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穆旦的愛情詩《春》在不同的詩集版本和刊載版本中,存在文本修改的現象,主要是重要詩行和詞句的修改,這些文本修改導致了對《春》的不同美學評價。本文意在通過分析《春》的不同版本,結合詩人的人生經驗,探析其文本修改的過程及由此帶來的不同審美感受。
關鍵詞:《春》;穆旦;版本
詩人穆旦創作的愛情詩《春》歷經三次版本變遷,每次改動都給此詩帶來了不同的美學情趣。
《春》創作于1942年2月,最初刊登在1942年5月26日的《貴州日報·革命軍詩刊》第9期。爾后于1947年3月12日刊登在天津版《大公報·星期文藝》第22期。同年,收入《穆旦詩集(1939-1945)》。這首穆旦詩歌的經典之作,全詩并不算長,僅兩節共12行,但也歷經多次修改,版本情況較為復雜。其中,第1節第5-6行、第2節第1-2行的改動較大也更有突出性,主要體現在詩行和詞句的修改上。這些差異從細節到整體直接影響了對《春》的美學評價。我們要完整的研究《春》這首詩歌,就要把各種修改版本集合起來進行對比分析,從差異性和相同性中更好的理解這首詩。
《春》最初刊登在《貴州日報·革命軍詩刊》上時,第1節的第5-6行是“如果你是女郎,把臉揚起,看你鮮紅的欲望多么美麗?!?年之后,1947年,在天津版《大公報·星期文藝》上刊登時變成了:“如果你寂寞了,推開窗子,看著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蓖辍赌碌┰娂?939-1945)》中,詩人又改成了“如果你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痹诘谝粋€版本中,作者將“你”(花朵)比喻成“女郎的肉體”,這里的描寫直接、大膽,對愛情的贊美和向往一覽無遺,“鮮紅”色是熱情、奔放的顏色,暗示了春天給詩人帶來了嬌艷欲滴的紅色欲望,情感噴發而出,是激烈且強烈的;在第二個版本中,“女郎的肉身”不再是欲望的化身,欲望從“肉身”上轉移到“花朵”上,“花朵”在如“綠色火焰”般的“草”上面盡情舒展,“反抗著土地”,生機盎然,綠色本是優靜、淡雅的顏色,如果說花是女人的同格,紅色代表女人,綠色應該是少女,恬靜、樸素。而詩人卻把“綠色”和“火焰”聯系起來,表達了詩人對春天、對愛情的無盡渴望,是含蓄的欲望,是壓抑已久的情感宣泄;在第三個版本中,“醒了”取代了“寂寞”,人蘇醒的動作取代了人的精神空虛,作者在這里強調了主體意識對美的追求的覺醒。通過對“春”、“草”、“野獸”、“火”等基本意象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穆旦的這首愛情詩中對欲望的詩意呈現。欲望是生命力的顯現,靈與欲、精神與肉體是生命不可分割的兩個層面,傳統愛情詩更注重表現愛情的精神層面而忽略它的肉體欲望的表現,而穆旦的《春》卻表達了一種對“愛”的焦灼的期待,對肉體欲望的釋放。
穆旦寫作《春》這首詩時,時年24歲,正值青春年少,他寫雪萊式的浪漫派的詩,有著強烈的抒情氣質,又有很強的現實感。1942年,詩人還創作了中國現代詩歌上的經典愛情詩作《詩八首》,與《春》相得益彰,都表達了詩人對愛情的獨特理解。正如王佐良所說:“中國過去沒有過這樣的愛情詩,以后也罕見。穆旦在中國詩歌的不斷滾流里抓住了另一個絕對完美的瞬間了?!盵1]
除了第1節有不同,最初刊登在《貴州日報·革命軍詩刊》上時,第2節第1-2行是:“藍天下,為關緊的世界迷惑著的,是一株廿歲的燃燒的肉體”。而在天津版《大公報·星期文藝》上刊登時變成了:“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人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同年《穆旦詩集(1939-1945)》中,詩人又改成了:“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在第一個版本中,作者將“你”(女郎)比作“一株”(植物),是作為一個客觀對象被關照;在第二個版本中,將“關緊的世界”改成了“永遠的謎”,更顯神秘主義色彩,“花朵”幻化成了“人們”,“燃燒”改成了“緊閉”一詞,將激情變為理性,詩人仍然采用旁觀者的敘述角度;而在第三個版本中,主語“我們”取代了“人們”,人稱代詞的變化,說明了詩人對愛情的主觀訴求,被迷惑著的“花朵”不是別人,恰恰是“我們”自己,是“我們”自己對青春萌動情欲的苦悶以及對愛情的翹首以盼。第2節更加真實的表達了詩人自身對愛情的詩性詮釋:愛是復雜的,愛是痛苦的,愛的痛苦在于愛情的矛盾性,愛的不確定性,愛連同生命的無可挽回的毀滅結局。
“泥土做成的鳥的歌”,鳥的歌的清揚與泥土的沉重構成矛盾對立的關系,“被點燃,卻無處歸依”與“緊閉的肉體”既互相闡釋又互為因果,共同表現了肉體被約束無可依靠以及無名的壓抑的苦痛。所以,詩的最后雖然“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卻只能“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詩人1942年2月投筆從戎,響應國民政府“青年知識分子入伍”的號召,以助教的身份報名參加中國入緬遠征軍,以中校翻譯官的身份隨軍進入緬甸抗日戰場。同年5月至9月,親歷滇緬大撤退,經歷了震驚中外的野人山戰役,這一特殊的經歷,讓作者對愛情和死亡的關系有了新的理解: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愛情不會因為死亡而結束。 詩行和詞句的修改替換和標點的不同使用,從細微處大幅度改變了詩歌的藝術張力和想象空間,達到了不同的美學效果。例如“燃燒”和“緊閉”兩詞的替換,“燃燒的肉體”寫出了生命、愛情在承受壓抑之后,活力和渴望噴涌而出的快感,“燃燒”是狂歡亦是釋放,而在大自然的肉體盡情袒露的同時二十歲的肉體卻是“緊閉的”,這種緊閉感寫出了生命成熟時的蓬勃和帶一點點灼熱的恐懼感,但是筆者認為“燃燒”更能突出欲望的豐滿與現實痛苦之間的矛盾感。再如“關緊的世界”和“永遠的謎”兩詞之間的替換。“關緊的世界”是封閉的,“廿歲燃燒的肉體”讓詩人感到困惑和迷思,詩人渴求著性,對肉體充滿了欲望但“世界”是“關緊的”,無法打開的,肉體的痛苦折磨著詩人。
《春》和《詩八首》都寫于1942年,我們可以猜想,詩人當時是在經歷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愛的體驗之后對愛情進行思考才寫出了這首經典之作。三十多年之后(1975年9月),詩歌愛好者郭保衛給穆旦寫信談到愛情的苦惱,穆旦回信中提到自己的這首詩說“你大概看到我的那《詩八首》,那是寫在我二十三、四歲的時候,那里也充滿愛情的絕望之感”。據說穆旦在清華大學讀書的時候就開始了他的初戀,對象是一個叫萬衛芳(芬)的燕京大學的女學生,但她已有婚約,男的也在燕京大學就讀。1937年10月,穆旦不顧當時戰爭條件下的艱險旅途,千里迢迢護送她南下,可見感情已不一般,但由于女方原因,此女子仍與原來有婚約的男子結婚了。可見,詩人此時的是愛的痛苦的。1947年改成了“永遠的謎”和“緊閉的肉體”,詩人經歷戰爭的洗禮、顛沛流離的生活,特別是1946年春天,詩人與周與良的相愛,讓詩人對愛情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愛的覺醒和躁動,愛的快樂與痛苦,愛的實現與毀滅,這一切的沖擊、碰撞使穆旦的內心涌動出一股糾結的力,一個“永遠的謎”,這里的愛情已經不是簡單的男女之情,逐漸升華成為了人類的大愛,詩人由此用愛情來審視生命和人性?!熬o閉的肉體”亦顯現出了對狂歡的節制,對愛情中純美一面的贊美和歌頌。
鄭敏在《詩人與矛盾》一文中評價說:“穆旦的語言只能是詩人界臨瘋狂邊緣的強烈的痛苦、熱情的化身。它扭曲,多節,內涵幾乎要突破文字,滿載到幾乎超載,然而這正是藝術的協調?!盵1]我想,穆旦極力想找尋的是一個生命的平衡點,一個能夠使人的痛苦得到解脫,心靈重歸安寧與靜謐的平衡點。因此,他用詩性的神秘主義的生命觀,企圖找尋牽引兩性的神秘力量,用以關照愛和生命,探尋他們的由來和歸宿,最終達到生命的平衡。
詩人借詠春來傾訴欲望,每一次文本修改的背后都隱藏著詩人不同的心理感受與人生經驗,對同一部作品不同的版本做出對比分析,能夠幫助我們對新文學作品做出更全面、更有效的美學評價和歷史評價。
注釋:
[1]陳伯良:《穆旦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88-91
[2]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48.
參考文獻:
[1]李方編,《穆旦詩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2]李章斌,《現行幾種穆旦作品集的出處與版本問題》,《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
作者簡介:陳絲柳(1991.7-),女,湖北潛江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2級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