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瑩
摘 要:本文簡要分析了王安憶知青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將其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分為性解放者的“大女人”形象和成長中的少女兩種類型,并進一步指出女性形象的獨特描寫在王安憶知青小說中形成了反思“文革”歷史的女性視野。
關鍵詞:知青小說 “文革”反思 女性形象
王安憶是一個善于從女性的情感、心理、經歷的種種曲折變化中書寫歷史的作家,女知青是她的小說中經常出現并被反復刻畫的人物形象,從而形成了一種觀看“文革”政治歷史運動的女性視角。王安憶知青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可以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性解放話語中帶有強烈性欲本能沖動的“大女人”形象,像《崗上的世紀》中的李小琴、《荒山之戀》中的金谷巷女孩、《米尼》中的上海女知青米尼,她們受到原始生命本能的激發,周身散發著成熟熱烈的性誘惑力,在小說中作為性啟蒙者出現,通過個人澎湃瘋狂的性體驗對抗“文革”政治語境中的性壓抑,尋求身體與靈魂的雙重解放;另一類是女孩或少女的形象,她們純潔浪漫,敏感多思,終日沉浸在自己日常生活的情緒和心靈世界的小天地中,對周遭世俗、功利、虛偽、殘忍的世界充滿困惑和憂憤,她們認認真真地掙扎在生活邊緣,嘗試以理想化的愛和同情的力量改變自己的“小人生”和外部世界,比如《雨,沙沙沙》《命運》《廣闊天地的一角》和《69屆初中生》中的雯雯、《墻基》中的獨醒、《繞公社一周》中的鄭南南等等。
可以說,這些女性形象的設定,完全顛覆了“文革”時期女性文化的建構。小說《崗上的世紀》塑造了三個相互映襯的女性:女知青小楊、女知青李小琴和隊長楊緒國的妻子。小楊和李小琴為了競爭招工名額,暗中角力。小楊請求老隊長將她續進楊家班輩,這樣她就成了楊姓族人,以此作為自己的政治資本;她通過依附傳統的鄉村宗法權力來達到現實的功利目的。楊緒國的妻子是一個典型的“好媳婦”形象,在公公和丈夫面前謙卑順從,小楊和她都是依據傳統鄉俗社會的道德準則生活的女性。而李小琴卻恰恰相反,她是女性欲望和本能的化身,不僅散發著女性的嫵媚,也充滿了靈性和活力。小說中寫道:
李小琴就大不相同了,她從頭到尾都割六路,手上纏塊白手絹,小鐮刀磨得飛快,彎下腰索索地割到前頭去了,不一會,粉紅底小白花的襯衣就汗濕了貼在背心上,映出貼身的汗褂兒,幾乎能看見汗褂上的針眼兒。她腦袋上扣了頂沒帶子的草帽,帽子卡住眉毛,一雙黑眼睛溜溜的。①
以上這段描寫將女性靈巧、輕盈、矯健的身姿融入勞動場景的描寫之中,女性的勞動之美與身體之美合而為一,或者說李小琴正是在勞動中散發出女性特有的魅力。在此,女性勞動的身體和性欲的身體不再是階級敘事中彼此對立的存在,反而獲得了一種完美的結合。
同時,小說中的李小琴也表露出女性清醒的自我意識和強烈的反抗意識,是一個身體和內心得到雙重解放的女性主體。小說中的性解放主題,涉及這樣三個內在關聯的層面:男性/女性,個人/權力,傳統/現代。李小琴為了得到招工名額引誘隊長楊緒國,兩人發生了數次性關系,在最初的語境中他們的性關系是從屬于功利目的,是一種基于具體的、現實的需求而進行的交易。有趣的是,小說以極度優美、自然的,甚至帶有浪漫情調的筆觸,詳盡地描寫精妙細微的身體感受及其相伴而生的心理變化,這就使“性事”獲得了獨立的表意空間,從而超越了現實維度,并形成了雙重的人物關系:一方面是利益關系,一方面是性關系。在利益層面,楊緒國因其政治身份占盡了上風,他一面占有李小琴,一面搪塞敷衍,玩弄欺騙她;但在性的層面,李小琴卻充當了啟蒙者的角色,她使楊緒國第一次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身體快感,使他久被壓抑的本能徹底釋放。楊緒國雖然是名義上的生產隊隊長,但是他的權力卻處處受到父親的掣肘和管束。楊老隊長才是整個村子實際上的控制者,楊緒國時時刻刻生活在最高權力的無形壓力中,李小琴用女人的身體喚醒了楊緒國沉睡的自我和內心中潛在的反抗意識。在小說結尾處,楊緒國因強奸罪被“革”了黨員和干部,成了普通的農民,李小琴也放棄了招工的奢望。在偷情的情節中,他們由被政治話語規定、被社會身份約束的人變成了“純粹的”男人和女人,在一個封閉的與世隔絕的空間內,性脫去了社會視域中的功利性,轉而成為生命之間的關愛和慰藉,他們的身體和靈魂獲得了最終的解放。在此,男性/女性的矛盾對立,在個人反抗外部極權的斗爭中得到了和解,而女性成為一個救贖者和啟蒙者。
“文革”時期,女知青被強奸,或者為了現實利益與領導進行性交易的例子在各種回憶和報道中并不鮮見。在這樣的敘事情景中,女性一般被描述為無辜的性暴力的受害者或政治制度的犧牲品。《崗上的世紀》表面上看來也是這樣一個故事,但作者卻反其道而行之,暗中置換了上述敘事中的權力關系,從而建構出一個女性反抗的神話。
王安憶的知青小說中,除了李小琴這樣欲望化的女性之外,也存在另一類女性形象:成長中的少女。她創作的“雯雯系列”小說中都有一個天真純潔、敏感多思,對愛情、對生活、對周圍的世界充滿了浪漫的想象和熱烈的希望的少女形象。少女成長之中的孤獨敏銳的內心世界在此成為與現實社會相隔離的窺看黑暗現實的一面鏡子。
小說《廣闊天地的一角》講述了一個十六歲的女知青雯雯的內心成長史,起初她以純潔真誠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世界,一種孩童般的簡單的思維和復雜、污濁的世界觸碰時,她內心的困惑不解自然產生,于是書信這種內心獨白的方式就成為組織小說敘事的主要話語形式。書信假設了一個讀者,使寫信者成為真正的言說主體,也就是說書信中的一切都是在寫信人的價值觀籠罩之下的。小說中的雯雯和荊國慶,一個天真單純、陽光向上,一個老于世故、玩世不恭,他們的書信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解讀現實的方式。雯雯給媽媽的書信中,多次提到“不明白”“想不通”,小說正是通過少女的懵懂無知反襯出“文革”政治文化的虛假以及在這種文化的影響下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相互利用、相互背棄的關系。當雯雯意識到冠冕堂皇的政治口號背后隱藏著齷齪的利益交易時,內心的幻滅感由此而生。endprint
在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中,也有一個少女雯雯。“文革”政治運動在當時還是小學生的雯雯看來是新鮮、神秘而略帶恐懼的生活經驗:她看到一個阿姨被紅衛兵剪了褲子的窘相;她感受到街上換了新氣象,商店招牌都換了“四新文具店”“滅資五金店”等新名稱;她在斗爭會上看到一個女老師被剪了陰陽頭批斗,內心極度恐懼;學校的階級斗爭影響了她和好朋友的關系;等等。由于“文革”,雯雯上大學的夢想成為泡影,她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決然地離開上海,插隊到安徽農村,但卻難以融入當地的生活,她在村民眼中始終是一個遲早要走的“外人”。她選擇以招工的方式逃離農村來到縣城,然而這又為她日后回上海帶來各種麻煩。回到上海之后,考大學的制度障礙取消了,但雯雯根本沒有參加考試的知識儲備,她不得已只有到街道的生產組工作,枯燥單調的生活讓她覺得上海反而不如縣城。荒謬的時代中,雯雯一次次的人生選擇不是與歷史發展的步伐錯位,就是與自我理想中的人生路線相差甚遠。
“雯雯系列”小說采取了青春成長的主題模式,以少女的姿態和心情品味社會歷史的宏大變革,突出少女在極端政治環境下精神主體形成中的痛苦和困惑。在此,政治不是口號宣傳,不是思想論辯,也不表征為意義重大的歷史事件,而是滲透在敏感多思的少女的生活體驗和內心感受之中。“文革”政治運動就是這樣規定著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歷史事件不是慘烈的、悲壯的、戲劇化的,而是以平凡世俗的形式存在于普通生活中,滲透在現實的考量和功利的算計中。“文革”雖然只作為敘事背景而存在,但是它同時無處不在,小說對“文革”歷史的所謂淡化處理,恰恰揭示出“文革”政治話語影響中國社會的強大力量。小說中對女性生活的敘寫雖然細碎詳盡,卻不頹廢哀怨。在作者看來,正是普通人日復一日的認認真真的對生活的追求和思索變革了現實,平凡的生活孕育著改造歷史的希望。如作者所說“外頭世界的風云變幻,于它(生活)都是抽象的,它只承認那些貼膚可感的”;“它卻是生命力頑強,有著股韌勁,寧屈不死的。這不是培養英雄的生計,是培養蕓蕓眾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個底座。”②
王安憶知青小說中女性人物的塑造構成了“文革”反思,書寫歷史的女性視點。一方面,女性作為性解放的主體出現,成為反抗“文革”政治文化的覺醒者和拯救者;一方面,女性的日常生活話語空間的形成,將平凡女性的“小歷史”嵌入“大歷史”的敘事之中,成為反觀宏大歷史的鏡像。這使王安憶早期知青小說的“文革”敘事突破了既有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既定模式,使歷史反思獲得了一種生活化,感性化的方式。
① 王安憶:《王安憶中篇系列小說:崗上的世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7月版。
② 徐春萍:《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與王安憶談〈長恨歌〉》,《文學報》2000年10月26日。
參考文獻:
[1] 徐春萍.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與王安憶談《長恨歌》[N].文學報,2000-10-26.
[2] 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M].林驤華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
[3] 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4] 荒林.日常生活價值重構——女性主義經驗批評的中國詩學定位[J].文藝研究,2012(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