玉曾當著羅振常面對王國維“稱許甚至”羅振常《觀堂詩詞匯編》批語,轉引自陳鴻祥《王國維與文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頁。。蓋不僅因為此三詩所抒發的情感有與《詠史》可相通者,而且當與其中包孕著羅振玉與王國維的這段相知故實有關。
二、羅振玉與王國維詩學之契合
羅振玉本人對哲學、文學研究興趣淡薄,但羅振玉對王國維的這種研究嗜好并不干涉。羅繼祖說:“觀堂治西洋哲學,治倚聲,治詞曲,皆與祖父異趣,但祖父從無間言。”[5]328此在王國維辛亥東渡日本前,確乎如此。除了讓王國維為其主辦的《農學報》和《教育世界》或譯述或撰述專論之外,羅振玉因為覺得王國維的不同凡響和卓異之姿,只是“為贍其家,俾力學無內顧憂”[1]228而已,這種縞纻之交投分匪淺,體現了羅振玉對王國維學術取向的充分尊重。
但羅振玉的詩學素養其實也堪稱深厚的。據羅振玉自述,他6歲即入塾受讀《毛詩》,塾師僅授章句,而羅振玉當時未明其義。8歲時側聞塾師為其長兄講授,始粗明訓詁,對《毛詩序》述及詩教之興與詩歌之體用關系有所感悟。12歲時,其師羅彥林授讀《唐詩三百首》,羅振玉發現唐詩與《毛詩序》所論詩旨“合者一二,不合者恒七八”,其間種種疑問,羅振玉曾求教羅彥林,但羅彥林以“大其問”而未為其解惑。羅振玉轉問其父,其父有一番教誨,曾影響羅振玉一生的詩學取向。羅振玉晚年回憶說:
予驚其不見答,燈下以語先大夫。先大夫曰:“師大汝問而緩其答是也。”因取案上《浣花》、《劍南》兩集,曰:“汝讀此,久自得之。”予受兩集,昕夕披覽不去手,久乃返而觀之師所授,乃恍然曰:古今立辭之得失,殆誠與偽所由分歟?古人本乎性情之正,為身世遭遇所感觸,而傾吐其胸中所蓄,其立言也誠。后世則以此為羔雁充行卷應制科,否則亦以博風雅之名,故模襲前人,依傍門戶,第求工拙于字句之間,爭得失于聲調之末,情不發乎中而出于外襲,此所謂偽也。今讀《浣花》、《劍南》詩,所謂“別裁偽體親風雅”,與古者“六義”、“四始”之旨,古今出一轍矣。[6]158159
從這一節文字可以看出,羅振玉的詩學根柢于《毛詩序》,講究性情之雅正和真誠,反對模擬、應酬、雕琢的文學。這從其將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和陸游“外物不移方是學”列為“最服膺之章句”[6]159,即可見其詩學的思想宗旨。而《唐詩三百首》因包羅有唐一代,且作者各異,性情思想時有逸出儒家詩教之外者,故為少年的羅振玉所困惑。而其尊人令其閱讀的杜甫、陸游兩家詩,恰是在精神旨趣上主要承續《毛詩序》詩學一脈。所以羅振玉的詩學思想應該在其16歲前后便已大體成型。羅振玉晚年為長孫羅繼祖特編《杜詩授讀》《陸詩授讀》,以傳承其詩學,更可見其少年詩學生命力之強固。
羅振玉根柢于《毛詩序》、涵養于杜甫與陸游兩家詩歌而形成的詩學傾向,是否對王國維形成了直接的影響?此雖殊難確斷,但也應具一定的考察空間。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主張詞人應該不失其“赤子之心”,他推崇李后主的原因固然理出多源,但李后主因為“閱世淺”而帶來的“性情真”是帶著根本意義的。參見王國維著、彭玉平評注《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4、25頁。本文凡引用《人間詞話》均出此本,不另注。其境界說的闡釋理路也容有多端,但“真景物”與“真感情”始終是其底蘊所在。而“大家之作”的基本特征就是“所見者真,所知者深”。當然,相形之下,王國維的理論要更自覺,更深邃,更有層次,也更具體系性。如羅振玉只是強調詩歌創作“為身世遭遇所感觸,而傾吐其胸中所蓄”,此在王國維的語境中只不過是“有我之境”而已,而“無我之境”才是王國維更高遠的理論追求。所以,他在《人間詞話》中比較李后主與宋道君的詞時,認為“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很顯然,在羅振玉那里尚顯得單一或籠統的身世之感,在王國維的筆下就有了人生境界的大小之分。在藝術表現上,羅振玉只是簡單地認同修辭立誠以一傾胸中磊塊。而王國維則講究在表達人生自然之“生氣”之外,更要表達超越具體人事的“高致”,“言外之味”“弦外之響”是王國維衡量第一流詩人的重要尺度之一。
此外,羅振玉反對把詩歌作為“羔雁”,或謀求利益,或博取名聲。反對模仿和雕琢之風。這些主張都在王國維的《文學小言》和《人間詞話》等著作中有鮮明的反映。如《文學小言》第13則就把唐中葉以后的詩和南宋之后的詞稱為“羔雁之具”,第17則直言“以文學為職業,餔餟的文學也”,第1則也認為哲學與文學在“一切學問”中是唯獨不能“以利祿勸”的,第2則也說:“個人之汲汲于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也。”這些都是追求純粹文學的言論,與羅振玉之說契入針芥。至《人間詞話》反對隸事之句與粉飾之字以及寫景言情之隔,也都是反對雕琢之意。王國維曾在前人相關論說的基礎上提出過“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文體發展與更替理論,這一理論的形成當然也有很豐富的解讀理路,但不可否認的是,文體發展到一定階段,“染指遂多,自成習套”,模仿也就變得不可避免,而帶著模仿和雕琢特點的文學常常漸失真性情,只能以“羔雁”的身份裝點門面之時,其生命的光彩也就十分黯淡了。
王國維早年論文學,極重人格人品。其《文學小言》即提出“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之說,將人格置于文學天才的基石位置。《人間詞話》評說永叔、少游與美成詞,雖同作艷語,但有淑女與倡伎之別。又說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等等。這些都體現出王國維將詞人品格胸襟置于非常重要的地位。羅振玉對王國維品格的極度欣賞也屢曾表述。如他在《五十日夢痕錄》中說:“予與王靜安征君(國維)交亦十有八年。君博學強識,并世所稀。品行峻潔,如芳蘭貞石,令人久敬不衰。”[6]88
關于以上的這些話題,究竟是羅振玉影響到王國維,還是王國維影響到羅振玉?現在因為文獻的缺乏而無法得出明晰的結論,但至少這種在對純文學的堅持上,羅振玉與王國維具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這種文學觀念的相似性無疑對王國維在理論上的堅守具有一定的作用。
三、“宵深愛誦劍南詩”:羅振玉與王國維的陸游情結
關于杜甫的話題,羅振玉除了晚年曾為長孫羅繼祖編過一本《杜詩授讀》,便是前引《陸詩授讀·序》中一番兼談杜甫與陸游的話題比較集中了。從羅振玉一生詩歌創作的情況來看,其言詩學源流雖是杜甫、陸游并提,但其實更為服膺陸游,因此一度自號“陸庵”。晚年作《心身》詩,仍有“焚香遠悼龜堂叟,此老平生最服膺”之句,“龜堂”乃陸游晚年自號。又《讀渭南詩》云:“放翁余事作詩人,夢想中原瘁此身。老學庵成祠祿罷,江山半壁太平民。”自注:“放翁有‘生長兵間老太平’句。”或許只是陸游不息的民族情感和愛國情懷感染了羅振玉一生。羅振玉最早作詩之年已難確考,晚年成詩集《遼海吟》時,有小序云:“予不工韻語,少日所作,輒隨手棄去。”[6]164“不工韻語”是羅振玉晚年對自己的基本定位,其早年詩作隨手棄去,大概也是這種心態所致。現存羅振玉詩歌從1891年之后始多。與王國維早年沉浸在哲學文學之中不同,羅振玉十多歲時就對碑帖金石文字深感興趣,19歲成《讀碑小箋》一種,其序即自稱“夙嗜金石之學”,雖然羅振玉在此后的學術研究中領域不斷拓展,但這個金石之“嗜”也一直是通貫羅振玉一生的。除此之外,羅振玉早年花費很多精力在興辦農學和教育等方面,所以雖偶有詩作,但就詩學理論而言,確實是不遑多顧的。
關于陸游的話題,羅振玉與王國維應該有過深度的交流。劉蕙孫《我所了解的王靜安先生》曾記云:
靜安先生本來就好寫詩,對陸游詩下了很深的工夫。羅雪堂先生曾拿一部普通木刻本的《劍南詩鈔》給我看,說是靜安先生送他的。末頁有靜安先生親筆題詩,末二句是:“一事與君同一轍,深宵愛讀劍南詩。”今詩收王集中。[7]461
今檢《靜庵藏書目》,列有汲古閣本初印《劍南詩稿》40本,接下便是“又《詩鈔》八本”[1]143。這8冊本“詩鈔”當是《劍南詩鈔》的簡稱,王國維未注明版本,或許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武進楊大鶴選的《劍南詩鈔》。書目中一人作品而存兩種版本的情況,似不多見,陸游而外,僅有關于杜甫的《讀書堂杜詩注》、《玉勾草堂杜詩》與關于黃庭堅的《山谷全集》《山谷文集》各兩種。而杜甫與陸游正是羅振玉與王國維共同推許的詩人。王國維既將《劍南詩鈔》持贈羅振玉,又專門題詩留念,則兩人之間關于陸游的話題在20世紀初一定是經常性的。
其實,羅振玉尊人特別重視陸游也并非完全是一種個人的愛好,而是大體延續了清人前后相承的詩學源流,特別是明末清初因為宋詩的重受關注,陸游成為其中最為特出者。賀裳《載酒園詩話》說:“天啟、崇禎中,忽崇尚宋詩,迄今未已。究未知宋人三百年間本末也,僅見陸務觀一人耳。實則務觀勝處,亦未能知,止愛其讀之易解,學之易成耳。”[8]453賀裳主要是批評當時崇宋詩風氣中片面追求易解易成的傾向,不遑說宋詩本原尚未悟得,即陸游勝處也未能了解。但賀裳所論客觀上反映了陸游在明末詩學轉向中的特殊意義。以此而言,李振裕說清初詩壇“《渭南》《劍南》遺稿家置一編,奉為楷式”[9]的情形應該是可信的。
當然,在師法陸游的潮流中,是擇取其宋調,還是傾慕其唐風,其間差異因時因人而異,未可一概而論。據蔣寅考察,明末清初崇尚陸游詩風與錢謙益的鼓吹密切相關,而錢謙益又深受程孟陽的影響。從明末天啟到清初康熙這一百多年間,陸游在這股崇宋詩風中,其地位堪與蘇軾比肩,甚至在一定時期超出蘇軾之上。[10]錢謙益由明入清,雖在政治上做了所謂的“貳臣”,但在詩學上的影響卻一時稱最。而陸游的詩歌既有閑適細膩、曲折雋永的情趣,更有慷慨悲涼、恢復中原的壯志。作為貳臣的錢謙益顯然要更為側重后者以曲寫心志,陸游正是在這種詩學和政治的雙重選擇下異軍突起了。清代詩學在康熙之后雖然有了新的變化,但晚清宋詩派的再度勃興,兼之中外矛盾、民族問題日趨尖銳,也使得陸游在這股風氣中重新出現在詩人面前。羅振玉尊人推崇陸游,也可以從這些詩學、政治、社會的多重維度去考察,他囑羅振玉讀杜甫和陸游兩家詩,也是因為此二家詩與《毛詩大序》所論宗旨頗為契合之故,而羅振玉讀后的感覺正是杜甫、陸游兩家詩“別裁偽體親風雅”“與古者‘六義’、‘四始’之旨,古今出一轍矣”,則羅振玉與其尊人詩學思想固是一脈相承的。
劉蕙孫說王國維對陸游詩很是下過一番工夫,大致是合乎事實的。趙萬里也說《靜安詩稿》中的詩“閑淡平實處,亦與放翁相近”,又說《題友人小像》中“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愛誦劍南詩”“蓋自道也”。[7]320今傳靜安詩稿中頗多化用劍南之詩者。如《雜感》詩有“馳懷敷水條山里,托意開元武德間”之句,其句式即本于陸游《出游歸鞍上口占》“寄懷楚水吳山里,得意唐詩晉帖間”。而“敷水條山”之語也出陸游《睡起已亭午終日涼甚有賦》之“頗聞王旅徂征近,敷水條山興已狂”。敷水與中條山均為古代隱者棲居之地,這一意思王國維在第二首的結尾再度表述了。趙萬里提到的《題友人小像》即王國維書于所贈羅振玉之《劍南詩鈔》末頁者,后詩題易為《題友人三十小像》(二首),此二詩一度為蕭艾等疑為題贈友人陳守謙[3]35。但此詩作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陳守謙大王國維5歲,時年不過27歲,不應先有此“三十小像”。羅振玉生于1866年,時年雖已33歲。但此“三十小像”很可能是羅振玉1896年初抵上海時所攝影,以作三十留念。羅振玉長孫羅繼祖曾親見羅振玉的三十小像,手持一枝蘭花,只是此像今已不存了。[5]2451898年羅、王相識相知后,王國維既有詩贈羅振玉,羅振玉將數年前攝之小像請王國維題詩,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所以雖然題詩之時,羅振玉已過三十,但小像攝于30歲之時,這大概是此二詩的創作因緣所在。王國維后來將題詩之一抄錄在持贈羅振玉的《劍南詩鈔》末頁,已足見此詩乃為羅振玉而寫的了。二詩除了表示兩人在“幾看昆池累劫灰,俄驚滄海又樓臺”的動蕩之世,希望他年相鄰卜居,以忘懷塵世之憂的心愿之外,對羅振玉高出儕輩的才華也極致稱揚。當然其中更值得注意是兩人深宵誦讀陸游詩的相同之“癖”,可見陸游確實是王國維與羅振玉彼此相契的重要因緣。
四、陸游在王國維詞學中的邊緣地位
王國維雖然“宵深愛誦劍南詩”,但他對陸游的喜歡只是限于詩歌而已,而且這種喜歡更多地停留在對陸游創作風尚的追求上面,似乎并沒有維持太久。1906年,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稱屈原、陶潛、杜甫、蘇軾為天才文學家,而陸游不與焉,述及宋代詩人,蘇軾之下,也只是提及黃庭堅。顯然,陸游并沒有因為王國維早年的喜歡而入選到第一流詩人的行列。
在詞學方面,陸游的地位也一直不高,屬于總體被忽略的詞人之列。1905年,王國維批點《詞辨》,在跋文中列舉所喜歡的南宋詞人也僅有辛棄疾一人。1906年,王國維在代筆的《人間詞甲稿序》中直言“于南宋除稼軒、白石外,所嗜蓋鮮矣”,陸游根本未被提及。《乙稿序》同樣沒有出現陸游的名字。
在《人間詞話》中,陸游依然十分邊緣,屬于既非高度揄揚的詞人,亦非痛加貶抑的詞人。提及陸游者有兩處:一處批評陸游詞“有氣而乏韻”,因此而無法與稼軒抗衡;一處引用陸游《花間集·跋》,認為其云晚唐五代詩格愈卑而詞道漸尊,是屬于文體選擇上的“能此不能彼”。王國維顯然是認同陸游的這一文體升降理論,為此對《四庫提要》非議陸游此論表示不能認同。此外,提及陸游的就是《桂翁詞跋》了,其語云:“有明一代,樂府道衰……獨文愍(夏言)以魁碩之才起而振之,豪壯典麗,與于湖、劍南為近。”[11]228綜合而言,王國維對陸游詞的精神氣格應該是欣賞的,只是對其未能將這種氣格用富有韻味的藝術方式表現出來表示了遺憾;對陸游豪壯典麗的詞風,應該也是認同的,但豪壯典麗畢竟無法完全契合他的詞學立場,所以這種認同是有限度的。以上兩點使得陸游在王國維的詞學體系中無法占據核心的地位,因為王國維的詞學主要是在兩極詞人——極度揄揚的李煜、秦觀等與極度貶抑的吳文英、張炎等之中展開,而陸游介乎其中,或破或立都難以涉及,這應該是陸游游離在王國維詞學中心的原因所在。但對陸游文體觀的贊同則與王國維文體發展觀念密切相關,在《國粹學報》本《人間詞話》中,引述陸游《花間集·跋》為第53則,而第54則即是他論“一切文體始盛終衰者”的規律和原因,以此可見陸游文體升降理論對王國維的潛在影響。
關于王國維的詞學淵源,就“詞學”一端來溯源,當然是最為切近的,所以樊炳清、羅振常、吳昌綬等與王國維的詞學因緣,更具有直接考量的空間,特別是羅振常對《人間詞乙稿序》的批注、吳昌綬與王國維關于《人間詞話》的往返商榷等,在在可見出王國維詞學與周邊友人之間的密切關系。但詞學與詩學,除了文體形態方面的差異,其在審美觀念上的離合之處,也同樣值得關注。事實上,《人間詞話》手稿的開篇即是將《詩·蒹葭》與晏殊“昨夜西風”數句對照而論,從而揭示詩之“灑脫”與詞之“悲壯”的不同。[12]85而整部《人間詞話》,詩詞對勘更是王國維的基本思路,其相關“詞學”理論有不少即來源于“詩學”之支撐。如其論“無我之境”,賴以立說的句例就是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與元好問的“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等等。凡此足以見出詩學在王國維詞學中的重要意義。羅振玉與王國維的詩學因緣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中,其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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