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陽
年12月召開的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公布的任務可能讓那些準備好挖掘機和推土機,等著拿40萬億大禮包的人很郁悶。因為這次會議提出的城鎮化任務是要“讓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要融入現代元素,更要保護和弘揚傳統優秀文化,延續城市歷史文脈”。“在促進城鄉一體化發展中,要注意保留村莊原始風貌,慎砍樹、不填湖、少拆房,盡可能在原有村莊形態上改善居民生活條件”。
這個城鎮化方案比我預想的更接地氣,立場也更“后現代”。建設“記得住鄉愁”的城鎮這本經現在看來很不錯,但將來實際中會如何去念則令人擔憂。這方面的先例簡直舉不勝舉。以我近年接觸主管城市建設的地方政府官員的印象,這里的一些人基本上對以上這個城鎮化方案全無感覺,更不知道如何解讀這些文縐縐的說法。什么“記得住鄉愁”,什么“延續城市歷史文脈”,什么“保留村莊原始風貌”和“在原有村莊形態上改善居民生活條件”,這都是與這些人一直的想法和做法擰著的。當然他們聽得懂“少拆房”這種說法。回想某地曾以無可阻擋之勢平墳,能夠義無反顧指揮推平人家祖墳的人,“鄉愁”二字應當是毫無重量的小資言論,耳邊風而已。
如果僅僅是因“屁股決定腦袋”而發生的思想轉變倒讓人安心一些,可怕的是將一本好好的經拿著歪念。例如打著建設“記得住鄉愁”的城市之旗,將城市和村莊再拆一遍,因為要建一座仿古的城市;例如將萬頃良田征收,理由是要建一座“古滇國文化城”,這座文化城使昆明人的“鄉愁”綿延更久遠,越過“漢習樓船”和“唐標鐵柱”之前。干這些事情,都能打上建“鄉愁”城市的旗號,這是什么鄉愁?這是誰的鄉愁?這鄉愁與滇池岸邊生活著的那些人的鄉愁有什么干系?說白一點,這是權力和資本擁抱在一起做的一場穿越夢。如果說這是“鄉愁”,也是權力和資本結合而興的“鄉愁”,罔顧無數草民的“鄉愁”。
百姓鄉愁的城鎮并非都是正史里頭的煌煌大都,也不一定是什么古寨、古宅。它們卻肯定是人的生命曾經消磨過的場所。一個村莊里的老太太養著幾只雞,她的鄉愁是那所外人看去漏風漏雨的老房子和臟亂的園子。一個如我這種人的鄉愁是昆明從正義路到華山諸路(東、南、西、北路),武成路,文廟和翠湖邊這些消磨我少年時光的街道。
一位研究前東德的人類學家對我談起過曾經的東德人有一種“鄉愁”——街頭的交通燈。自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來,東德馬路上的人行過路指示燈標志是一位戴帽子的小人,當地人稱“紅綠燈小人”。這種紅綠燈小人是一位心理學家考慮行人對普通信號燈不太敏感后設計出來的,伴隨了東德幾代人,成為他們街頭生活的一部分。兩德統一以后,德國政府試圖采用統一標準的紅綠燈標志,當時有人成立了“拯救紅綠燈小人”的民間組織,使紅綠燈小人得以繼續在東柏林等前東德城市繼續使用。2009年前西德的城市也接受了這個紅綠燈小人,從此它被納入全德統一的交通信號系統。
能使不同人的鄉愁共存和互相包容的城市化總是緩慢的,甚至表面上是混亂的。因為它需要讓相互間不能通約的場所彼此容忍,需要對異己和“他者”的“保留”。“保留”和“保守”實在是鄉愁城市的根本。一個能包容多種鄉愁的城市也需要有來自民間社會的自治、自覺,甚至對抗作為保障,需要有每一個被牽涉進更新或改造的街區居民(業主)參與城市規劃。政府無論發起或推行什么樣的規劃,都需要小心翼翼地與有著不同鄉愁的群體談判和相互妥協,從而找到一些共識。在那些習慣搞大拆大建的官員眼中,這樣的城市化效率低、速度慢,但它能使最多數人宜居。一些在慢速度磨礪下仍然為人們認可的東西,會顯出其經久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