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CC公司重新修復和發行了藍光,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有機會把安東尼奧尼的《夜La Notte》翻出來再看一遍。至于第一次看這部片是什么時候,已經無跡可尋,估摸著應該是十多年前,按著大師的作品名錄淘碟收碟的時候,看完了還必須發表一通類似“大師透過意大利中產階級夫婦的感情危機,折射出窮奢極欲生活背后的隱憂和人與人之間無法逾越的隔閡”之類,又裝又端又欠扁的八股評論。回看現在青年的評價,最中肯的一句是“留到35歲再看”,恰巧我正逢這好時節重溫佳片,不說幾句是對不起這個年歲了。
在似懂非懂的評論了很多場面調度、景別、光影之類的專業術語后,現在電影于我而言,無非是情節與情緒。《夜》作為安東尼奧尼的三部曲來說,顯然是一部情緒至上的作品。10幾年前,從大師的作品里,其實沒看出半毛錢故事,就覺得大師就是很牛逼的,可以隨便拍,幾個場景也沒什么關聯,莫名其妙不知道想表達什么。現在看來,卻絲毫不覺得枯燥,也沒有非要從中找個什么主題。這就是1961年一對意大利中產夫婦的生活,馬斯楚安尼和讓娜莫羅真是天生的尤物,你看馬叔從《八部半》、《甜蜜的生活》里投射出的那種基調,不正是《夜》里早就奠定的么?自私、風流、欲望、瀟灑、無聊卻又敏感脆弱。讓娜莫羅呢,《祖與占》不正是特呂弗為她度身定做的角色么?1961年的意大利,中年夫婦絕望地看著過往的感情成為云煙,縱使要極力挽回或者抓住,也已經是歲月不饒人。任何一個走過婚姻的人,都能從《夜》里找到共鳴,這就是安東尼奧尼給予觀眾的情緒共振。
從影片開頭的醫院戲份,就能感受到夫妻兩人感情上的離析,所以這種壓抑的,無解的節奏,就伴隨整個影片,甚至說,這本來就描述的是一段在無聊里打發時間,近乎絕望的尋歡作樂。我最愛的橋段自然還是馬叔和莫妮卡維蒂的調情對手戲,一來是戲中的維蒂艷壓群芳,熱情似火,相比讓娜莫羅“欠多換少”的冷淡面孔,自然是更吸引男性視線。二來是那場調情戲,曖昧、欲望,又無處話寂寥,剛要入高潮,卻又墮入意興懶散。存在感戛然而止,馬叔也遁入虛空,不知生之意味。此種力不從心,虛妄的人生感,大概跟我們的佛教有幾分相通了。又或者,讓我想到了最近狂熱的昆汀的新作《慶祝無意義》——無意義有時候恰是一種生活的常態,也是最好的情感相處方式。“無意義”不給彼此壓力,沒有刻意的雌雄勾引,天雷碰地火般的戲劇沖突,卻在順理成章的沉默里,雙宿雙飛。曾經看到有影評家大批《夜》這片不知所云,“連導演都不知道想要表達什么,鏡頭里的畫面沒有情節,沒有起伏,觀眾昏昏欲睡”,可是“無意義”戰勝了類型電影,成為電影史上名垂千古的佳作,在這個充滿著偶然巧合和盲目機遇的因果循環中,無意義是不是對抗“NO ZUO NO DIE”的最好方法呢?
翻開朋友圈里,五光十色的吃喝玩樂,大家的生活都富足而幸福。然而,沒有寫在朋友圈上的,卻是一對又一對的勞燕分飛。大都市的心緒大體相通,何況相比1961年的意大利,我們走近物質和欲望的速度似乎更快更迫切。情緒的困境是無法逾越的,它并非一種有型的、實在的、通過努力可以克服的具體問題。在之前看過的大部分美國人描寫的中年危機的影片里,我們看到的是具體的問題、比如感情出軌、經濟窘境、兒女教育等等。安東尼奧尼不糾結于這些世俗的問題,他向我們展示的就是一種漫無目的生命的虛無感,還有一種“活了大半輩子,日子過的也挺好,我怎么就開心不起來”的操蛋感。
影片最后,馬叔和讓娜莫羅在河邊重溫舊夢的那段,被譽為時代最美橋段,我倒覺得更像是一曲青春挽歌,至于讀往日情詩什么多少有些矯情,真實的殘酷恰是對感情消亡的可預見性,正如另一本書的書名《一切破碎,一切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