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身永遠比創作更精彩,而創作表達的是對生活的理解。陳忠實先生的話可以作為對此的注解,他在談創作時說:“我相信我對鄉村生活的熟悉和儲存的故事,起碼不差柳青多少,我以為差別是在對鄉村社會生活的理解和開掘的深度上,還有藝術表達的能力。”這就說中了作家創作的要點。
孫犁是中國儒家傳統文化中所稱道的“士”,是那種能深入生活、面對生活、關心民眾的讀書人。晚年的孫犁極推舉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及其具代表性的散文,認為歐陽修文章多從實際出發、富有人生根據,并對事物有準確看法——“從平易近人處出發,從入情入理的具體事物出發,從極平凡的道理出發……而留下的印象,尤為深刻。”“他的文章實以力得來,非以才得來。”這種精神上的溝通和理解,是在孫犁病休十年又緊接著再經歷文革十年后完成的。
不妨讀一讀1982年孫犁在《母親的記憶》和《亡人逸事》中對母親和妻子的回憶。抗日戰爭時日本人在村莊附近安了炮樓,一年春天孫犁從遠處回來,不敢直接回家,“母親聽說了,高興得不知給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親養了一春天,剛開了一朵大花,她折下來就給我送去了。父親很心痛,母親笑著說:‘我說為什么這朵花,早也不開,晚也不開,今天忽然開了呢,因為我的兒子回來,它要先給我報個信兒!’”關于妻子,有這樣一段敘述:“因為鬧日本,家境越來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帶著孩子們下場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賣線賣布。有時和大女兒輪換著背上二斗高粱,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糶賣。從來沒有對我叫過苦。”回憶結束之處是兩句對話,妻子臨終問道:“你那時(指婚前)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孫犁回答:“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這時,“她閉上眼睛,久病的臉上,展現了一絲幸福的笑容。”敘述的平淡簡潔,明顯繼承了中國古典的精髓。《荷花淀》里看似平實而實則精彩的對話,景物與人物完全融合的寫法,那樣一種自然天成、簡潔樸素,與后期作品的表達,合起來是一個完整的、和諧的孫犁。
奧爾罕·帕慕克談作家的“天真”時,借用了席勒對詩人的分類——“天真的”和“感傷的”,認為天真的詩人是自然造化的一部分,詩不是詩人處心積慮創作的成果。比如歌德,他“不費雕琢就可以傾吐偉大燦爛的思想,因為他有能力表現自我,因為他的簡約、謙遜和天才,還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恰似一個孩童之所為”。說到詩人,說到孫犁作品的“詩意”,自然想到唐代的杜甫。杜甫的詩歌主要表現的是對國家、對人民的關懷,他當然也是中國儒家傳統文化中所稱道的“士”。杜甫的關懷是真正出自其天性,是將最體現儒家道德倫理的愛國愛民的情感與其個人本性的情感融合一體。葉嘉瑩教授在談杜甫詩歌時說:“凡是一個偉大的作家,真正好的作家,都是他的作品里有一種感發的力量,而且這種感發的力量還能有一種在藝術上完美的表達。”這談的是好作家的共性。在孫犁作品及其人身上,既能看到時代的投影,也能看到歷史的投影,當然還有他個體的身影。同樣在戰爭的陰影中,杜甫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孫犁寫道:“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淀里也是一片銀白的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有時代的分別,有孤立無助與團結抗敵的分別,有個體性情的分別,但共同之處是發自本性的對天下的“關懷”。王國維說:“詩人之境界,唯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遠慕,有遺世之意,”杜甫詩作大多直面生活的痛苦,但他的眼界卻有離塵出世的開闊;孫犁看似在戰爭的炮火中另辟一個桃園世界,實則心靈與手足皆深浸水土中。
普魯斯特說作家只能是一個詩人,“人的生命唱出的歌,有時是相互抵觸的,在一部如此偉大的作品中,這又是很自然的,這一切都包容在‘神秘的深沉的統一’之中,生命之歌又相互連通、相互融合,這樣,各個部分彼此可以相互認知,在我們心中,只要接受了它們,它們就能相互體認,相互應和”。真正的詩人從歷史與時代中誕生,所以,當我們讀著這篇被稱為“詩體小說”的《荷花淀》,這篇落筆于延安,完成于一九四五年的充滿荷葉荷花香的鄉土小說,會被深深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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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段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