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國 賈舒寧



摘要:中國傳統農業生產經營組織模式具有強大的可持續發展生命力。立足于可持續的國強民富,結合中國農業生產所面臨的生產技術條件,中國未來的農業生產經營組織制度還是應該走“耕地集體所有+小農生產+合作化+政府計劃管理和足夠補貼”的社會主義道路。
關鍵詞:傳統農業;農業現代化;可持續發展;國強民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工商運輸業;小農經濟
中圖分類號:F3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101(2014)02-0031-06
一、什么是合理的農業生產模式——對中國農業現代化的反思
究竟如何才能實現中國可持續的國強民富,這是我們思考中國農業生產經營制度究竟應該走什么樣的道路的起點。離開了國強民富,不管什么樣的發展都是騙人的把戲;離開了可持續,不管什么樣的發展就是愚蠢的“過一把癮就死”的急功近利。
作為中國這樣的一個大國,沒有農業的可持續發展,就沒有整個國民經濟的可持續發展,這是農業作為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和其基礎地位決定的,更何況還涉及數億人的就業及其家庭的生計。將糧食供給寄托在別人身上,不是別有用心就是愚蠢。所以,習近平總書記發出了“我們的碗里要裝自己生產的糧食”的號召。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農業市場化——農業現代化實踐結果表明,中國由曾經的糧食凈出口大國變為現今的糧食進口大國,糧食等農產品價格不斷上漲加劇了中國的物價通漲、遏制了工業的進一步擴張。一方面,在國際農產品的強力沖擊下,以規模化、機械化、商品化為特征的“現代農業”不斷破產,如東北大豆農;另一方面,在工業化、城市化優先發展思維主導下,收入分配與再分配政策也使得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面臨勞動力不足,再生產難以維持的危險。
對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所走的農業現代化道路怎樣評價呢?首先要從農業現代化理論本身說起。
發展經濟學家舒爾茨認為,傳統農業是一種停滯落后的農業生產組織模式。舒爾茨在其1964年出版的《改造傳統農業》一書中指出,(1)“完全以農民世代使用的各種生產要素為基礎的農業可以稱之為傳統農業”,“一個依靠傳統農業的國家必然是貧窮的”[1];(2)傳統農業因為技術狀況保持不變、持有和獲得收入來源的偏好和動機狀況保持不變而處于一種均衡狀態——這是一種停滯落后的狀態;[2](3)處于傳統農業狀態的國家或地區如果試圖讓其農業成為經濟增長的強大發動機,那就需要將傳統農業改造為生產率高的經濟部門——農業現代化;[3](4)要使“農業成為經濟增長的一臺強大發動機”,就“必須向農業投資”“用刺激的辦法去指導和獎勵農民則是一個關鍵部分”“人力資本是農業經濟增長的主要源泉”[4]。
舒爾茨的傳統農業“停滯落后”的觀點被國內諸多學者和政府封為圭臬。他們堅信傳統農業——小農生產是落后的生產方式,必須打破。至于打破后中國農業現代化究竟應該走什么樣的道路,卻在不斷變化——20個世紀80年代是“農工商一條龍”,90年代是“農業產業化”“公司+(基地)+農戶”“農業商品化”,21世紀以來是“農業機械化+規?;?集約化+標準化”“一村(鄉)一品”“生態農業”,等等。
從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農業現代化實踐結果來看,雖然農業生產的商品化、市場化提高了少部分(大多還是從事經濟作物生產的)農民的收入水平,但是中國農民相對收入水平遠低于城鎮居民的基本格局并沒有改變,相反還出現了農村空殼化、農業生產日益衰退(很多地區耕作大為粗放、耕地拋荒嚴重、農村勞動力季節性不足)、進口糧食日益增多的不良現象,以至于出現了嚴重的內需不足、“三農”和糧食安全等問題。這不得不讓我們反思舒爾茨的傳統農業理論和農業現代化理論存在的問題。
第一,“一個依靠傳統農業的國家必然是貧窮的”這個命題似是而非。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的近代史說明,西方發達國家的農業往往是通過商品化生產來實現其快速增長的,比如,英國的羊毛、荷蘭的花卉、新西蘭的牛奶、丹麥的豬肉和牧草種子等;與之相對應的第三世界國家的農業往往是自給自足的傳統農業,比如,1936—1941年危地馬拉的帕那加撤爾、1953—1955年印度的塞納普爾。但是,一個國家貧窮與否,絕對不是農業一個方面的因素就能決定的,往往還與一個國家的自然資源要素稟賦和制度、人口、國際環境等社會資源稟賦有關,而將之簡單地歸結于農業的傳統生產方式,這犯了肯定結果的邏輯錯誤;就算是從統計學的角度上講,也犯了歸納不完全的邏輯錯誤(不管是在空間樣本上還是時間樣本上都是極為不夠大的,而樣本足夠大是大數定律成立的前提條件)。這兩個實例至多可以說明,我們不能排除傳統農業是國家貧窮的原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沒有技術進步,也并不代表以后就沒有了技術進步。
第二,既然傳統農業因為技術狀況保持不變、持有和獲得收入來源的偏好和動機狀況保持不變而處于一種“均衡狀態”,那“使農業成為經濟增長的強大發動機的農業投資”又來源何處呢?投資機會或投資的動機又從哪里來呢?舒爾茨沒有說明外生投資的動力來源是什么。“均衡狀態”也可以換成另外一種表達——可持續的穩定發展,這總比崩潰與衰退要好吧。
第三,“人力資本是農業經濟增長的主要源泉”這個觀點從生物學和生產的角度講雖有其合理性(當然也是不全面的,耕地、水源、氣候等自然條件也都是經濟增長不可或缺的因素),但忽視了“多收了三五斗的悲劇”市場經濟規律,也忽視了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反作用。
第四,舒爾茨的傳統農業理論和農業現代化理論,缺乏宏觀思維。他僅僅從一個資本家的角度去思考農業的增長問題,忽視了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基礎地位和公共品屬性;也忽視了其他產業的增長對農業增長的推動作用、市場對農產品購買力的提高對農業增長的推動作用。
反觀從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發達國家的農業大發展歷程可以發現:他們大多是伴隨著工業的爆發式地擴張(市場對農產品的購買力提高)、農村勞動力大幅度減少(轉向了非農產業)、農村人均耕地面積激增(規模經濟的存在為后兩個方面的資本投入提供了機會)、農業生產機械化、生物技術和生化技術的大量應用。在這個邏輯鏈條中,工業的爆發式擴張是關鍵之一,沒有工業的快速大幅度擴張(以及農產品市場的拓展),民眾購買農產品能夠支付的價格就難以提高、購買量就難以增多,農業擴張就失去了市場空間;農村勞動力也難以大規模向工業等非農產業轉移,以至于農業生產中的“人少地多”要素稟賦特征也難以形成,規?;霓r業生產就難以出現,大規模的農業機械和生物技術以及生化技術的私人投入動機就很難形成(當然,沒有工業技術的進步,機械化生產也不可能實現)。endprint
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啟示:第一,以英美為代表的現代農業模式的形成有三個必要條件,一是快速擴大的農產品市場,二是人少地多,三是農業機械等技術的出現。第二,一旦農產品的市場不能再進一步擴大,英美模式的現代農業也同樣要陷入舒爾茨所謂的“均衡狀態”——“停滯落后”(如果“不再增長”就可以認為是“落后”的話)①的狀態。也就是說,如果英美等現代農業不再繼續去搶占外國市場,那么他們的農業生產也必然遭遇傳統農業同樣的困境——“停滯落后”,這說明了英美規?;?、機械化、商品化式的現代農業具有帝國主義的特征。
我們再看舒爾茨所列舉的處于“均衡狀態”的1936—1941年危地馬拉的帕那加撤爾、1953—1955年印度的塞納普爾所處的實際情況,既沒有農產品購買力的提高(國內其他產業沒有出現大發展),也沒有諸如耕地、勞動力等農業生產要素的大幅增多,農業生產增長自然不可能了。所以說,與其通過改造傳統農業來促進經濟的增長,不如說培育經濟增長的源泉更有意義。
中國改革開放之初,通過生產關系的調整、大幅度提高糧食收購價格(同時限制農資漲價,這保障了農民種糧合算)、以及雜交種子、化肥和農藥的大量使用,成功地促進了中國農業生產的高速增長,就可以佐證農業要大發展是離不開生產能力的提高的。而1985年開始中國出現賣糧難一直到1994年,糧食生產處于一個徘徊不前的狀況,也可以佐證市場購買力對農業擴張的(限制)作用。就勞動力數量而言,英國等西方發達國家在工業化過程中足夠大的國際工業產品市場也為其農業生產方式的合理轉變提供了前提條件。上述認識可以用圖1進行概括。
在市場購買力沒有增長、土地沒有增多、生產技術沒有改進的情況下,無論怎么投資,農業作為經濟增長的“強大發動機”還是鏡里看花。
二、中國有史以來農業生產經營制度的演變
從中國發展歷史來看,農業生產經營制度大體經歷了如下四種主要模式:(1)井田制;(2)佃農制度;(3)合作制;(4)家庭聯產承包制(自耕農制)。
中國古代的“井田制”與西歐的“農奴制”大為不同。雖然中國古代“農奴”在人身上依附于領主,領主對他們征收的賦稅也不僅有實物、還有勞役、兵役,但“井田制”具有佃農制的特征,他們有一定的人身自由、甚至可以去開拓荒地歸己所有(只要完成了公田的耕作任務及其他各種勞役)[5],他們具有奴隸和自由民的部分特征,是一種介于二者之間的一種形態。
中國古代的“井田制”經過春秋戰國而趨于解體,最后以秦始皇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頒布法令“使黔首自實田”為標志。春秋戰國時期,王室土地漸漸被諸侯瓜分,國有土地被私人占有、土地私有制出現;生產工具的變革、牛耕的推廣、興修水渠灌溉條件的改善、人口增加和耕地面積的大大增加,使得社會經濟進入了一個空前的自我促進(生產發展—人口增加—生產發展)的快速發展階段。經濟的發展直接導致了對上層建筑變革的要求,以致于出現持續了幾百年的諸侯混戰,而在這過程中,大批農奴的地位通過戰爭得到提高或者在戰爭中死去,同時脫離領主土地的自耕農由于技術進步也通過荒地的不斷開拓而增多(中國廣袤的疆土為他們提供了這樣的空間),“井田制”逐漸土崩瓦解。[6]
中國古代隨著井田制的解體,逐漸形成了土地國有和私人所有制并行前提下的佃農制和自耕農制,持續了兩千多年,并為中國燦爛的封建文明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打破了土地私人所有為前提的佃農制和自耕農制,代之以土地集體所有為前提的合作制(人民公社);合作制表現出了強大的生產力,為中國建國初期社會的穩定、國家主權的鞏固、計劃經濟時期工業化建設提供了強大的農產品方面的物質基礎。
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中國的農業又由合作制改為耕地集體所有下的家庭聯產承包制,這在20世紀80年代前半期極大地促進了中國的糧食生產,到1985年就出現了賣糧難。家庭聯產承包制從本質上講,在有農業稅時屬于定額地租式的佃農制,在農業稅取消后屬于自耕農制。但是這與古代的任由自耕農自生自滅的自耕農制不同,中國時下的家庭聯產承包制還具有政府通過各種形式補貼農業生產的特征。
對農業進行補貼,這不是中國特有的,而是目前世界眾多發達國家所共有的特征。這說明,歷史條件已經發生了極大的改變——曾經可以賺錢的農業生產轉變為不能賺錢了,它們需要政府通過公共權力進行轉移支付才能生存,這其實是由于農業生產的高度發達導致了農產品(糧食為主)由以前的供不應求轉變為供過于求。這也是任何一個產業由不飽和發展到飽和、由朝陽產業演變為夕陽產業的必然歸宿。如果這樣的產業對人類不是必需的,那可以任由其自生自滅;如果這樣的產業是人類所必需的,那就只有采用政府補貼的手段才能保障其可持續的再生產。
三、中國傳統的佃農制和自耕農制長期存在的原因
(一)中國古代小農經濟的強大生命力
在經濟史上,中國封建社會的經濟條件(尤其是在16世紀、17世紀)遙遙領先于西歐國家,但是工業革命為什么沒有首先誕生于中國而是首先誕生于西方呢?這也就是所謂的李約瑟之謎。通過對中國封建經濟史和近代資本主義的萌芽和發展的研究可以發現,這個問題與“中國傳統的佃農制和自耕農制并行的農業生產經營制度為何長期存在(或者說為何具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正確理解這個問題,或許對中國目前農業制度的選擇會有所啟發。
近代西方發達國家在其崛起的過程中大多有一個共同點——大量的對外擴張、占據國際市場來補充國內市場的不足,荷蘭、西班牙、葡萄牙、英國、法國、德國、日本以及后來的美國,都是如此。然而,在明代中葉資本主義開始萌芽時期,中國雖然也開始了對外貿易,但類似像英國那樣實現圈地運動從而實現農業生產的規?;?、機械化和商品化——所謂的“農業現代化”②并沒有出現,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1. 中國的工商運輸業雖然在明代也大有發展,但是足夠容納當時社會大部分勞動力的工業品市場并沒有出現。一方面,就封閉的國內市場而言,一個容納了社會大多數勞動力的工商運輸業對應容納了社會少數勞動力的農業的經濟結構不可能出現,這是由工商運輸業的生產資料(在時間和空間上)高度集約化的生產性質和農業生產資料集約化程度較低的生產性質所決定了的。農業生產嚴重依賴于耕地面積、時間、氣候、光照等自然因素。比如,一個工人1個月生產的食鹽可以滿足幾百、甚至上千農民1年的食鹽需要,一個鐵匠工人1個月生產的農具可以滿足幾百戶農民若干年的需要,而(在農業生產尚未規?;?、機械化的明代)1個農民1年生產的余糧往往難以滿足1個食鹽工人、1個鐵匠工人1年的糧食需求,這就注定了:要實現工商運輸業與農業的協調發展,必需是大量的勞動力從事農業、少量的勞動力從事工商運輸業的產業結構。另一方面,就開放的市場而言,因為明代時(除中國以外)世界各國皆相對比較貧窮且人口較少,中國面臨的工業產品國際市場也不夠大;明代中期,中國人口幾乎與整個歐洲人口相當,中國本身才是最大的工業品市場。endprint
沒有足夠大的工商運輸業市場可以容納龐大的中國勞動力大軍,這是工業革命以及與之相隨的所謂的“農業現代化”沒有首先出現在中國的首要原因。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重要的推論:自發的工業革命只可能首發在人口較少、耕地面積較多、國際上有足夠大的工業產品市場(軟弱而富有的人口大國的存在)可供使用的國度或地區。這也是英國的工業革命能夠成功地將國民經濟結構由小農生產為主轉向工業生產為主的原因,同時也是近現代西方列強在通過快速工業化崛起的過程中,始終都要將殖民、侵略和掠奪的目光投向中國、印度這樣的人口多且富裕的國家的原因。
2. 中國人多地少、少數地主占有大部分土地,農業生產技術比較發達以及農產品供給總體上處于供不應求的條件決定了地主憑借土地資源可以獲取比較高的收益,這使得從事工商運輸業對地主而言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3. 由于自耕農和佃農缺乏足夠的貨幣積蓄以及相應的抗市場風險能力,自然也對專業從事工商運輸業不感興趣了。
4. 在佃農制與自耕農制度相結合的農業生產經營制度下,農民通過男耕女織,種植業、養殖業以及手工業相結合的混業經營模式,農民生活水平并不見得很低(溫飽在正常年份下大多可以解決),自給自足程度很高、對市場的依賴程度較小,包括勞動力再生產在內的農業再生產可以得到持續。這可以通過以下兩模型來說明。
佃農制模型:
假定:
(1)1家5口人,租種100畝地,其中,種植桑麻蔬菜等非糧食作物耕地30畝,糧食作物耕地70畝;③
(2)糧食單產,按明代正常年份計算,300斤米/畝;1年種1季水稻計算,年產糧食2.1萬斤米;[7]
(3)租(稅),按畝三斗五升至一石(即35斤/畝~100斤/畝)計算,合計3 500-10 000斤米(或米麥);④
(4)每戶自用糧食,人均按2斤米/天計算;
則有:
(A)1年共需:2斤米/人·天×365天×5人/戶=3 650斤米/戶;
(B)剩余糧食,21 000-10 000-3 650=7 350(斤米)(租稅額按1石計算),出售直接換得貨幣,或者用于飼養牲畜家禽、釀酒等出售以換得貨幣。
農戶除了需要消費糧食外,還需要消費棉布、油鹽醬醋、肉食、蔬菜、住房、家具、婚喪嫁娶、人際交往等,棉布、蔬菜、油、肉食自給;農業生產種子、肥料、灌水自給,另外還需要鐵制農具、耕牛。這部分(除了自籌耗費)消耗需要貨幣支付,而直接影響農業再生產的是鹽醬醋、鐵制農具、耕牛的貨幣支出。住房和家具,可以自建非常簡易的,有條件時再行改善,再生產可以不考慮(下同)。
非地主自耕農模型:
假定:
(1)1戶5口人,自有耕地50畝(如果100畝為1戶5口人耕作面積上限,那這意味著該戶人家勞動力會有剩余),其中,15畝作為非糧食作物耕作,35畝作為糧食作物耕作;
(2)糧食單產,按明代正常年份計算,300斤米/畝;1年種1季水稻計算,年產糧食10 500斤大米;
(3)(租)稅,按畝1斗~7斗(即10斤/畝~70斤/畝)計算,合計500斤米~3 500斤米;
(4)每戶自用糧食,人均按2斤米/天計算;
則有:
(A)1年共需:2斤/人·天×365天/年×5人/戶=3 650斤米/戶;
(B)剩余糧食,10 500-3 500-3 650=3 350(斤米)(稅額按每畝7斗算),出售直接換得貨幣或者用于飼養牲畜家禽、釀酒等出售以換得貨幣。
根據馬克思社會資本再生產理論,我們可以得出上述農業生產方式要能持續需要以下三個必要條件:第一,農民要有足夠的糧食供1家人食用,這是最為基本的條件;第二,農戶出售剩余所換得的貨幣要能換回再生產所必需的鹽(醬醋的需求順序后于鹽)、鐵制農具、耕牛,這是第二層次意義上的必要條件(這里存在一個工農產品之間的相對價格水平是否合理——是否有利于工農業生產可持續的問題);第三,若所換得貨幣不足以支付婚喪嫁娶、人際交往的費用時,勞動力再生產就難以維持,以家庭為生產單位的農業再生產也就無法維持,這是第三層次意義上的必要條件。然而,市場機制遵循的是“物以稀為貴”的邏輯,并不能保證工農業可持續發展所需要“合理的相對價格水平”。這都說明政府管理經濟、調節不同產業之間收入分配對國民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必要性。
中國古代佃農制和自耕農制可持續發展的這三個必要條件,又與土地產出、糧食等農產品價格、土地租稅水平、鐵制農具和食鹽的價格以及婚喪嫁娶和人際交往的費用水平有關,還與自然氣候條件以及相應的風險保障制度有關。
當遭遇嚴重的自然災害導致農業生產大幅度減產時,尤其是連續幾年的自然災害時;當遭遇地方政府過重稅負時,如果沒有足以保障農民及時獲得口糧的風險保障制度,農業生產就不可持續了。中國古代眾多的農民起義、王朝更替的史實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以下推論:(1)1戶5口人的非地主自耕農,在明代的生產技術水平、稅負以及政府風險保障機制缺乏的條件下,最多可以抵御1年的自然災害(假定是絕收的極端情況),3 350斤米余糧勉強可以支撐一年的糧食需要(3 650斤米);如果考慮農戶還有購買食鹽、耕牛、婚喪嫁娶、人際交往等支出,1年的自然災害就足以讓這1戶農民陷入貧困,甚至只能借債度日。(2)1個5口人的佃農家庭,在明代的生產技術水平、租稅以及政府風險保障機制缺乏的條件下,最多可以抵御連續2年的自然災害(假定是絕收的極端情況),7 350斤米余糧勉強可以支撐2年的糧食需要(7 300斤米);只要沒有出現連續2年的極端的自然災害、工農產品相對價格水平合理,溫飽生活就能得到保障(甚至生活水平還要高于溫飽)、再生產就可以得到持續。(3)1個5口人自耕農家庭,自有耕地26畝是保障溫飽生活水平的臨界線。⑤(4)如果考慮多年的風調雨順,農民儲蓄(包括糧食等實物和貨幣)增多,抗自然風險的能力也相應增強,政府只要不橫征暴斂、將鹽鐵的價格控制比較合適的價格水平,上述模型中的佃農制和自耕農制的小生產是具有強大可持續再生產能力的,甚至不少佃農、自耕農通過勤儉節約而轉變為地主的。endprint
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對小農民來說,只要死一頭母牛,他就不能按照原有的規模來重新開始再生產?!睆纳鲜瞿P停覀兛梢缘贸鲞@個觀點[8]。但是,國內學者往往就此認為“小農經濟是一種脆弱的經濟結構”[9]卻是值得商榷的。殊不知,一個生產者的脆弱不代表這樣一種經濟結構是脆弱的,正如齊濤在《中國古代經濟史》的最后一章中討論傳統經濟結構對資本主義萌芽的抑制時所指出的那樣,“傳統經濟的有效性強化了它的穩定性,也增強了它的兼容性?!钟捎谒姆€定性和強大,致使資本主義萌芽很難成為普遍發展的生產關系……”。就算是國內諸多學者所崇拜的資本主義經濟,單個資本家也是經常破產的,更別說經濟危機爆發時大批的資本家破產了。這是不是就可以說資本主義經濟結構也是脆弱的呢?
從上述兩個模型我們還可以看出,不管經歷了多少年的戰亂,也不管朝代如何更替,一旦生產技術水平、(戶均)耕地面積、租稅、工農業產品相對價格水平這四個方面協調合適,并且賑災風險保障機制有效實行,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就可以得到恢復。⑥
農業單產的提高、耕地資源擴張的有限性以及糧食的多樣化用途——釀酒、飼養牲畜和家禽,決定了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不存在相對過剩的問題,也不存在“不增長”就要“破產”的問題(即一直折磨著資本主義商品化生產的資本收益率遞減問題);“男耕女織、種養工商結合”的多樣化經營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抵御自然風險的功效;再加之,農民自給自足的特征(對外部必需的產品很少、對貨幣的需求彈性較高),也極大地降低了市場風險的影響、市場交換的不平等對農業生產的侵蝕程度以及金融資本對農民的剝削程度。這些都是自給自足為主的小農經濟可持續發展生命力強大的原因。
(二)對照:美國現代農業的脆弱性
與中國的小農經濟相對照,資本主義商品化生產的脆弱性顯而易見:“不增長”就要“破產”(而市場的有限性卻總是限制著它的增長),生產資料價格、工資、地租、貨幣資本利率的提高都可以導致它虧本破產,更不要說資源環境引發的經濟增長極限了。世人所推崇的美國現代農業,如果不是政府巨額的補貼和完備的風險保障制度,同樣也會因為產品相對過剩而破產的。
我們通過以下模型來說明美國現代農業的脆弱性,如表1和表2所示。
由表1和表2可知:玉米價格的變化、生產成本的變化都顯著地影響美國現代農業再生產的可持續性,只有在價格行情好、產量高、生產成本又處于低位時才能保證盈利。然而,這三者都不是農場主自己可以左右的。如果說自給自足傳統農業的再生產能否持續主要受限于自然條件和生產成本中的租稅兩個因素的話,那么制約美國現代農業再生產能否持續的因素就遠不止這兩個因素。美國機械化商品化的現代農業,在肥料、種子、燃料動力的供給日趨被少數寡頭壟斷的情況下,在市場風險的危及下,其可持續發展能力可以說徹底喪失了,以致于必須依賴政府補貼再生產才能得到持續。11
總之,中國傳統的以自給自足為特征的佃農制和自耕農制并不是一個脆弱的經濟結構,而是在人多地少(包括人口總量規模大)、沒有足夠大外部工業品市場的條件下一個具有科學性的、先進的農業生產經營制度。12
四、中國當代農業生產經營制度的選擇
新中國成立以來,為了抵御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和經濟上的封鎖、贏得國家主權的獨立,采取了自力更生優先發展軍事工業等重工業的發展戰略。這一發展戰略使得國家采取了“以農補工”的財富分配模式,農業生產經營制度也就演變為了高度計劃管理的人民公社。農業生產方式仍然保留了小農生產的勞動力密集型特征。應該說,這樣的農業生產制度非常成功地保障了國家戰略目的的實現,農業生產能力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中國改革開放后,為了配合城市和工業優先發展的戰略,政府通過初次分配、再分配等環節將社會資源引向城市、引向工業(在改革開放之初有短暫的五六年時間是對農業采取優惠政策的,限制工業產品價格上漲,大幅度提高農產品收購價)。比如,通過糧食儲備制度、從國外進口來抑制國內糧食價格(在糧食產量下降時在市場機制作用下)的上漲,從而抑制了糧農通過市場機制來獲取利潤的可能,而在糧食供給過剩的情況下又任由糧農虧損;通過對城市和工業的各種補貼和優惠政策(包括人為地貶值人民幣、廉價地租、出口退稅等)來增加城市和工業從國民經濟中獲得的財富份額、降低工業生產(貨幣)成本和提升工業品在國際上的競爭力(進而拓寬工業品的國際市場),促進工業和城市的超越自身經濟條件的擴張(所謂“跨越式發展”);在這“一推一拉”兩個方面共同作用下,農村勞動力、農村貨幣資本就源源不斷地離開了農村,轉移到了城市和工業。這樣,小農生產的自給自足特征逐漸消失了,平原地帶的機械化生產程度也提高了。中國工業的“跨越式發展”換來的不過是資源的大量耗費、經濟主導權的不斷喪失、數目龐大的價值難以得到兌現的“紙財富”(美元外匯儲備)、嚴重的物價水平上漲、人民幣信用下降以及數目可觀的GDP,同時也埋下了嚴重的財政和金融危機的隱患。舒爾茨所說的“農業現代化”使“農業成為經濟增長的一臺強大發動機”也沒有出現。
綜上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的闡述,作者認為,立足于可持續的國強民富,結合中國農業生產所面臨的生產技術條件——要素稟賦(人多地少)、生產技術水平(不僅包括農業生產技術水平)、產品(勞務)市場環境(不僅包括農產品,還包括其他產業的產品和勞務的市場容量和進入的難易程度),中國未來的農業生產經營制度還是應該走“耕地集體所有+小農生產+合作化+政府計劃管理和足夠補貼”的模式。這樣的農業生產模式,也決定了中國的工業化不能繼續走依賴于政府補貼、盲目追求數量增長的模式,而是要走以在國際市場上能夠盈利為導向的工業化模式(否則政府沒有可以足夠補貼農業的財力來源)。
注釋:
①“不再增長”等同于“停滯落后”的觀點,其實是一種崇拜不斷增長的帝國主義意識。作者認為,依靠內部的力量,其再生產可以得到持續的生產模式,要優于需要依賴于外部力量其再生產才能持續的生產模式;如果這種可持續的生產模式不再增長,我們不能認為這就是“停滯落后”,而應該認為是可持續的穩定發展。指責一個由于客觀的遺傳因素而長不高的侏儒是“停滯落后”,這是莫名其妙的。endprint
②實際上,規?;?、機械化和商品化這三者之間有內在的邏輯必然性。一旦是少數勞動力耕種大規模的土地,必然要求“機械化”;而少數人“機械化”耕種大片土地,一方面需要貨幣用于支付購買農業機械,另一方面農產品大量剩余,這兩個方面的作用必然要求這種農業生產經營模式的“商品化”。而究其根源,乃是人少地多的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
③人口數和戶均租佃面積,是結合中國明代中后期的農民人均耕地面積和生產技術水平大體推算的數值。
④租稅率參見朱伯康、施正康:《中國經濟史》(下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49頁。明代對官田所征稅稱為“租”,對民田(即農民和地主自有的土地)所收稅稱為“稅”。
⑤該臨界自耕農耕地面積由以下公式計算所得:0.7X×300斤米/畝=X×70斤米/畝+3650斤米/戶(即,1年糧食產量=租稅+農民1年自用糧食)。假定:糧食耕種面積與桑麻等非糧食種植面積按照7∶3的比例分配,單產300斤米/畝,租稅7斗/畝,1戶5口人、1年口糧3 650斤米。
⑥這里說明了制度(或生產關系)與生產要素稟賦、生產技術、市場大?。ㄗ髡邔⑦@三個因素統稱為“潛在生產力”)之間存在是否相互協調的問題。正是為了穩定農業生產從而實現國民經濟的繁榮,中國封建社會的統治者構建出了與小農生產為主的經濟結構相適應的“重農抑商”意識形態——“天下耕讀最為本”“奸商”“商人及其子女不能進學堂、不能參加科舉、不能做官”“商人與妓女同屬于一個社會等級”。
⑦按照1996年的單價算,這是一個較高的價格。
⑧按2000年的產量計算,這是一個較高的產量。
⑨成本按1980年計算,剩余為312.59美元/hm2。
⑩因為機會成本根本就是沒有發生的收益,既不是成本也沒有發生,不能與事實上發生的費用相加,所以取消了該項。原文中該項值為216.2美元/hm2,占總成本的23.96%。如果按照西方主流經濟學的說法,這個機會成本算作投資的正常利潤的話,那么,表中所描述的美國現代農業的農場主在沒有政府補貼的情況下,要獲得正常利潤都比較難,難逃“多收三五斗”的悲劇和大自然逆向條件的危害。
11從1933年第一部《農業法》開始實行以來,美國先后出臺了數十個有關農業補貼的法律,對農業進行了長期高強度的補貼。
12賀雪峰教授通過對我國改革開放期間長達十幾年的駐村調查,也得出了類似的觀點——“當前農業GDP擔負著9億農民生存的巨大責任,農民需要通過農業GDP來維持勞動力再生產模式,正是小農農業使得農村可以成為中國現代化的穩定器和蓄水池。所以,限制資本下鄉既是要維護農民權益,也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保▍⒁娰R雪峰:《一個教授的農地考察報告》,2013年11月2日,http://www.szhgh.com/article/netizens/201311/3594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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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張增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