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明
一、世間多見張居正
《萬歷十五年》的第三章,用了一個和書名一樣引人不斷仿效的標題:“世間已無張居正。”這個標題至少揭示了萬歷和后任首輔大臣的孤獨、軟弱。不過,若從道德觀和人的本性上看,張居正并不特殊。他和普通人一樣,既執著于理想道德,又有一己之私。在萬歷早年的印象中,“張居正似乎永遠是智慧的象征……他的心智也完全和儀表相一致”。可是,后來萬歷卻發現“張先生言行不一,他滿口節儉,但事實證明他的私生活極其奢侈”。
萬歷皇帝也是這樣的人。“他從小早熟,在皇太后和張居正的教育之下,他的生活已經有了一定的目的。”雖然偶爾縱酒夜游,但他在張居正去世而無人管束之后,仍然喜歡讀書,一度勵精圖治。應該說,此時的萬歷執著于張先生教給他的理想道德。當然,“皇帝仍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有他理智和情感的交戰”。他與皇三子母親鄭妃感情較好,所以不顧順序,打算先封其為貴妃,百官反對,他就同時冊封三個皇子為王,“既表明了他缺乏信用,也暴露了他沒有氣魄”。當私欲與道德相遇,沒有多少人能永遠抑制私欲而嚴守道德!
大臣們更不例外。萬歷懶于問政之后,大臣升遷靠抽簽來決定,“皇帝的放棄職責并沒有使政府陷于癱瘓。文官集團有它多年來形成的自動控制程序”。忠于職守的大臣中有人“以消極敷衍的態度來應付局面”,但并非全部。“有一部分官員,即以后被稱為東林黨的人,發憤要力挽狂瀾。他們的理想是,精神上的領導力量可以在皇帝的寶座之外建樹。他們從小熟讀《四書》和朱熹的注釋,確認一個有教養的君子決無消極退讓和放棄職責的可能,需要的是自強不息的奮斗。這些以君子自詡的人物,不論在朝在野,總是標榜自己的品德,而指斥和他們不合的為小人。”不僅東林黨人,其他大臣也都熟讀《四書》和朱熹的注釋,無人不以君子自居。在道德訴求上,他們多與張居正一樣,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在崇尚道德的同時,他們又各懷私心。“人們心里的物質欲望和嘴上的道德標準”存在距離。明代開國時崇尚節儉,但是“開國時的理想和所提倡的風氣與今天的實際距離已經愈來愈遠了”。“一方面,這些熟讀經史的人以仁義道德相標榜,以發揮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為國家服務,以自我犧牲自詡;一方面,體制上又存在那么多的罅隙,給這些人以那么強烈的引誘。陰與陽的距離越來越遠。”
私心有大有小。“‘四書中的原則,有的人僅僅視為具文,拿來做職業上的口頭禪,有些人卻一絲不茍,身體力行。另外有一些人則彷徨于上述兩者之間。”模范官僚海瑞“和很多同僚不同”,說明一絲不茍、身體力行者不多,更多的應該是彷徨于兩者之間者。沈鯉“在文淵閣的大門旁邊豎立了一塊木板,上面寫著十項做官的戒律。每天上班的時候,他就站在牌前低聲誦讀”。別人不能斷定他這樣是做作,同樣也不能排除他沽名釣譽的可能性。
當張居正多見,而海瑞成為極少數的時候,這個國家的道德標準一定出了問題。正常的道德標準應該具有可行性,能有效限制私心,而不被其綁架。
二、千載難移義利觀
海瑞的道德觀念非常純粹,他堅信“人類的日常行為乃至一舉一動,都可以根據直覺歸納于善、惡兩個道德范疇之內”。他“很不能相信治國的根本大計是在上層懸掛一個抽象的、至美至善的道德標準,而責成下面的人在可能范圍內照辦,行不通就打折扣”。這種觀點有歷史淵源和現實依據。歷史上曾經多次討論義利關系問題,重義輕利的一派總占據話語權。孔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孟子則拒絕討論“利”的問題,稱“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到了西漢的董仲舒,就開始鼓吹“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霸),為其先詐力而后仁誼也。茍為詐而已,故不足稱于大君子之門也”。人們對“義”的推崇已經趨向極端。
重義輕利確實能給全社會帶來向上的動力,給治國理家帶來方便。“統治我們這個龐大帝國,專靠嚴刑峻法是不可能的,其秘訣在于運用倫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從尊上,女人聽從男人的吩咐,而未受教育的愚民則以讀書識字的人作為楷模。”“即使是技術上的問題送交御前請求決定,也要翻譯成為道德問題,以至善或極惡的名義作出斷語。在這種具體情況下,只有使全部文官按照‘四書的教導,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約束自己的私心,尊重別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朝廷才能上下一心,和衷共濟。”然而,“要是官員們口誦經典中的詞句,稱自己為君子,別人為小人,在道德的掩蓋下奪利爭權,這就是把原則整個顛倒了”。很不幸,《萬歷十五年》中反映的恰恰是這種顛倒原則的狀況。在這個時期,官僚多彷徨在兩者之間,既善且惡,時善時惡。宋代蘇洵早就注意到重義輕利的危害,強調要把義利關系放在世俗社會背景中進行思考。他直言,一般人不可能單純地追求義,只有那些內心極其剛正的人,精英中的精英才能做到,要想讓占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崇尚“義”,就必須用“利”來引導。蘇洵的義利觀承認人的差異性和世界的多元性,今天的讀者不難理解—《萬歷十五年》就可以為我們證明,大多數人都不是海瑞,而和張居正一樣,在義利間進行不同程度的掙扎。
人們總是過度依賴純粹的道德,不愿意直面復雜的社會現實。何以為此呢?從《四書》的注釋里,我們可以看到朱熹的擔心:“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為了國泰民安,根本不能言“利”。那么,修身層面如何呢?《朱子語類》中,朱熹的話更坦誠:“利,誰不要。才專說,便一向向利上去。”“恐人只管去利上求”,于是,刻意宣傳“義”及其正面作用,對“利”避而不談。傳統的不客觀公允的義利觀就這樣沿襲下來,很難撼動,就是本書作者,也堅信“有教養的人則決不能以利害義”。
其實,所謂“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于義,所習在義,斯喻于義矣。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于利,所習在利,斯喻于利矣”;所謂“義中自有利,使人而皆義,則不遺其親,不后其君,自無不利”等等,終究只是良好的愿望而已。明萬歷年間,國家過度推崇“義”、夸大“義”的作用,否認“利”的合法性,堅持說教和蒙蔽,他們有時也確實沒有選擇余地。在上者強調道德引導和輿論控制,在下者便挾道德以自重,或假道德以求私利,就算是海瑞,至善之人也有趨利之時。1569年,他上奏折“陽求罷免,陰向管理人事的官員要挾”,“文淵閣和吏部終于向他低頭。當年夏天,海瑞被任命為南直隸巡撫,駐扎蘇州”。雖然“他畢生精神之所寄,在于按照往圣先賢的訓示,以全部的精力為國盡忠和為公眾服務”,但這樣的做法還是容易招致非議。
海瑞至善至剛的另一面,其實是“怪僻而執拗”,不近人情。巡撫南直隸“八個月之后,他遇到劾參而被迫退休”。在提出辭職的奏疏中,痛斥“舉朝之士,皆婦人也”。他的家庭也不和睦,曾經以婆媳失和為由,先后兩次休妻,第三位妻子“在極為可疑的情況下死去”,小妾自縊而亡。固守儒家倫理,恪守“忠孝”的海瑞沒有實現他的道德理想,他被后人認為“不合乎時代的潮流”。這樣的失敗,固然與孤立無援有關(“人的廉潔和誠信,也只能長為灌木,不能形成叢林”),但主要原因還在于這種道德觀過于理想化。
三、道德從來多困境
“我們的帝國在體制上實施中央集權,其精神上的支柱為道德,管理的方法則靠文牘。”明代“施政的要訣,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針為主,以道德為一切事業的根基”。作為根基的道德主要來自經典書籍,“帝國的圣經‘四書就為讀書人所必須誦習,而其中亙古不變的觀念又通過讀書人而滲透于不識字的鄉民之中,即幼者必須追隨長者,女人必須服從男人,沒有知識的人必須聽命于有教養的人”。
事實上,“我們所稱為制度,往往只是一個理想”。現實生活中,人們常與這種絕對的道德觀保持距離,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暗地里另立標準。
張居正任首輔大臣時,蒙古部隊犯邊,后不戰而退。在張居正看來這完全歸功于譚綸、戚繼光的“部署有方,才使俺答躊躇不前;然而臨近的兩鎮卻把功勞據為己有”。張居正一邊假裝糊涂,對兩鎮加以獎賞,一邊要求譚綸不要爭論。“這種做法,表面上是損己益人,具有大政治家的風度;但是仔細研究,卻仍是有陰有陽。”后來的“首輔申時行雖然提倡誠意,他對理想與事實的脫節,卻有一番深切的認識。他把口頭上公認的理想稱為‘陽,而把人們不能告人的私欲稱為‘陰。調和陰陽是一件復雜的工作,所以他公開表示,他所期望的不外是‘不肖者猶知忌憚,而賢者有所依歸。達到這個低標準,已經需要一番奮斗,如果把目標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實事求是了”,因為“要消除文官中不愿公開的私欲是不可能的”。“離開了權術,這些高級官員也無精明能干之可言,而權術又總是和誠信背道而馳的。”一旦觸怒同僚,“技術上的爭端,一經發展,就可以升級擴大而成道德問題”。
武將戚繼光也有自己的辦法,他“獲得成功的要點,在于他清醒的現實感。他看清并適應了當時的政治,而把軍事技術作為必要的輔助,這是在當時的環境里唯一可以被允許的方案”。“戚繼光的復雜來自環境的復雜,如果指望他簡單得如同海瑞,無疑是不近情理。”“戚繼光的長處,在于他沒有把這些人事上的才能當成投機取巧和升官發財的本錢,而只是作為建立新軍和保衛國家的手段。”張居正、申時行等人也同樣,他們雖然有陰有陽,但都沒有突破一定的道德底線,大體上以陰濟陽,為家國盡職盡責,至于其他官員如何,就需要仔細研判并區別對待了。
無論是張居正,還是其他官員,他們對待道德標準的現實態度,引起了萬歷皇帝的注意。“在張居正事件以后,他明白了別人也和他一樣,一身而具有‘陰‘陽的兩重性。有‘陽則有‘陰,既有道德倫理,就有私心貪欲。這種‘陰也決非人世間的力量所能加以消滅的。于是,他既不強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張,也不反對臣僚的意見,而是對這一切漠然置之。他的這種消極怠工自然沒有公然以圣旨的形式宣布,但在別人看來則已洞若觀火。”“對各種告訐、爭論和答辯已經不感興趣,他對一切都取懷疑的態度。……每個人都是說管說、做管做,兩不相干……他之所謂‘訕君賣直,就表示他已經知道凡事都有其明暗陰陽。”“皇帝能用來達到目標的手段也極為有限,概言之,不出于人事的升降和禮儀的舉行。而萬歷皇帝的所作所為,正與此背道而馳。”對于萬歷的頹廢,整個明帝國的官僚都有責任。大量官僚挾道德以自利,逼得皇帝消極怠工,說明當時的道德理想和相應的道德說教已經不合時宜,需要認真檢視和反省。
四、以人為本又何難
萬歷年間,知識分子很少“發揚為公眾服務的精神……有時他們身上的自私茍且,還遠過于不識字的愚氓”。這與知識分子的經濟、政治地位不穩固有關。“一個人的進學中舉,表面上似乎只是個人的聰明和努力的結果,實則父祖的節衣縮食,寡母的自我犧牲,賢妻的含辛茹苦,經常是這些成功的背景。”“考場內的筆墨,可以使一代清貧立即成為顯達,其實幕后的慘淡經營則歷時至久。這種經過多年的奮斗而取得的榮譽,接受者只是一個人或至多幾個人,但其基礎則為全體家庭。”另外,“整個社會都認為做官是一種發財的機會,不少的小說和筆記都寫到,一個人得中進士,立即有人前來出謀劃策,如何買田放債,如何影響訴訟,如何利用權勢作額外收入的資本。北京的一些放債人,經常借錢給窮困的京官,一俟后者派任地方官,這些債主就隨同任所,除了取回借款之外,還可以本外加利,利又成本。”
官僚多出身貧寒,俸祿卻又如此微薄,無論京官還是地方官竟然都要靠額外收入度日,知識分子缺少公務服務精神也便不足奇。作者認為“知識分子在政治上是政府中的各級官員,在經濟上是中等以上的地主,因而也是這個社會的真正主人”的說法與事實不符。貧窮出身的官僚在幾乎不能自存的情況下,還要擔當崇高的道義,未免不太現實。海瑞忠于道義,所以他家徒四壁,妻離子亡。李贄抨擊耿定向等人不道義,卻又“不得不依賴這些被抨擊者的接濟而生活”。這樣的窘境,促使李贄“尋求個性的自由發展”,也把他逼入空門。一個“化緣和尚的姿態”,可以幫他擺脫經濟依賴和家庭責任。人生的窘迫、道義的沉重,既成就了海瑞和李贄,也毀了他們。
唐宋以來,“文官政治確立為統治帝國的原則……使集權的中央政府不得不創立新的哲學理論,以維系社會上成千成萬的優秀分子,即讀書的士人”。宋代思想者提出了很多新的理論,當政者在不同的主張面前游移不定;明代篤定地選擇了程朱理學,卻沒有認真考慮相關的配套措施。宋代官僚待遇優厚,程頤、朱熹等人可以從容論道;明代薪俸低微,官僚奉行義理的經濟基礎薄弱。海瑞和李贄一味求“義”,自然不會成功。張居正、申時行和戚繼光等人又如何呢?他們有選擇地遵守道義,苦心經營,表面上似乎取得了成功,實際上對于個人和帝國而言,都是危機四伏,大廈將傾。
理學重“義”輕“利”的思想,是否對明代官員薪俸制度有直接影響,尚需考證。不過可以肯定,重“義”輕“利”和低薪制度共同制造了萬歷年間的道德危機,并引發別的更為嚴重的危機。重“義”輕“利”也好,官僚薪俸低微也好,都沒有充分考慮人的不同層次的需要,不能以人為本。如果要避免這樣的道德危機再次發生,首先應該以人為本,擺正義利觀,有了正確的義利觀,才不會出現低薪俸、高道德要求的怪現象。
遺憾的是,在道德危機形成的漫長過程中,由宋至明,人們始終沒有重視蘇洵的義利觀。博覽群書的思想家李贄,最有可能發現蘇洵的《利者義之和論》。不僅因為蘇洵的文集在明代流行廣泛,而且李贄已經深切感受到扭曲的義利關系的傷害。他“察覺到自己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別人也是如此,但他不能放棄孔子所提倡的仁。這樣,他只好在形而上學中找到安慰—世間的矛盾,在‘道的范疇中得到調和而且消失”。和所有出身貧寒的同僚一樣,李贄沒有反省社會階層的變化,而是以窮苦者的身份痛苦地生活在重義輕利的精英傳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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