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晚唐的馮延巳在詞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他和李璟、李煜共同開創了南唐雋永雅致、深情繾綣的詞風,突破了花間詞風的繁縟靡麗,為后面宋代婉約詞的發展提供了必要的藝術經驗,為宋詞的輝煌奠定了扎實的基礎。馮延巳的詞集《陽春集》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研究價值和文學欣賞價值,選取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棄久)來進行賞析,以這個經典個例來揭示馮延巳詞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馮延巳;鵲踏枝;深美閎約;宋詞
鵲踏枝
馮延巳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馮延巳這首《鵲踏枝》便是這句話的明證,馮延巳作為南唐李昇、李璟兩代君主的寵臣,一生表面看來榮顯風光,生活上安逸平穩,但實際上也經歷了不少政治上的內憂外患,再加上所處的是個時時充滿變數的動蕩時代,所以其詞多抒發憂情,通常是以傷春悲秋或離愁別緒的形式出現,這一格調也是當時士大夫階層所特有的。《鵲踏枝》一詞體現了這一點,清代馮煦《陽春集序》認為:“翁(延巳)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揆之六義,比興為多。若《蝶戀花》(即《鵲踏枝》)諸作,其旨隱,其詞微,類勞人、思婦、羈臣、屏子郁伊愴怳之所為。翁何致而然耶?周師南侵,國勢岌岌;中主既昧本圖,汶不自強,……翁負其才略,不能有所匡轉,危苦煩亂之中,郁不自達者,一于詞發之。”可見這首詞表面是典型的傷春之作,實際隱含的思想情感又滲透著詞人對自己的命運乃至整個時代的憂患之思,切不可簡單地當作無病呻吟的游戲筆墨視之。
全詞可稱得上是“深美閎約”,“閎約”是指疏曠兼含蓄的情志層面,深美是指婉曲兼綺麗的審美層面。詞的首句就點明春愁如期而至,主人公難釋惆悵之情,透露著詞人多愁善感的詩意氣質。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一句讓人不禁想到了李白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和王國維“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蝶戀花·閱盡天涯》)兩個名句。而馮詞則把“借酒澆愁反成疾”和“臨鏡照影忽遲暮”這兩個意象串聯在了一起,非常自然又合乎邏輯,因為他抓住了這兩個意象之間共通的一點:“朱顏”。“病酒”又叫“酒病”:是指因飲酒過量而生病。最早的出處應是《晏子春秋·諫上三》:“景公飲酒,酲,三日而后發。晏子見曰:‘君病酒乎?’公曰:‘然。’”人喝醉了就,自然會臉色發紅,而古人又常以“朱顏”形容充滿青春活力的面容,所以“病酒”和“朱顏”就聯系起來了,“朱顏”在這里除了有青春面容的本意,又帶有酒后醉態的含義了。其實豐延巳的這種詩思也不是首創,很可能是受到《楚辭》:“美人既醉朱顏酡(酡:飲酒后臉色變紅)些。”中的啟發。在馮延巳之后,宋代的蘇軾也有一句詩異曲同工:“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只是變馮詞的衰頹為蒼豪,這自然和馮、蘇二人的不同個性特點有關。
王國維素愛馮詞,在其《人間詞話》中提及馮詞處就多達11處,且多為贊語,其詞作的意境和遣詞造句等也自然受馮詞影響頗深,如其名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需要引起注意的是,王的《蝶戀花》實際就是唐代的《鵲踏枝》詞牌進入宋代以后的常用名,可見此句中王刻意化用馮詞之用心。
本詞的一個巧思之處是上闋與下闋形成多處呼應,使得全詞渾然一體,如詞語的呼應:“惆悵”對“新愁”,“還依舊”對“年年有”;句子的呼應:“誰道閑情拋擲久”與“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這兩個疑問句上下呼應、不答自明;內容的呼應:與上闋“春來”的概括陳述相呼應,下闋有“河畔青蕪堤上柳”的具體春景描寫。在這些巧妙的呼應中,詞人反復傳遞著一致的情緒——春愁。
筆者認為,最后一句“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是全詞中最感人的,含蓄雋永,將主觀情緒不留痕跡地隱于客觀描述之中,語盡意未盡,令人回味無窮。其中的“月”前面用一個“新”字來形容,顯然是寓有褒揚之意,將月牙視為希望的象征。雖同樣是又彎又細的初月,“新月”的美好旨趣有別于“曉風殘月”“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缺月掛疏桐”等的黯然傷神。詞人不顧滿袖夜風,獨立于小橋之上,可能正是為了等待月出、欣賞新月之美,然而最終遲月不及掃興而歸,詞的情緒也由滿懷期望陡轉為無奈失望。而人離開了,新月才升起在平林之上,而此時橋上已無賞月思月之人,徒留月華空照人間。時空的錯位導致人月兩寂,無緣相逢互相慰藉,至此詞人似有滿腔愁緒要傾吐,卻最終選擇了戛然而止,婉曲至極,正是“語不涉難,已不堪憂”。
馮延巳的這首《鵲踏枝》集中體現了南唐詞人在淡語中寓深情的特點,與同時代西蜀的花間詞風形成了鮮明對比,在當時分別代表了纖濃與淡雅的兩種審美傾向。這首詞與馮延巳的其他名作一起奠定了馮在詞壇的重要地位,正如況周頤在《歷代詞人考略》卷四所評:“《陽春》一集,為臨川、珠玉所宗,愈瑰麗,愈醇樸。南渡名家,沾丐膏馥,輒臻上乘。馮詞如古蕃錦,如周、秦寶鼎彝,琳瑯滿目,美不勝收。詞之境詣至此,不易學,并不易知,未容漫加選擇,與后主詞實異曲同工也。”而從馮詞意境的深遠與抒情的婉轉方面,則直接對宋詞發揮了較大影響。
馮延巳的詞情感細膩但又不失宏達境界,體現了詞人對于人生、社會深入敏感、理性宏觀的思索和感悟,他對詞的發展貢獻主要體現在這種深美閎約的詞風方面。宋代的婉約一派詞風可以說是沿著馮延巳開拓的道路發揚光大的,可見,馮延巳對于宋代乃至整個中國詞史的貢獻十分突出,其詞史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研究馮詞的藝術特點有助于把握詞史發展的脈絡、總結詞的藝術發展規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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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段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