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對蘇軾乃至整個宋代詩壇影響都很大,而北人杜甫入蜀與蜀人蘇軾南下,這兩段經歷有不少相似處,故筆者特意拈出。飲食最能反映生活狀況,研究飲食詩能發現詩人最為生活化的一面,本文擬以分析杜甫居蜀與蘇軾謫居嶺南的飲食詩,以窺兩位詩人當時生活狀況之一二,并分析詩中的內涵與后者對前者的因革。
關鍵詞:杜甫;蘇軾;入蜀;嶺南;飲食詩
我國古代一直有“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1]的傳統,但是縱觀上古之詩歌,“勞者歌其事”的內容較多,“饑者歌其食”的卻很少,即使有也都是作為詩歌的背景而給予極少的筆墨。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除了我國古典詩歌的根本性質是抒情而非體物外,還由于赤貧的“饑者”難以接觸到有審美價值的食物。莫礪鋒先生在《飲食體裁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2]一文中總結出來要發展飲食體裁的詩歌,詩人所需要具備的特質有二:一、既非赤貧的“饑者”,也非物質難以打動其心的富貴之人;二、熱愛普通的日常生活,能夠從平凡之中發現詩意。中古時期的唐代,對生活懷有沉重熱愛的詩人杜甫具備有上述兩個特質,即使受人一飯也工筆細描于詩稿,由此使飲食詩更深入人心。有宋一代,詩人們的審美趨于日常化,對生活中的繁瑣事物不厭其煩地描寫,食物也屢屢成為他們筆下的主角,而自稱“老饕”[3]的蘇軾更是將飲食詩推向壯大。而蘇詩受杜詩影響很大,飲食詩也是如此。
杜甫入蜀與蘇軾南下均是身不由己的遠徙,并且終究未能葉落歸根。乾元二年(759)年底,歷盡艱險的杜甫一家終于到達了成都這座西南大都市,是年杜甫47歲。“天府之國”的豐饒餽贈讓杜甫感慨不已,他于此寫下了三十多首涉及飲食的詩,真實記錄了杜甫居蜀之生活與蜀地風物。數百年之后的紹圣元年(1094),蘇軾接到遠謫惠州的通知,是年蘇軾59歲,較杜甫入蜀之年歲更老,他自知還朝再起的希望渺茫,只好采取“超然物外”[4]的態度。但“超然物外”的蘇軾對生活的熱情不減,“老饕”依然熱衷于食物,在惠州之時他寫下了大量飲食詩。同處飄零之中的詩人,其時心境在其時的飲食詩中有所展現。
不忘一飯之恩
蘇軾曾評價杜甫:“古今詩人多矣,而惟子美為首,豈非以其饑寒流落,一飯未曾忘君與。”[5]此評價甚是準確,思君戀闕的情致是杜甫一生矛盾思想的癥結所在,也恰恰是這種至情至性成就了詩人杜甫。不僅無時不忘報答對統治者,也不曾忘卻身邊人及大自然的一點點恩惠,事實上,杜甫大部分飲食詩都是建立在感恩之上的。
杜甫在蜀中與嚴武交游甚密,這在飲食詩中也有所體現,嚴武送予杜甫一瓶青城山乳酒,杜甫為此專程寫下《謝嚴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山瓶乳酒下青云,氣味濃香幸見分。鳴鞭走送憐漁父,洗盞開嘗對馬車。”據《杜甫居蜀飲食詩歌探究》一文考證,詩中所言青城乳酒呈乳白、帶青玉色,固云“青云”,而濃稠似乳,滋味複雜,固云“味濃香辛”。乳酒固然香濃醉人,杜甫也沒有忘記送酒者,所以詩中后兩句皆言送酒之事,酒似乎只是表達情感的載體。為感謝嚴武的宴請他又寫下了《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一詩:“竹里行廚洗玉盤,花邊立馬簇金鞍。……看弄漁舟移白日,老農何有罄交歡。”詩題中的“枉駕”雖是自謙之語,卻透露出杜甫對好友盛情到訪的驚喜,好友此行聲勢盛大,廚師手中之食具剔透明亮如同玉石所造,連所騎之馬也盛裝打扮,光輝熠熠地立于花前,區區寒舍怎有此榮耀迎來貴客,而粗食麻衣的老農又怎有幸與貴公共享美食美酒,這樣的詩句描寫更是能見杜甫對此次宴饗的感激,甚至是受寵若驚。杜甫也常常為不能給予好友與其饋贈相當的物品而感到慚愧,于《王竟攜酒高一同過》中他寫道:“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自愧無鮭菜,空煩卸馬鞍。”依然是感激之情,但比起前詩又多了一點自慚,這樣的自慚卻因為真摯而不顯得做作,詩中的杜甫是稍顯侷促但樸拙可愛的。
對朋友如此,對鄰居甚至陌生人杜甫也是滿懷感激的。在作于初到成都之時的《酬高使君相贈》中杜甫描寫了友人的幫助也提及了鄰人的關照:“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后來成都發生戰亂,再次回到草堂時,杜甫寫下了《春日江村五首》,其中又寫到了鄰人的親切熱情:“鄰家送魚鱉,問我數能來。”鄰家不僅送來了魚鱉,并且還殷切地邀請詩人去家中做客,這在戰亂之時確實是異常溫暖的。野農送予杜甫一筐櫻桃,杜甫也是珍惜備至,專作《野人送朱櫻》一詩:“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金盤玉筯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蓬。”熟透了的櫻桃紅得玲瓏透徹吹彈可破,滿滿一竹筐,顆顆都那麼圓勻飽滿。吃著這樣美好的櫻桃,杜甫心中卻憂傷不已,想到昔日在大明宮曾吃過御賜的櫻桃,也是這般美好,然而現在已是國破家亡,自己也在這西南蜀地飄零如轉蓬。這首詩體現了典型的杜甫式的感嘆與憂愁,小小櫻桃也能使他動容,不論何時何地杜甫也心懷家國之念。
杜甫蜀居詩中還有兩首特殊的與飲食有關的作品,一為《觀打魚歌》:“綿州江水之東津,魴魚鱍鱍色勝銀。……饔子左右揮雙刀,膾飛金盤白雪高。徐州禿尾不足憶,漢陰搓頭遠遁逃。魴魚肥美知第一,既飽歡娛亦蕭瑟。君不見朝來割素鬐,咫尺波濤永相失。”綿州在今綿陽一帶,涪江之水貫城而過,杜甫于此觀看打漁而作詩。雖然詩的大部分描寫了捕撈魴魚之盛狀,廚子切割魚片的快意,魚片的色美與味美,但在詩的末尾杜甫卻為魚發出了哀嘆,人們食飽盡歡之后歸于蕭瑟止境,而魚兒與河流僅隔咫尺卻再歸不了波濤,為了滿足口腹之慾而殘殺生靈是何等的殘酷!這樣的情感在《又觀打魚》里表現得更為強烈:“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大魚傷損皆垂頭,屈強泥沙有時立。東津觀魚已再來,主人罷鱠還傾杯。……吾圖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圣所哀。”竭澤而漁處的慘狀在杜甫筆下展現,魚兒的無辜可憐讓人惻隱,詩人的仁愛之心透過紙張傳到讀者心間。事實上早在杜甫泛舟浣花溪而作的《泛溪》一詩中便已展露對人類一味追逐鮮美食材而傷害生靈、違背事理的批判:“童戲左右岸,罟弋畢提攜。翻倒荷芰亂,指揮徑路迷。得魚已割鱗,采藕不洗泥。人情逐鮮美,物賤事已睽。” 攜罟得魚,翻荷菜藕,本取鮮美無可苛責,但是傷鱗帶泥卻與事理相違。或許杜甫發出這些牢騷顯得迂腐、不通情理,但卻正是對自然抱有敬畏、對萬物懷有溫情才會作如此思考。
困境之中的熱情
在蘇軾手中,飲食詩真正完成了審美的轉化,蘇軾憑藉豐富的閱歷與獨到的鑒賞力極大開拓了飲食詩的審美深度與維度。蘇軾生性瀟灑,對美食更是來者不拒,在流落嶺南之前已作有大量飲食詩,而到了這南蠻魚蛙之地,自有更多新鮮之物豐富其飲食內容。
蘇軾是極愛荔枝的,從初食到再食都作詩詠之,《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南村諸楊北村盧,白花青葉冬不枯。垂黃綴紫煙雨裡,特與荔支為先驅。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似開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從荔枝樹寫到荔枝果,再詳寫荔枝之味厚馥郁,果中無比,惟有肉類中的江鰩柱與河豚能相媲美。值得一提的是,詩中“腹腴”一詞,出自杜甫之《首相將少府設膾戲贈長歌》:“偏勸腹腴愧年少”,《首相將少府設膾戲贈長歌》是杜甫著名的飲食詩之一,“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青蔥。”等句為人所熟知,蘇軾用此詩中語言,可見其飲食詩確受杜甫之影響。除了荔枝,蘇軾飲食詩中還有多首描寫嶺南特有食物的作品,例如《食檳榔》、《椰子冠》等。
蘇軾雖然對美食來者不拒,卻并非只為滿足口腹之慾一味追逐鮮珍,對極為平常甚至粗鄙的食材,蘇軾同樣抱有熱情。《雨后行菜圃》:“夢回聞雨聲,喜我菜甲長。……未任筐筥載,已作杯盤想。……芥藍如菌蕈,脆美牙頗響。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誰能視火候,小灶當自養。”將芥藍想象成鮮美的珍菌,將白菜想象成肥美的羔豚,如這般,吃著極為平常的食物也是津津有味。困居海南島之時,米糧匱乏,蘇過只得以山芋作羹給蘇軾充飢,蘇軾竟然覺得此物“色香味奇絕”,乃作《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蘇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贊之:“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虀膾,輕比東坡玉糝羹。”對于所食之物惟芋的蘇軾來說,山芋玉糝羹怎會美味至此,詩人有此感全賴于對曠達的人生觀與不擇精粗的飲食態度。
蘇軾既愛鑒賞美食,也會自造美酒、自煎清茶,貶謫嶺南之時也未曾擱置。初到惠州之時,蘇軾新造玉桂酒,并作《新釀桂酒》:“搗香篩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帶雨渾。收拾小山藏社甕,招呼明月到芳樽。酒材已遺門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爛煮葵羹斟桂醑,風流可惜在蠻村。”其中“菜把仍叨地主恩”一句化用自杜甫《園官送菜》:“清晨蒙菜把,常荷地主恩。”蘇軾釀酒卻不借酒銷愁,身處蠻村亦要講求風流,折射的是詩人對于生活的熱愛。蘇軾詠茶詩不少,貶謫嶺南之后較著名的有《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水烹,自臨釣石取深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椀,坐聽荒城長短更。”茶不適宜于枯腸,可是三餐難飽的蘇軾對茶仍然執著,而末句“坐聽荒城”透露的是詩人超人的淡然。與朋友相聚之歡樂同樣也存在于蘇軾詩中,《二月十九日,攜白酒、鱸魚過詹使君,食槐葉冷淘》:“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嘗滟玉蛆。暫借垂蓮十分盞。一澆空腹五車書。青浮卵碗槐芽餅,紅點冰盤藿葉魚。醉飽高眠真事業,此生有味在三馀。”蘇軾向來是瀟灑而風趣的,此詩末尾以“醉飽高眠”作為畢生之事業頗有李白白鹿青崖之氣。而詩中之 “桑落”、“玉蛆”等詞乃至對“槐葉冷淘”的選取都應受到杜甫的影響。
結語:綜上所述,杜甫寓居蜀中的飲食詩,與其說寫食物,不如說是在表達情感。比之杜甫,蘇軾的飲食詩回歸于對食物本身的審美,但這并不意味著蘇軾筆下的食物皆為難得的精品,他謫居嶺南之時歌詠的食物十分普通甚至寒酸,這與杜甫熱愛歌詠平常事物的傳統一致。盡管兩位詩人創作飲食詩的目的不同,但顯然蘇軾的飲食詩不僅在字面上受到杜甫很大的影響,其內涵也與老杜相通。杜甫飲食詩的靈魂是對人與自然的脈脈溫情,而蘇軾的飲食詩無不表現出超然曠達,但事實上,這樣的超然曠達依然是建立在對凡俗生活的熱愛之上的,正因為熱愛著生活,所以不論遭遇何種困境也能甘之如飴,這也正是蘇軾對杜甫飲食詩內涵的繼承。
注釋:
[1]《春秋公羊傳註疏》卷一六,《十三經註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87頁。
[2]莫礪鋒《飲食題材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文學遺產》2010年02期。
[3]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一)·老饕賦》,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頁。
[4]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五十二)·與王定國四十一首(四十)》,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31頁。
[5]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王定國詩集敘》,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8頁。
參考文獻:
[1]杜甫撰、仇兆鰲詳注.杜詩詳注.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2]杜甫著、楊倫箋注.杜詩鏡銓.北京市:中華書局,1962年。
[3]蘇軾著、王文浩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市:中華書局,1982年。
[4]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5]莫礪鋒.飲食題材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北京市:文學遺產,2010年02期。
作者簡介:楊若詩(1991.5.6-),女,漢,四川人,碩士,現就讀于四川大學文新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宋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