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伴隨文學傳播媒介的日益更新,以及暢銷書機制的誕生,現代出版機構的角色實現了質的變化,由原來中介角色上升為主體建構者的角色,參與文學作品的選題、內容、裝幀等生產過程,誘導著作家創作的審美建構,成為影響文學發展的一股重要力量。因此,從出版的視角探討美國華裔文學的審美特征將進一步突破華裔文學研究的身份、種族和性別視野。
[關鍵詞]華裔文學;審美特征;個人自我;群體自我;女性言說;文革敘事
[作者簡介]鄭海霞,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外國語學院。
[基金項目]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當代出版與美國華裔文學暢銷書的審美特征研究》,編號2014-ZC-007。
文學作品是人類精神的瑰寶,它以多樣的形式、藝術化的語言、多彩的風格表達作者獨特的社會體認和獨屬的思想情感,喚起他人美感,給他人藝術享受,吸引著無數的愛好者。千百年來,對文學的討論和研究可謂卷帙浩繁、數不勝數,總的可以分為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外部研究主要置于作家的生活環境和創作環境研究范式,內部研究置于文本本身的研究范式。這些研究范式隨著科技的發展、文學傳播媒介的不斷更新、文學形態的不斷變化,已經不能滿足受眾對文學的全面理解和定位。于是,近年來學界對文學的探討轉向以往作為文學傳播功能的媒介——期刊、出版機構和電子媒介等視角,全面梳理它們對文學審美、立場、表現形式和意義的主體性建構作用,深入探討現當代社會的技術革新、全球文化資本和出版機構的商業訴求與現當代文學之間相互交錯的動態博弈關系,極大地拓展了文學研究視界和場域。但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宏觀層面上,討論中國文學居多,當然也不乏一些討論西方文學的著述。微觀層面上的研究相對較少,對華裔美國文學的研究更是寥若晨星。所以,從出版視角探討美國華裔文學的審美特征和意義價值的建構,將進一步豐富美國華裔文學的研究成果,給人一種別樣的闡釋和解讀。
一、出版機構對美國華裔文學的制約
在市場經濟主導機制下,出版機構首要關注的是生產圖書背后的利潤,它們結合現代報刊、書評和電子媒介的宣傳竭力打造暢銷書以迎合當代受眾的閱讀口味和閱讀形式。美國的《出版商周刊》每年都會對全球暢銷書,特別是美國暢銷書及全球50強出版機構進行排名,這成為全球公認的權威圖書評價機構,極大地影響著受眾的閱讀選擇和出版機構的選題策劃。因此,文學審美性與出版消費性、作品個性與出版文化工業性、文學風格多樣性與出版趣味偏至性之間的張力關系構成了當代文學與出版之間的關系實質 。
湯亭亭、譚恩美的作品進入美國暢銷書排行榜之列開啟了美國華裔文學創作和研究的繁榮景觀,但讀者發現貫穿美國華裔文學作品一條顯性的主線是講述中國故事,特別是講述傳統的、色彩濃郁的中國故事。這些作品對再現傳統中國的偏愛并不僅僅源于海外華裔對其故國一種濃烈的、情感上的依戀之情,而是源于其背后隱匿的強大閱讀期待及其出版機構瞄準的強大圖書市場和可觀利潤。因此,美國華裔文學的傳統中國主題不僅僅是作者表述自我情感、關懷族類生存狀態的自由選擇,而是在市場壓力下作者—出版機構—讀者之間的互動結果。
榮登美國暢銷書之列的佳作《女勇士》,最初是以《鴨仔》為名摘要式地發表在《紐約時報》雜志上。故事背景原初設置在美國,在讀者中反映平平。后來湯亭亭對手稿進行了修改,把故事背景轉移到中國,根植在中國奇幻傳說和神話中,附帶性地描寫了唐人街的華人生活。該書一出版在美國讀者中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歡迎,得到了文學評論者的關注,斬獲了美國圖書多項大獎,進入美國少數族裔文學經典之列。不可否認,《女勇士》的大獲成功有其獨特的藝術性,但眾多批評者之一李磊偉認為:“在我看來,《女勇士》把故事背景從正常的美國社會轉移到具有異國情調的中國,這是湯亭亭為了出版對手稿進行有意識的藝術修改。”[1]另一位以細膩描摹母女關系而廣為人知的華裔作家譚恩美的幾部作品也榮登美國暢銷書排行榜,特別美國蘭登書屋出版的最新力作《沉沒之魚》,以對東方異域異靈冒險的精妙描寫而甫一問世便受到讀者青睞。因此,美國出版社在商業利潤的驅動下著力打造暢銷書系列,它們順勢限定了美國華裔文學講述某種特定類型的故事,形成了美國華裔文學作品的兩大敘事傳統——民族志敘事模式和“憶苦思甜”敘事模式,這樣能夠滿足美國讀者對中國文化“奇觀”的消費心理,創造華裔圖書銷售的佳績。
對華裔這種講述故事的限制可以追溯到1887年李恩富出版的自傳,也是洛斯出版社的定制稿《我的中國童年》,還有《華女阿五》的原稿被編輯刪除了三分之二的“個人化”內容。近年來,隨著華裔文學多元景觀的呈現,一些華裔作家力圖突破既定的敘事模式,著力表現當代中國的風貌、社會的轉型和變化。如郭亞力《中國戲劇》描寫的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的轉型,但美國出版商認為沒有市場而拒絕出版,最初只能在香港出版。而描述“文革”類題材的小說卻成了出版商的新寵,如哈金的作品和嚴歌苓的作品。滿足讀者特別是美國主流讀者對中國文化景觀的審美需求成了各大出版商的選擇和歸宿。在譚恩美的訪談中也提到這一點,“大家心照不宣,都認為沒有人愿意閱讀(美國華裔)故事,文學雜志也有如此看法。我收到文學雜志的來信,都是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更愿意看到你寫更有異國情調的作品。這話是《巴黎評論》編輯部說的,我現在還保留著這封信。”[2]
二、美國華裔文學的審美特征
在商業利潤訴求的時代,出版商的主旨不再是創立一個有個性的、獨特的、有價值的書寫傳統,而是依賴一些營銷策略使之出版的圖書擠進排行榜,增大在全球的銷量,從中贏取可觀的利潤。圖書生產也在大多數情況下成為一種可以預先策劃的、可控的商業行為:先有出版社謹慎選題,以一種主題先行的方式確定其基本格調和整體框架,然后才付諸操作。受制于美國暢銷書機制的制約,華裔作家在這樣的文學場也迫不得已選擇先成名再尋求創作藝術上的突破,其文學作品呈現出一種模式化的審美取向。
1. 以個人自我來表現群體自我
美國華裔作家以自傳安身立命,但這些傳記的傳主都是華裔普通人,而不是傳統名人。不難理解的是,我們通過閱讀名人傳記可以豐富知識、激發志氣、完善人格、增強勇氣、樹立理想,而美國讀者則喜聞樂道無名氣的普通華裔自傳,顯然他們的興趣不是去了解那個普通的傳主,而是其自傳中所展現的“群體自我”——與自己的閱讀期待相吻合的中國文化。對于名人傳記和華裔傳記,布萊恩·尼亞(Brian Niiya)給出了獨到見解,提出了“群體自我”的概念,認為“名人傳記所表現的是‘個人自我,而普通人自傳表現的則是‘群體自我。這類自傳之所以得到出版并有人閱讀,可以推定的原因是,因為這些自傳不僅可以使我們了解自傳的作者,而且能夠從中了解作者所屬的群體。”[3]
美國大量的書評幾乎都在宣揚和肯定華裔作品能為美國讀者提供別樣的異國文化,打開了解異域的窗口,滿足了他們對他國文化的幻想,確定了他們對自我文化優越感的臆想。從華裔早期作品《華女阿五》到莊華的《跨越》、湯亭亭的《女勇士》、譚恩美的《喜福會》,再到最近涌現的譚恩美新作《接骨師之女》等自傳體小說,都濃墨重彩地描寫母親們竭力逃離災難頻繁的中國和她們如夢魘般不堪回首的過去,以及這些母親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化而成為保護它的衛士和新一代華裔所承載的多方不公及壓力。同時,伴隨著故事主線的推進,這些作品也對中國獨屬的文化現象,如五行說、鬼神說、占卜論、宿命論、家族理念、儒家思想、飲食習慣等進行細致描摹。這些元素彌漫在人物故事中與故事主線交織成神秘而獨特的中國結,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誘使他們去探尋打開這些謎團。同時,這些自傳的同質化描寫也體現了整個美國華裔的生存狀態,使華裔作品“憶苦思甜”式的敘事模式成為美國華裔自傳文類書寫傳統或者是叩開美國文學殿堂之門的必由之路。
盡管普通華裔的傳記類作品在美國讀者中反響熱烈,卻很少有讀者和評論者對該類作品的藝術特性進行點評和探討,也很少有讀者花心思去了解傳主們不同的人生遭遇和人生訴求,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超越其傳主個人之上的他國文化的神秘和詭異。
2. 女性言說
華裔女性文學創作是美國華裔文學的重頭戲,掀起了華裔作品的閱讀與研究熱潮,為族裔文學的發展和繁榮及美國文學多元景觀的呈現作出了貢獻。其中享有名望的華裔女作家有湯亭亭、黃玉雪、譚恩美、莊華、任碧蓮、伍慧明和鄺麗莎等,閱讀她們的代表性作品,我們會發現一個醒目的特征——從女性視角以女性故事為主線,通過改寫男性敘事模式,取中西故事之精華,融中西敘事之策略,打破女性之沉默,從自己的立場去講述自己的經歷,發出不同于男性的聲音,表達出女性的需求。這種講故事的特征我們稱之為“女性言說”。
美國華裔女性作品顧名思義是主要展現美國華裔女性在美國社會中的生存狀態和理想訴求,但我們卻發現這些作品著力渲染的女性經歷不是根植在當代中國或美國社會,而是母輩們移民前的近代戰火頻繁的中國或古代中國。這些作品通過女性言說著力鞭撻的不是來自主流社會的不公和歧視,而是來自華裔內部的性別歧視和中國頑固的傳統與習俗對女性的身心摧殘。位于華裔暢銷書排行榜榜首作家譚恩美的《喜福會》和《造神之妻》都是以從未真正體驗過當代中國華裔女兒的視角來敘述她們母親移民前在內外交困的中國所遭遇的不幸和壓迫,而《通靈女孩》更是把濃厚的悲劇色彩定格在太平天國時代,另一佳作《接骨師之女》再次以她罕見的才華講述了大半個世紀前中國文化的神秘莫測——中國醫生利用人骨特別是在北京洞發現的人骨做成膏藥來治愈骨裂和骨折,并詳細刻畫了祖母人生之悲憫,這本書再次榮摘暢銷書之名。開啟華裔女性作家成名之路的第一人湯亭亭,她的《女勇士》被貼上自傳體文類,講述的是華裔小女兒在唐人街的成長故事,但本作品由五章構成,作者卻花了四個多章節的篇幅講述中國的神異鬼怪、民間傳奇、仙風道骨等。就連僅擁有八分之一華人血統,新進華裔暢銷書之列的作家鄺麗莎的作品《雪花與密扇》《上海女孩》《戀愛中的的牡丹》都是著眼于舊中國女性命運之多舛的刻畫,加之對舊事奇物的描摹,其作品在外國讀者眼中具有不可小覷的魅力。
這些控訴中國之陋習的作品深受美國讀者或西方讀者的喜愛,除了其作者獨特的藝術建構能力,也與符合美國讀者對中國模式化的期待有很重要的關系。因為湯亭亭的《中國佬》與《孫行者》在講述故事的藝術上要超越她的成名作《女勇士》,但探討的主題轉換到種族問題,它們的銷量始終無法企及前者。根據《出版商周刊》,譚恩美作品的銷量排在華裔作家之首。究其原因,消費時代圖書出版遵循的生產邏輯——讀者期待—圖書策劃—作品本身等各種文學場權力因素的斗爭與協調鑄就了華裔女性文學的審美取向。
3.“文革”敘事
比較有影響力的華裔其他作家趙健秀、李健孫、徐中雄通過塑造具有陽剛之氣的男子漢形象來對抗閹割華裔男子的西方話語,改寫他們在“他者”心中的模式化形象,重新建構華裔男性的主體性。盡管他們的這種努力得到眾多華裔男性的支持,但他們作品的銷量遠遠不及湯亭亭、譚恩美二人,無法問津美國暢銷書排行榜,而能進入《紐約時報》暢銷榜的另一類華裔作品都是以“文革”為題材。其中,哈金當屬美國文學界最受歡迎的華裔作家,幾次問鼎標志著全美小說成就最高的專項獎——福克納獎,幾乎可以堪比俄裔作家納博科夫,其小說銷量在全美暢銷書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幾乎得到全美評論家一致贊揚,最近也獲得國內學界的一定認同。除了哈金簡練的文風,對細節幾乎記錄式的白描,用想象連接細節之間的輕盈和按照故事邏輯發展選擇細節的創作能力,他創作的源泉和書寫主題——心靈深處的“文革”記憶和創傷體驗吻合美國讀者對中國獨屬的文化現象。丹·施納德在對哈金《等待》的書評中尖刻地說:“是所謂的PC(Political Correctness,即政治正確)導致了哈金這樣的Hack Writer得寵”。蘭登書屋的封皮設計也頗能說明問題:紅色做底暗示了共產主義和朱紅宮闕,垂下的大辮子讓人無端地想起中國婦女的賢良淑德。這種異國情調是全書的最大賣點(至少對于一般讀者)。正如丹·施納德諷刺說:“如果該書的背景置換到芝加哥,這個故事就會毫無看頭。”
以“文革”為題材在美國文學界頗受好評的還有閔安琪、嚴歌苓兩位作家,她們從女性的視角融中西敘事之技巧批評和反思故土文化。黃哲倫不惜扭曲《花鼓歌》的時代背景追趕風頭正勁的“文革”題材潮流以期在美國文學市場引起更多關注,結果好評如潮讓他名利雙收。所以,文學場中各種權力因素的交叉作用使“文革”敘事成為美國華裔文學中的又一大特征。
[1] Li,David Leiwei. Re-presenting The Woman Warrior[A]. Critical Essays on Maxine Hong Kingston[C]. ed. Laura E. Skandera - Trombley. New York:G. K. Hall & Co.,1998:200.
[2] Jen,Gish. Interview by Rachel Lee[A]. Words Matter:Conversations with American Writers[C].ed. King-Kock Chueung. Honolulu:Univeristy of Hawaii Press,2000:227-228.
[3] Niiya,Brian. Asian American Autobiographical Tradition[A]. The Asian Pacific American Heritage:A Companion to Literature and Arts[C]. ed. George J. Leonard. 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Inc.,1999: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