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獨自涼
1954年,小津安二郎對弟子今村昌平的劇本《豬肉與軍艦》嗤之以鼻:“你為什么總想拍這些蛆蟲一樣的人?”同時代的山田洋次,美學趣味和電影主題介于小津、今村之間,善于呈現人物美好、微妙的情感,但也絕不回避、美化人間的苦難。1977年,平淡、溫暖的《幸福的黃手帕》如同一顆巨型催淚彈震撼日本列島,也讓中國觀眾第一次領略了山田洋次的魅力。
今年,山田洋次根據第143屆直木獎獲獎小說改編的同名影片《小小的家》,以女傭多喜的回憶展開故事,多喜對夫人的曖昧情感,引發觀眾的不同解讀。基情四射的當下,人們對《斷背山》、《阿黛爾的故事》見慣不驚,已經無法想象,一些表現同性情愫的優秀影片,因時代、道德氛圍的限制,表情達意不得不曲徑通幽,打著西部片、愛情片、黑幫片的幌子,隱匿斷袖分桃的內核。比如1969年《虎豹小霸王》里的女教師淪為花瓶,只有黯然離去,讓心心相印(盡管從未表白)的虎豹兒郎生死相依、無冤無悔。請她入伙僅僅是對二人世界的一種掩護,無關愛情。又比如1992年的《冬天的心》,影迷百思不得其解,艾曼紐·貝阿出演的小提琴家貌似天仙、才華橫溢、敢愛敢恨,咋就融化不了一個修提琴人的心呢?同樣,1990年《米勒的十字路口》也讓科恩兄弟的影迷有些抓狂,如同片尾主人公幽怨、失落的眼神,影片披著黑幫片的外套,主題過于隱晦,同志情結若隱若現,各種誤讀令人啼笑皆非。不仔細咀嚼、回味,誰會想到男主角會對霸氣側漏、火力全開的黑老大情有獨鐘?
好在中國2011年就出版了小說《小小的家》,避免了可能的誤會。82歲的山田洋次寶刀未老,對個人命運與時代風云的融匯、人物情感的精準把握,無不得心應手。
女傭多喜主動給少爺和老爺按腳,夫人要求按摩的時候,她卻非常羞澀、拘謹,表現出一位未經人事的少女與心上人初次親密接觸時的本能反應;夫人回家,正在熨衣物的多喜拔掉熨斗插頭才跑去應門,這一細節充分體現了山田洋次的水準。唯有如此細心的多喜,才會注意到夫人和服背后腰帶的花紋與出門時有所不同。想到有人替夫人寬衣解帶,多喜心如刀割。
1937年12月南京淪陷,日本舉國歡慶。多喜的外甥聽聞這樣的回憶,十分意外:“南京發生了大屠殺,東京的商店卻在大肆慶祝!”不同時代、不同教育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兩代人,有著完全不同的歷史認知。
1943年日本為了生產武器,將東京銀座的143座路燈連根拔掉,電車軌道一并撤走熔化。《小小的家》反戰意識強烈,對資源匱乏、窮兵黷武的軍國主義多有諷刺。山田洋次曾經覺得小津安二郎的作品非常無聊,“完全沒有任何生活苦難的痕跡。當時的社會描寫現實生活中的苦難才是正確的電影主題啊。”
情人從軍,夫人想見最后一面,因多喜擔心招人非議,遂修書一封約其來家相會。“然而,板倉先生那天沒有過來。看著焦急地等到傍晚的夫人,我卻什么都沒法說。”憶及此處,老年多喜泣不成聲,為沒有送信,讓夫人抱憾終生,還是因為愛上不該愛的人?從日本出發的鋼鐵得到百倍的回敬,憧憬、歌頌戰爭的無知和狂熱,與多喜魂牽夢繞的愛人一同被戰火吞噬。小小的家之悲歡離合,折射出整個日本的幻滅。
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影片末尾,在泛黃、懷舊的色調中,白屋紅瓦之下,鄉下女孩與夫人初相見,受到熱情款待。儀態萬方的夫人推開樓上的窗戶,指點遠處的美景,留下多喜記憶深處最美好的一幅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