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玲
【摘要】在《建筑大師》中,借助希爾達和索爾內斯這兩個靈魂展示了人類的生存與處境,它是對人內心魔獸的展示,意在探索人與人、欲望與欲望的斗爭,責任與激情的沖突這種“二級”對話的悲劇性。透過現象看本質,其實,真正的“二級”對話,真正“在僵硬的表面上的真理之外說出的話”,這些對話不是接近靈魂,而是無形的靈魂本身,是瘋狂的靈魂自己。
【關鍵詞】“二級”對話 建筑師 悲劇性
梅特林克在《日常生活的悲劇性》里有段關于易卜生《建筑師》的專門論述,原文如此:“一段時間以前,在涉及《建筑大師》時,那是易卜生的一部戲劇,其中這種“二級”對話獲得了最深刻的悲劇性,我笨拙地竭力想弄明白它的秘密。因為它們是同樣盲目的生靈,在摸索同樣的光時,在同樣的墻上留下的類似痕跡。我問,‘它是什么?在《建筑大師》中,詩人給生活添加了什么,由此使生活在它瑣碎的表面下,顯得如此陌生,如此豐富和不安?”這個發現很不容易,年邁的大師向我們隱藏了不止一個秘密。甚至,除了他被迫說出的東西,他希望訴說的東西非常之少。他解放了從未自由過的靈魂的某些力量,很可能就是這些力量束縛了他?!翱纯茨?,希爾達,”索爾內斯聲稱:“看看你吧!你的內心也有和我一樣的巫術。正是這巫術以超然的力量影響了行為。我們必須服從它。無論我們是否愿意,我們都必須服從?!焙臀覀兯腥艘粯?,他們的內心也存在著巫術。我相信,希爾達和索爾內斯是最早的戲劇人物,他們在一瞬間感覺自己生活在靈魂的氛圍中;對他們身上存在的這種本質生活的發現,超越了日常生活,充滿了恐懼。希爾達和索爾內斯是兩個靈魂,一道閃電向他們揭示了他們在真實生活中的處境。”
筆者想從梅特林克的《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性》這個角度,來梳理探討一下《建筑師》中的“二級”對話這種最深的悲劇性。
打開這個天窗,就先得領悟梅特林克是從什么樣的角度,或在什么樣的契機下評述《建筑師》的。他說,“在普通戲劇中,那必不可少的對話的確是不符合真實的;恰恰是那些在僵硬的表面上的真理之外說出的話,才組成了最美的悲劇的神秘之美,因為這些語言符合更深的真理,這個真理無可比擬地與無形的靈魂更加靠近,正是它支撐著詩歌?!薄暗俏业拇嬖?,我靈魂的態度,我的未來與過去,在我心中誕生和死亡的東西,一個秘密的思想,贊同我的星辰,我的命運,環繞著我、在我周圍漂浮的數以千計的秘密——所有這些都在那個悲劇的時刻向你說話,所有這些都給我帶來了你的回答?!薄半y道我們不應該努力靠近這樣的領域,在那里,一切都將在“真實”中發生?似乎這樣的努力已然有人做出?!?/p>
我們不難看出梅特林克是在這樣的語境下評述《建筑師》的,“恰恰是那些在僵硬的表面上的真理之外說出的話,才組成了最美的悲劇的神秘之美,因為這些語言符合更深的真理,這個真理無可比擬地與無形的靈魂更加靠近”;“一切都將在‘真實中發生”。
可不可以理解為“‘二級對話”就是“在僵硬的表面上的真理之外說出的話”。這樣的對話實際上可以理解為:戲劇要在情節、動作、場面、情感之外真正要揭示的東西或真理,或“無形的靈魂”。這種對話之所以被梅特林克喻為“‘二級對話”,在戲劇創作上可不可以理解為就是作品運行的第二個故事呢。
索爾尼斯幾年來,他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他總擔心年輕一代會來敲他的門,將他取而代之,“給年輕人騰出地位!也許是給最年輕的人騰出地位!逼我騰出地位!哼,地位!地位!”,“并沒有富余的地位。可是,不管怎么樣,我絕不讓位!對誰,我都不退讓!我絕不甘心自愿讓位”;他對自己家庭的負罪感來自在火災發生之前,在心中默默地盼望和召喚:“通過煙囪里那道小黑裂縫,我的建筑事業也許可以冒出頭?!焙芸欤耙坏阑鹎虮銖哪枪耪穑暱叹蛯旨易鎮鞯拇笳淌??!?;“希爾達!像我一樣,你身上也有山精。是咱們內部的山精一一是它在發動咱們身外的力量。這么一來,不由你不服從一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要你有法子知道控制你的是金黃頭發還是黑頭發妖魔!”;“在從前那場斗爭里,我已經耗費了不少心血。并且我還擔心,那批助手和仆從以后不肯再聽我指揮了?!薄跋栠_,事情已經絕望了?!瓐髴抢淇釤o情的?!?/p>
我們不難看出《建筑師》第一個故事運行的是索爾尼斯與布羅維克父子、瑞格納的未婚妻開雅,索爾尼斯與妻子艾林、醫生賀達爾,以及索爾尼斯與希爾達等幾組人物關系間,產生的世俗故事。他們彼此間商討、探索、議論、回憶了許多事情,也形成了很多戲劇動作,開掘了較多經典的戲劇場面,幾乎洋洋幾萬字的話語或對白。
但是,真正的“二級”對話,真正“在僵硬的表面上的真理之外說出的話”,真正與“無可比擬地與無形的靈魂更加靠近”的話,真正“一切都將在“真實”中發生”的話,真正“在一瞬間感覺自己生活在靈魂的氛圍”,真正明白“他們在真實生活中的處境”的話,真正被“一個接一個地叩響他的門環”的話,真正“在我們虛弱的眼睛看來,我們的靈魂往往不過是最瘋狂的力量”的話,也就是戲劇創作中在具象之外運行的第二個故事正是上面具體列舉出來的對話。
這些對話不是接近靈魂,而是無形的靈魂本身,是瘋狂的靈魂自己。拿梅特林克的話說,這些對話“才組成了最美的悲劇的神秘之美”,“因為這些語言符合更深的真理。”
拿作者本人的一句創作格言和座右銘來說:“生活就是與內心的山精較量,寫作就是對自我的審判?!?/p>
“生活就是與內心的山精較量”,在《建筑師》中借助世俗的故事,成功完成了“二級”對話的隱喻,和第二個故事的運行,這些正是被普通人,被生活本身籠罩的大眾遮蔽了的悲劇,這些才是真正的悲劇性。它之所以被認為是真正的悲劇性,是因為上升到人生存和存在的本體。人生活在這個世上,很多時候總是處心積慮地在行動處利用山精作祟,而在良心處或突圍處卻在與山精較量,不管是行動層面山精的召喚或利用,還是良心層面山精的突圍或較量,也許都是普通人無法進入思考的層面。
這一點正如《群盲》的悲劇性一樣,通過年歲最大的盲老頭的話一語雙關地道出了我們人這個動物的悲哀性:“我們在一起生活,但是我們不知道我們自己是怎么樣的人,我們白白地互相觸摸雙手,可眼睛要比手管用得多啊。”,“我們白白用手去觸摸墻和窗;我們不知道生活在什么地方!”這里的眼睛其實是心靈的眼睛,是感受的眼睛。它道出了人也許到蓋棺定論也沒有活明白,也未能真正到人間走一遭。這與梅特林克評論《建筑師》的一句話如空谷足音——“因為它們是同樣盲目的生靈,在摸索同樣的光時,在同樣的墻上留下的類似痕跡。”
《建筑師》這個戲劇最閃光的地方,正是用“二級”對話揭示了人這個動物最深刻的悲劇性,因為“他解放了從未自由過的靈魂的某些力量”,雖然這些力量一直存在人的靈魂中。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說,這種力量也許需要等待幾千年才能期待一個天才的出現,然后借這個天才口說出來,告示世人。那些復仇、謀殺、戰爭、或殘暴,只不過是生活的偶然或生活表象的局部,而寄予在生活本身、靈魂本身、心靈本身的悲劇性,才是真正的悲劇性,滲透在人自身。
這一點梅特林克作了很好的總結:“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種悲劇因素存在,它遠比偉大冒險中的悲劇更真實、更強烈,與我們真實的自我更相似。但是,盡管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感覺到它,要證明它卻絕非易事,因為這種本質的悲劇元素絕不僅僅是由物質,也絕不僅僅是由心理組成。它超出了人與人、欲望與欲望之間注定的斗爭:它超越了責任與激情之間的永恒沖突。它的職責更在于向我們揭示,生活本身就有多么美妙,并照亮靈魂在永不停息的無限之中的獨立存在;它使理智與情感的交談安靜下來,以便在喧囂騷亂之上,能聽到人及其命運那莊嚴的、不間斷的低語。它的職責在于向我們指出,當生靈靠近或離開他的真理、美或上帝時,他的腳步有多么游移、痛苦?!?/p>
《建筑師》的“二級”對話的悲劇性正是這樣的悲劇性,是關于靈魂瘋狂的悲劇性。用易卜生創作該劇的詩歌來象征或勾畫,也許有種“詩歌是如此靠近美與更崇高的真理”的方向。也更接近戲劇藝術“二級”對話最深刻的悲劇性。
詩歌如下:
他們,那兩個人,住在如此舒適的房子里
從秋天到冬天
隨即而來一場大火——葬送了房子
他們必須共同在廢墟中尋找
因為在那廢墟下面埋藏著一件珍寶
它的光輝縱使烈焰也無法壓抑
他和她,只能虔誠的尋找
直到他或者她將它找到
然而即使他們將它找到,那件他們丟失了的珍寶
那件他們珍藏的,永恒的珍寶——
她永不能恢復她消失了的信仰
他也永不能重拾他死去的快樂
正因為如此,人類在大多數時候,在大多數人中這種對話是不可及的,是無效的,是無法實現的。人類的眼睛,無論是心靈的眼睛,靈魂的眼睛,還是真實的眼睛,都被政治、物質、欲望、社會等所迷惑。人類總以為直接看清了這個世界,都以為自己每天都在面對自己的靈魂,以為自己經常徜徉在心靈的家園。
用梅特林克自己的話來結束全文可能更真實,更豐富,更微妙,更確切:“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種悲劇因素存在,它遠比偉大冒險中的悲劇更真實、更強烈,與我們真實的自我更相似。但是,盡管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感覺到它,要證明它卻絕非易事,因為這種本質的悲劇元素絕不僅僅是由物質,也絕不僅僅是由心理組成。它超出了人與人、欲望與欲望之間注定的斗爭:它超越了責任與激情之間的永恒沖突。它的職責更在于向我們揭示,生活本身就有多么美妙,并照亮靈魂在永不停息的無限之中的獨立存在;它使理智與情感的交談安靜下來,以便在喧囂騷亂之上,能聽到人及其命運那莊嚴的、不間斷的低語?!?/p>
這種人與人、欲望與欲望的斗爭,責任與激情的沖突成就了“二級”對話的悲劇性,也借助希爾達和索爾內斯這兩個靈魂展示了人類的生存,處境,回答了人是什么,人類是什么?展示了人內心的巫術,山精!
(責任編輯: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