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曉蘇的《傳染記》,便被它平靜的外貌和內里的浩瀚所吸引。小說講述了一對原本相愛的養豬夫婦因為飼料販子的讖語而走向陌生之途,一對好朋友也因此而反目??梢哉f,這句讖語是曉蘇作品神奇轉化的法器,將一則傳染記演繹成一場魂靈記。而我以為更重要的是曉蘇書寫了一個當下寓言,完成寓言書寫的關鍵詞是民間和傳奇。
民間意味著自由自在,是一種充滿了日常情趣的生活場景;而傳奇則意味著曲折詭異,有一種超越常規的神奇品性。如果在一個短篇小說中擁有了“民間的立場”和“傳奇的故事”這兩大元素,那么,這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成功的。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記中曾說道:“為了保持比較多的民間氣息,為了比較純粹的中國風格,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犧牲?!碑斎?,這里的民間氣息更多的是一種對生命的認知態度,而不只是表現為一種當代文化、敘事以及美學的形態。在曉蘇的筆下,我們目睹了民間未經馴化、原汁原味的存在,也感受到了一種粗礫的生機盎然。郝風和鄔云是一對養豬的夫婦,在自家的豬圈里辛勤耕耘,落落安寧。鄔云的好友傅彩霞也住在附近,而且,鄔云是她的媒人,你來我往,情意綿綿?!傲x”是帶有原型意味的民間心理,但同時,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是不堪一擊的,飼料販子的出現侵犯了這種其樂融融的“義”,因為民間又有著藏污納垢的一面,深不可測。第一次他給出傅彩霞的藥方是讓她將頑固的感冒病毒傳染給別人。第二次的藥方更加險惡,讓她通過和別人睡覺傳染給他人。其實,讖語就像病毒,在民間這片大地上肆意打滾,無所畏懼。
記得何昌淼在《水石緣序》中說過:“其事不奇,其人不奇,其遇不奇,不足以傳?!?這句話中包含了小說敘事的基本元素。如果人物、情節、場景都被賦予“傳奇”的色彩,這說明故事的“傳奇性”是傳統小說普遍追求的基點。“另類”的藥方引出了傳奇的故事,曉蘇的藥方一下子擊中了民間的核心存在,有關“義”,有關道德,有關心靈深處的那些動蕩。傅彩霞聽到藥方后,開始接招,先去麻將館嘗試著送出病毒,然而無果。陰差陽錯的是,第二個藥方被鄔云信以為真,因為彩霞好了,郝風又感冒了,而且她不在的時候,他們的聯系還挺熱絡的……這一切都搞得人心慌慌,尤其是對鄔云來說,讖語應驗了。雖然,她最后等到了飼料販子的到來,可迎面而上的她卻更是陷入深淵,人性的困境不斷接踵而至。當然,如果文本中沒有民間的立場作為一種底蘊,就無法展現出民間的豐沛和野性;如果沒有傳奇的故事,就不會成就動人的《傳染記》。曉蘇深諳于此。他的語言可謂是樸實而簡潔,但飽含幽默,更不失優雅。用如此平實的語言講述一個傳奇的故事,就像是勤勤懇懇地過日子,沒一點非分之想,猛然間一回頭,卻成了傳奇,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民間的傳奇”。
正如三位主人公的名字一樣,鄔云、郝風、傅彩霞,彼此休戚相關,如影隨形。或許,曉蘇更想寫出一則寓言,一則關于當下的生活寓言。中國、希臘和印度被世界文壇公認為寓言三大發祥地,這說明寓言是我國成熟較早的一種敘事性文體。當然,寓言也被認為是我國古代小說發展的源頭之一,它對后世小說的影響和啟示是潛移默化的。李卓吾在評《西游記》時也不斷地提醒人們說:“《西游記》極多寓言,讀者切勿草草放過。”而《紅樓夢》本身就是一個大寓言。如果說“富人敗落”或“紅顏薄命”是寓言的母題,而《傳染記》則是當下的寓言,曉蘇從一草一木間呈現出令人震撼的人生原貌,傅彩霞聽到第一個藥方后的怪異眼神,鄔云聽到郝風說把背簍忘在傅彩霞家里時的暈眩……流言可畏,可人性的弱點和人性的豐富就是如此。飼料販子的藥方只不過是一根探測器,曉蘇借它探測出一個時代的真相和國民的底線,在一個缺乏信仰的國家,傳言如同病毒一樣,一不小心就會肆意生長,破壞人心,甚至,流言往往比真相有力量。
毋庸置疑,曉蘇借用傳奇的故事,寫出了一個當下的民間寓言。他簡潔而有力的文字和綿密真切的細節有效地描摹了鄔云、傅彩霞、郝風和飼料販子幽微動蕩的內心,更多沉痛的內容則隱藏在《傳染記》中。再進一步說,就是曉蘇的作品里有這種東西,有這種與自己的生活世界相聯的、與民間講述方式相聯的東西。我們也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了與文學重逢的感覺,感受到了自由活潑的傳統的文學資源。
安靜,文學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