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懷念那個冬天的夜晚。剛下晚自習,自己騎著車走在每天都經過的那條回家的路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這條道太無趣了,于是腦袋一熱,掉轉方向,上了一條新路。不巧,路是新了,可我也糊涂了。街邊的景物變得如此陌生,所到之處和記憶完全對接不上,北是哪兒,確實找不到了。
我放慢車速,耐心尋找著熟悉的路標,一種奇妙的感覺漫涌而來,我能分辨出自己心中在忐忑之余竟然還有一種小小的興奮和幸福?;丶覐膩頉]有像此時一樣,成為一種冒險。可能是夜晚制造出了某種幻覺,讓眼前景象都與平時不大一樣,仿佛每拐一個彎,都是未曾見過的新世界。
對那天的道路,我是一個新人。探尋的途中,經驗被不斷刷新,驚奇、困惑、緊張,還有期待,這些捏合成一種獨一無二的體驗。我發現后來自己總是有意無意地試圖復刻這種“新人”的感覺,所以遇到事情時,我熱愛去選擇那個沒嘗試過的方式,去冒一個險,哪怕迎來的是一個并不太好的結果,我也多半會從中挖掘出一些樂趣。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惡趣味。
時至今日,我的硬盤里還保存著我剛做記者時幾段糟糕透頂的采訪錄音。不是為了激勵自己,而是覺得這種青澀的經歷實在太可貴。在實習的第一天,我就被安排自行去采訪一個瑞典人,這個任務使我高度緊張,那時候我甚至剛剛百度了記者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對此連概念都沒有,只知道需要不停提問,可問什么、怎么問、對方希望我用哪種語言發問則一概不知。我徹夜準備問題,并一一翻譯成英文,朗讀背誦。
采訪的當天,我早早到了現場,在一旁等待,腦袋里都是一會兒要問的問題,并準備好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以做開場白??墒怯孀邅淼娜鸬淙?,卻出我意料地問了一聲“How are you ?”由于過度緊張,我準備好的臺詞亂套了。我像一個只知道制定程序的機器人忽然被輸入了不符合順序的指令,完全失了方寸。當時我絞盡腦汁,想“How are you”到底是什么意思,它為何聽起來那樣熟悉。我腦中的搜索引擎在繞了一個大圈之后終于找到了一個土得不能再土的詞──Fine。大概對方看出我在說謊,一個單詞都說得顫顫巍巍,怎么可能 Fine 呢?故而他紳士地和我握了個手,友好地說了一句漢語,“那我們就講中文吧。”
這是我的第一次采訪,像其它很多個“第一次”一樣,它不太成功,甚至很糗。但其實糗事也能讓自己開心,因為它在記憶里被挖掘出更多價值,它比一次順利的成功來得劃算和精彩。有時候也奇怪,往往讓我們心潮澎湃的不是那件事情本身的好和壞,而是牢記在腦中的每一處細節。
對我來說,能從事一份媒體工作是很幸運的,它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好處,即在于你若想做好這件事,就要做一個永恒的探索者,因為你找不到一個模式可以一勞永逸。當你覺得基本上行了,說不定你掌握的知識體系基本上要被淘汰了;當你覺得在這個領域里自己快要牛起來了,說不定這個領域就快要過時了。你永遠是那個正在摸索該如何發音如何表達的孩子,它有無盡的未知。
而現在,我離開媒體,來到一家科技公司,就像拐進了一個新的岔路口,天地又煥然一新。它的未來來得更快,更加無法預測,也更加激動人心。面對注定會改變的一切,“新人”這個角色和屬性也注定不會消失。
一輩子“新人”,我想這也是一個不錯的職業理想吧。反正它能讓我感到振奮,就像60年前的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 里寫下的那個開篇 :“這片天地如此之新,很多東西還未命名, 提起它們時還得用手指指點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