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月
2012年10月,儲戶章文在文洲A銀行東榮支行辦理了一張卡號×××的銀聯IC龍卡通。2013年10月12日,章文本人在安京,該卡內金額被人在南鎮百貨大樓集團有限公司大寶珠寶店POS機消費共計506222元。2013年10月15日,章文向文洲市公安局金水路分局經偵大隊報案,案件至今尚未偵查完畢。雙方由此對責任承擔和賠償問題發生糾紛,訴至法院。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章文在A銀行東榮支行開設個人銀行賬戶,雙方形成儲蓄存款關系,文洲A銀行東榮支行負有保障章文存款安全的義務。2013年10月12日,章文卡內金額被人消費時,其本人尚在安京,在發現卡被盜刷后,章文及時報案,結合南鎮警方對章文卡內金額被盜刷的珠寶店店員的詢問筆錄,可以推定是他人持章文銀行卡的偽造卡進行刷卡消費,從而導致章文賬戶上資金發生損失。因此一審法院判決中國A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文洲東榮支行于判決生效后十日內支付章文506222元及利息,案件受理費9213元,由章文負擔510元,中國A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文洲東榮支行負擔8703元,駁回章文其他訴訟請求。
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章文在A銀行東榮支行辦理龍卡通,雙方的儲蓄存款合同已經成立,雙方均應按照合同約定的權利義務履行該合同。A銀行東榮支行負有保護章文的資金安全,防止泄露其信息及密碼安全等義務。章文也負有保管好銀行卡,按照規定使用銀行卡,謹慎注意防止密碼泄露等義務。因此,對于章文的銀行卡款項被盜刷,A銀行東榮支行應負主要責任,章文也應對其疏于保管密碼的行為負次要責任。因此,A銀行東榮支行承擔責任的比例以70%為宜,駁回章文其他訴訟請求。
關于格式合同條款的界定,我國《合同法》有明文規定,該法第39條第2 款規定:“格式條款是當事人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并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的條款”。由此可見,我國《合同法》采用格式條款而不是“格式合同”的概念,這是因為格式條款的含義比格式合同更為寬泛,且更能適應現實生活中格式化條款表現的復雜性,因為一些格式化條款可能不是表現為一個完整的合同,而有時是滲透在部分非格式合同中或者準合同化文件中。
本案例中格式條款的有效或無效為爭議的焦點問題。A銀行東榮支行在案件審理過程中,辯稱其為客戶辦理的儲蓄卡憑密碼消費或者支取,在辦理儲蓄卡時已盡到充分的告知義務。但是法院認為,《中國A銀行×××卡領用協議》關于“凡使用密碼進行的交易,視為本人所為,由此產生的后果由本人承擔”的格式化約定免除了銀行責任,加重客戶責任,屬于不公平的格式條款,故而無效。法院裁判的依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十九條第一款規定,“采用格式條款訂立合同的,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并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對方注意免除或者限制其責任的條款,按照對方的要求,對該條款予以說明”,以及該法第四十條規定“格式條款具有本法第五十二條和第五十三條規定情形的,或者提供格式條款一方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的該條款無效”。
從上述裁判及其分析來看,此案中爭議的條款被認定為無效的格式條款有以下兩個值得關注的問題:一是該案認定的特點格式條款內容一旦被廣泛推定為無效條款,其影響將是重大的。從目前銀行實務來看,國內幾乎所有的銀行儲蓄合同都擬定了“凡使用密碼進行的交易,視為本人所為,由此產生的后果由本人承擔”之類的格式條款,如果法院普遍地支持該等法律認定和推斷,銀行市場的交易秩序將面臨極大的沖擊。二是法院否定格式條款裁判意味著銀行業通用的“密碼交易”原則面臨嚴峻的挑戰。據此推論,“密碼交易”不是本人交易,銀行將基于何原則來構建銀行與客戶的交易法律關系?“密碼交易”是現代信息技術、網絡技術發展的新生產物,它大大有別于傳統有形物的交易原則,如果緊緊囿于傳統民商事法律原則和規范來解讀“密碼”及其法律意義,其結果可能是難以適應現代技術發展的需要,甚至可能帶來“反技術”“反創新”的謬論式的結論。筆者認為,面對密碼問題,法院還是應該理性地對待密碼的特質,不宜簡單地否定密碼具有客戶的身份性和對交易的決定性作用。
本案從法律文本上看,核心問題是格式條款的有效無效問題,但究其本質則涉及到銀行與儲戶的責任分配問題。因為該案例中,一審法院認為,章文在A銀行東榮支行開設個人銀行賬戶,雙方形成儲蓄存款關系,銀行負有保障儲戶存款安全的義務。銀行作為儲蓄存款的安全保障義務人,應具備相應的保障銀行卡不可復制的技術能力,從而有效阻斷犯罪行為的得逞,避免儲戶損失的發生。二審法院在分析雙方過錯和責任時,既肯定了銀行的義務和責任,也提及儲戶的保管銀行卡和密碼的義務,即銀行負有保護儲戶資金安全,防止泄露其信息及密碼安全等義務,儲戶也負有保管好銀行卡,按照規定使用銀行卡,謹慎注意防止密碼泄露等義務。在盜刷問題上,二審法院進一步分析了作為發卡銀行,該行具有技術上的優勢,更有義務在技術上加強防范措施以保障用卡人卡內資金的安全;該行還具有信息上的優勢,客戶的相關信息均保存在其資料庫中,在此情況下,更應該加強信息保密手段的提高,以防信息泄露;同時該行還具有資源上的優勢,其應當掌握當今世界上銀行卡制作、發行、交易的最新動態,改進其銀行卡制作、發行、交易中的不足,在促進自身的發展的同時,保障用卡人的權益。
從以上案例我們可以看出,銀行在實務中,法律人員不宜過度依賴格式條款,不當地向管理人員或業務人員傳遞傳統的法律分析預測,而需要更加理性和全面地分析格式條款自身是否存在合法合規性瑕疵。實際上,境內外監管、執法機構已日益重視金融機構格式條款問題,如英國金融服務局近幾年對金融機構的格式條款做了一些調研并發表了一些監管分析和引導。我國工商行政管理機構更是在去年開展了全國性的銀行系統格式條款檢查行動,有的被處以罰款,有的被要求整改。基于此,銀行內部應加強對格式條款的理性分析,適時結合監管法規的發展動態,及時調整一些文本中的不當的、不合理的格式條款,這樣才能助于防范系統性的法律風險。
正因為格式條款效力的不確定性問題,促使銀行必須關注格式條款的選擇問題。格式條款的擬訂既要在實質性內容上為客戶權益的基本保障留下必要的空間,更要嚴格按照監管法規的要求確保客戶的強制性權益保障機制在格式條款中不被損害。格式條款的有效性首先應確保條款內容的合法合規性,尤其是一些專業化、精細化的合規性要求,更是法律人員和專業律師易于疏忽的。其次,對于一些涉及數量龐大、高度分散化的消費者群體的格式條款,更應慎之又慎地確定條款內容,可以探索用“準聽證”式的方式征求較大范圍的消費者的意見,盡可能減少條款對消費者的沖擊和震蕩。
在日益復雜化、多元化的社會經濟生活中,作為法治的守護神——法官,應該順應經濟和技術發展的潮流,適當更新傳統的法律理念和推定邏輯。在司法上的銀行格式條款問題,法院和法官應注意以下幾點:一是要冷靜地認知和分析金融體系中具有其自身邏輯和特點的某些概念和技術要素,避免用傳統的民商法理念和邏輯來解讀有關問題,如“密碼”的法律意義、有關主體的責任則應由全新的理念來分析。二是盡可能避免簡單順從媒體炒作的一邊倒潮流,而應理性獨立的進行裁判分析。現實中一些消費者為了嘩眾取寵或者達到個人的特定目的,采取種種手段充分影響多元化的輿論渠道,進而干擾司法的公正性和獨立性。三是在“弱勢”和“強勢”問題上,要理性地分析,不宜簡單地把銀行視為強者而歧視。對弱者的扶持和支持需要通過合法化的社會保障或社會保險來實現,而不是個案中的法律分析來具體化,尤其不宜以簡單的人性化的同情心理來替代理性、獨立的法律分析。
銀行在現有技術安全條件下,對于一些確屬不確定性而非現實技術能克服的風險和問題,應積極與監管當局溝通,并自主探索創新借助一些社會化的風險分散機制來解決,例如對銀行卡偽造的風險問題,可借鑒境外國際銀行的一些經驗,通過分散化的保險或基金來分解和承擔。此外,消費者也應更加理性地認知金融產品和服務的種種風險,尤其是一些非銀行制約且與產品收益掛鉤的風險,應該敢于接受和擔當,不宜過度指責和苛求,要尊重法律法規。銀行和監管機構也應積極培育和引導消費者逐漸走向成熟,推動理性、有序、法治的中國金融秩序的培育和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