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黃昏的暮光中,我們最后打量一眼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這艘蒼老的巨艦。它曾經(jīng)風華卓絕,敢為先河,引領了整整一個時代的潮流。
今年7月,92歲的柯明(原名吳樾人)在美國離世。這位老藝術家生前擁有一串令人目眩的頭銜與成就,“動畫造型師”是柯明不太為人所知的身份,但熟悉中國動畫電影的一定不會對他的《天書奇譚》感到陌生。在緬懷一代老藝術家殞落時也不禁讓人回憶起曾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動畫人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這是一個在你我的記憶中逐漸被淡忘的名字。當時間的指針緩緩撥回到1957年,如今的世界級都市上海還只是一個剛剛睜眼的孩子。古老的蘇州河蜿蜒曲折,無聲無息地穿過長寧區(qū)的雜亂民居。趿著拖鞋的花褲大嬸低頭洗著衣裳;孩子們啜著綠豆棒冰,像一群麻雀嘰嘰喳喳跑過;晾在外面的衣物和被單像一排排彩旗,在風中起舞……從表面上看去,這條路與其他的巷間里弄沒有任何差別,但它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萬航渡路。在這條路上,有一艘剛剛組裝完成的映畫巨艦,正在沉默中凝聚力量。
在接下來的半個多世紀里,這艘巨艦將迸發(fā)出巨大的能量,它不僅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的童年,更在中國電影史和世界美術電影領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萬事開頭難,無論何等震古爍今的英雄豪杰,總有潦倒的往事。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美影廠)的前身是東北電影制片廠的美術片組。1950年,美術片組南遷上海,組長特偉帶領整個班底,在上海度過了足足7年披荊斬棘的時光。7年內(nèi),片組一共攝制完成了94部美術片。這是一段從零開始、從無到有的艱辛歷程,在那個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海量信息和電腦特效的年代,來自出版業(yè)、美術界、影視圈的畫家、編輯、導演們一點一滴匯聚眾人的經(jīng)驗和智慧,在大型聚光燈、布景沙盤和繪畫桌前汗流浹背,一格一格、一幀一幀地摸索動畫的竅門。能忍受住這等寂寞的,從來只有那些最閃耀的名字——萬氏兄弟、錢家駿、靳夕、王樹忱、嚴定憲……這些人,后來無一不是中國動畫史的殿堂級人物。
在動畫片這種全新的藝術形式出現(xiàn)之前,中國還只有一些刊載于報紙上的諷刺漫畫和街頭招貼的廣告畫,當時國人對“動畫”的認知,仍然停留在“西洋鏡”的概念上。因此當雛鳳昂首初鳴時,聲音也格外清越嘹亮。1955年,中國第一部彩色動畫片《烏鴉為什么是黑的》問世,次年,《烏鴉為什么是黑的》獲得了第七屆威尼斯國際兒童電影節(jié)一等獎,這是中國動畫第一次在國際上獲獎。此時,距離萬氏兄弟的黑白動畫片《鐵扇公主》公映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中國動畫終于掙脫了戰(zhàn)爭帶來的陰影和傷害,再度向世界展現(xiàn)身姿。
1957年4月,美影廠正式掛牌建廠,下設動畫、木偶和剪紙3個制片部門,美術片組長特偉順理成章地擔任第一任廠長。接踵而來的榮譽并沒有沖暈特偉的頭腦,《烏鴉為什么是黑的》獲獎時的一個小插曲反而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風格關系,評委們居然誤認為這是一部蘇聯(lián)動畫!這讓滿心歡喜的特偉頓時涼了半截。他終于意識到,曾經(jīng)喜愛并模仿的蘇聯(lián)風格,正在成為中國動畫的桎梏。
經(jīng)過一番掙扎和思索,特偉鄭重提出了“探民族風格之路”的新口號。在當時,很少有人意識到特偉的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么。有時歷史的腳步就是這樣奇妙,許多偉大的創(chuàng)意和發(fā)明僅僅只是因為一個不起眼的發(fā)端。
為了驗證自己的理念,特偉執(zhí)導拍攝了《驕傲的將軍》,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開山之作,總設計錢家駿大膽地給片中角色畫上了京劇臉譜,音樂上不僅大量運用了鑼鼓鈸鐘,還融入了經(jīng)典琵琶曲目《十面埋伏》。為了取材,制作組的成員遠赴北京、山東、河北等地,收集的資料涵蓋古代壁畫、雕塑、建筑等方方面面。《驕傲的將軍》成片的時長僅僅才20多分鐘,在現(xiàn)代電影工業(yè)的流水線上,這不過是每周一集的動畫時長,但美影廠對這部影片期待甚高,足足精雕細琢了一年多才放上銀幕。在這部彩色動畫里,中國動畫人第一次摒棄了陳舊喜好帶來的不良影響,堂堂正正地站在了創(chuàng)造者的位置上。借特偉之手,“中國風格”的綺麗畫卷終于徐徐展開。
中華民族藝術的動畫時代,就此拉開了序幕。
后來者對這個時代的評價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有人說,這是最壞的時代,但毫無疑問的是,這是屬于美影廠的黃金時代。
在當年,一位成名畫家舉辦一次畫展,若能吸引一兩萬人前來就已經(jīng)是大獲成功,但一部動畫片的觀眾數(shù)量是畫展的十倍,甚至百倍,越來越多的藝術家意識到了動畫片作為藝術載體的廉價和高效,只是苦于沒有入門的途徑。《驕傲的將軍》就像一把金鑰匙,打開了傳統(tǒng)藝術和時代媒介之間的最后一扇鐵門。20世紀5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美影廠的后花園齊聲怒放,芬芳吐艷,動畫、木偶、剪紙、折紙四大類型片迅速站穩(wěn)了腳跟,傳統(tǒng)藝術在銀幕上以不可思議的姿態(tài)“活”了起來。在這個時期,“本土化”和“民族化”成為了美影廠作品的靈魂烙印,許多文化名人都受到了邀請,欣然為美影廠提供創(chuàng)作和建議。柯明當時還在《新華日報》工作,可是架不住導演錢運達的軟磨硬泡,他陸續(xù)為《紅軍橋》、《張飛審瓜》、《天書奇譚》設計了人物造型,從皮影到工筆,柯明設計的動畫角色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我們也許記不清《天書奇譚》的工作人員名單,但沒人能忘記天真的誕生,無私的袁公,還有那三只性格不同、形態(tài)迥異的狐貍精。
在這場影響了幾代人的歷史洪流里,美影廠的動畫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遺憾的是,那是一個崇尚集體榮譽的年代,許多無名英雄所做的一切,大多湮沒在了“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集體光環(huán)背后。當時的中國動畫人擁有后人無法企及的藝術涵養(yǎng)和個人境界,他們學貫中西,無論水粉還是水墨都可以信手拈來,在做動畫以前,他們是中國文化界最出色的導演、編輯、作家和藝術家。他們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帶來了許多新技術,其中有一項,即使時光荏苒,也無法抹消痕跡,那就是水墨動畫的出現(xiàn)。
水墨動畫是美影廠在上個世紀60年代最驚人的創(chuàng)舉之一。第一部水墨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在制作時幾乎將國內(nèi)的藝術大家一網(wǎng)打盡,片中的動物造型是由國畫大師齊白石執(zhí)筆,美影廠的畫師們?yōu)榱俗屗媱悠饋恚踔灵_發(fā)了全新的渲染和著色技術。如此高的起點,讓這部片子一問世就在全世界引起了轟動。時任文化部長的茅盾在觀看了影片之后,贊嘆不已,特意為美影廠送來一幅題詞——“創(chuàng)造驚鬼神”。在那個年代,水墨動畫的制作工藝被列為了國家機密,對于一部動畫片來說,這已經(jīng)近乎榮耀的頂點。
絕代風華,一時無兩,那是美影廠最壯麗最輝煌的歲月,在當時的世界級動畫大會上,永遠有屬于美影廠的一把交椅。當電視機普及進入了千家萬戶之后,動畫片的殺傷力有了最直觀的體現(xiàn):當年的中國兒童在娛樂生活上相對貧瘠,每晚6點的電視機就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他們,要是誰被懲罰不準看動畫片,那簡直是如喪考妣的噩耗。
隨后,十年浩劫悄然降臨。在大字報漫天飛舞的年代,許多機構遭遇困境,美影廠也相應受到了沖擊。而改革開放的市場化、日美動畫的節(jié)節(jié)緊逼,也帶給注重藝術性的美影廠許多困擾。如今繁華落盡,美影廠也不再固守泥潭,它重新調整步伐,努力向市場靠攏,推出不同類型的動畫,試圖探索一條在新環(huán)境中生存的道路。
往事淡去,我們在黃昏的暮光中,最后打量一眼蒼老的巨艦。它曾經(jīng)風華卓絕,敢為先河,引領了整整一個時代的潮流,而面對美影廠新生的美好,我們永遠會張開雙臂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