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浮生六記》里的飲食文化

摘 要：《浮生六記》主要記敘了沈復和其妻陳蕓的日常生活及充滿悲歡離合的坎坷一生。本文通過對《浮生六記》里日常飲食描寫的解讀，發現其飲食思想、飲食心態與夫妻二人的貧苦生活及恬淡自適的人生追求有著極大的關系，《浮生六記》飲食文化所折射出的知足恬淡、樂觀雅趣的藝術人生，對現代人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關鍵詞：《浮生六記》；飲食文化；飲食心態；飲食思想；藝術人生

沈復以他真誠爽直、落拓不羈的個性，創作了一部為世人喜愛的《浮生六記》，書中愜意舒適、歲月靜好的時光，恬淡自適、熱愛自然的人生哲學，令越來越多的讀者心向往之。沈復和陳蕓在貧困的生活境遇里，在為柴米油鹽四處奔波的日子里，依然以恬淡自適的品性，為浮躁的現代人描繪出了飲食文化的雅姿風趣。

林語堂在《浮生六記》英譯文序中對沈復夫婦的生活方式表達了無比的贊賞，“使世人略知中國一對夫婦之恬淡可愛生活”、“中國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樂恬淡自適的天性”[1]（274），沈復和陳蕓在坎坷的人生里盡自身最大的努力創造了一種雅致的生存方式——恬淡自適的飲食與生活。本文從《浮生六記》的飲食內容、飲食心態及飲食思想三個方面來探究沈復和陳蕓在飲食文化里折射出的藝術人生。

一、飲食內容之清淡簡約美

沈復的日常飲食以清淡簡約為美，這和江南以清淡為主的飲食文化氛圍和他所處的經濟地位有著很大的關系。

喜食粥、飯。書中就有多處描寫吃粥的場景，沈復曾和母親到未婚妻陳蕓家祝賀蕓堂姐出嫁，腹肌索餌，陳蕓為其備有“暖粥并小菜”[2]（6）。粥也可作為飯后加餐，在和友人野外聚餐時，吃的杯盤狼藉后，沈復“紅日將頹，余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2]（66）。在“坎坷記愁”卷里，貧困交加的夫妻二人被父親趕出家門，走投無路的二人只好丟下孩子投奔陳蕓當年結交的好姐妹，臨別前，一家人也是“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2]（84），神可見粥已成了當時人們的主食，正如清末民初的《清稗類鈔》 一書所說 “普通之粥，為南人所常食者”，粥簡單易做，經濟實惠，卻具有極高的浸潤養生功效，正符合像沈復這種處于社會下層的寒士的日常所需。

沈復的另一主食“飯”，“粥”“飯”有時是指不同的概念，袁枚的《隨園食單》就列了“飯粥單”，粥是“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后謂之粥”[3]（257），是將谷物糧食煮成稠糊狀的半流質食物，“飯”主要指蒸米飯，江南文化飲食里極重“飯粥”，袁枚稱其為“粥飯本也，余菜末也。本立而道生”。沈復在書里就提到一種“茶泡飯”，妻子陳蕓“每日飯必用茶泡”[2]（25），并且這種“茶泡飯”在江南也是十分普遍的，冒襄在《影梅庵憶語》里就列舉過董小宛的日常飲食“姬性淡泊，于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4]（30）。一小壺茶泡米飯，再配上清淡的小菜，便是人間美味。

不喜油膩菜肴偏愛小菜、雜素菜。家庭烹飪免不了各種肉食，但沈復一家更喜清淡口味，袁枚說“小菜佐食，如府史胥徒佐六官也。醒脾解濁，全在于斯”[3]（202），葷為大補，天天吃卻會消化不良，倒是小菜、雜素菜具有清理腸胃的功效，是老少皆宜的佳品。“喜食芥鹵腐乳，吳俗呼為‘臭腐乳’又喜食蝦鹵瓜”[1]（25），陳蕓認為腐乳不僅價廉而且可粥可飯，對自幼貧寒的她來說已成美味的佐餐小菜，南方人大都喜食豆制品，腐乳發酵可分解成氨基酸，能增進食欲，幫助消化，更含有鈣、鐵等營養物質，因而受人青睞。董小宛對腐乳也很偏愛，并且懂如何烹制“紅腐乳烘蒸各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后剝其膚，益之以味，數日成著，絕勝建寧三年之蓄”[4]（35）。

書中還多次提到“素面”、“雙鮮醬”、“麻餅”等，可見沈復一家的飲食內容是以清淡簡約為美的。

二、飲食心態之布衣菜飯美

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說道：“吾門曾公開宣稱‘吃’為人生少數樂事之一，這個態度問題頗關重要。”[5]（321）這里提到的“態度”也可以說是一種飲食心態，有人追求視覺上的大餐，有人更注重精神心靈上的盛宴，沈復一家是屬于后者的。飲食內容追求清淡簡約是和夫婦二人“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恬淡自適的天性分不開的。這種以布衣菜飯為美的知足的生活態度，是兩人面對困難的生活所共同培養出的，從中國傳統的道家文化精神發展而來，到他們這里又發展到了另一種境界——擁有至善至美人生的期望.

沈復并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他知道自身的“貧士”狀況，從現實情況出發卻又追求著飲食的享受愉悅境界，不單單為了吃而吃，而把它當成一種生活藝術來對待。沈復這種飲食心態實現的可能性還因為他有一個聰慧雅趣的妻子，妻子陳蕓即使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也沒有放棄對美的追求。一個淡雅的女子懂得如何超越世俗和苦難命運遺世獨立，更懂得在拮據的日子里怎樣生活使自己和家人更愜意舒適的活著。陳蕓形象是淡雅的，“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2]（6），人淡如菊，像水墨畫別有雅韻。她又是蕙質蘭心的，她的心靈手巧使每一次簡單不過的飯菜變成美味可口的盛宴，“蕓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蕓手，便有意外味”[2]（61）。他把對丈夫的濃濃愛意一點點的放在飲食里，更是制作精致的器具，簡陋的菜肴也變得典雅起來，“余愛小飲，不喜多菜。蕓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蓋視之，如菜裝于花瓣中”[2]（66）。

陳蕓病重之時，仍表達了對沈復的愛“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2]（95）。可見，布衣菜飯的飲食心態，是性格使然，更是因為對生活、對人生和他人濃濃的愛。

三、飲食思想之養生雅趣美

沈復飲食是極講究養生的，喜素食和小菜等清淡的食物，可見其養生意識是很強的。在一次春祭掃墓時，因貪吃竹筍而致“歸途覺煩躁，唇舌幾裂”更使他悟出不可貪“屠門之嚼”的道理。在“養生記道”卷里沈復就專門探討過養生的飲食哲學，批評了那些只圖口欲享受的“肉食者流”，不知“干脆肥臘，乃腐腸之藥業”，主張飲食應以清淡寡欲為主“儉以養廉，淡以寡欲，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在是。余喜食蒜，素不貪屠門之嚼，食物素以省儉”[2]（227）。他認為養生并不在于吃多么名貴的補品，更在于口味、色澤，即使簡單的粗茶淡飯有時也比葷肉健康“養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糲，但食之甘美，即勝于珍饈也”[2]（227）。

在注重養生的同時，更注重飲食的雅趣美。即使生在貧寒之家卻更能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靜室焚香，閑中雅趣”，心有余暇，即使每日粗茶淡飯，也可在古色古香的韻味中品味寧靜的幸福，“蕓嘗以沉速等香，于飯鑊蒸透，在壚上設一銅絲架，離火半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2]（58），恐怕以如此心態品味飲食，仙境也不過如此吧。

陳蕓對飲茶也有自己的生活品味，普通的茶葉配上好水在她手里就成了絕妙佳品，“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2]（66）。中國人歷來講究飲茶，烹茶、茶葉和茶水的選擇已成為一種藝術，袁枚曾說“欲治好茶，先藏好水”可見飲茶用水選擇的重要性。飲茶的過程重在心境，心浮氣躁、繁務纏身的人是品不出其中的香韻的。《浮生六記》中記載沈復和陳蕓的飲茶場景，或柳蔭或花下、月下，萬籟俱寂，烹茶煮茗，自然別有一番滋味。

王韜在《浮生六記跋》中對沈復夫婦二人的閑情雅趣概括極佳：“卜宅滄浪亭畔，頗擅水石林樹之勝，每當茶熟香溫，花開月上，夫婦開尊對飲，覓句聯吟，其樂神仙中人不啻也。”[6]（101）他們只是一對平凡的普通夫妻，只是在蹭蹬的歲月里，依然懷有一種淡泊自適的情懷，愛自然的良辰美景，愛世間美好的事物，更在簡陋卻不失典雅的食物里享受著飲食的樂趣。他們不是哲學家，卻找到了哲學大師苦苦尋覓一生而不得的真理——“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在短暫的今生里，獲得生活最大的快樂，才能不枉此生。

四、飲食文化里的藝術人生

沈復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一對普通夫妻的日常生活，也讓我們看到了飲食文化里充滿情趣的藝術人生。

陳蕓之所以受眾人喜愛，不僅在于她的淡雅，還在于她對生活永遠保持著激情和熱愛，把普通繁瑣的生活審美化，在日常飲食中處處體現著閑情雅趣，甚至會讓人不自覺的忽略她的不幸而羨慕她從容豁達下美滿而充實的幸福生活。陳蕓的飲食藝術有自己獨立的精神和審美價值觀，她的生活脫離世俗卻并不是空中樓閣，“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饒屋菜園十畝，課仆樞，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 ，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做遠游記也”[2]（30），她有著對淡泊自適的向往，卻依然懂得怎樣持家以便維持基本的生存所需

沈復追求美的飲食哲學還體現在他對山石、花卉、盆景的熱愛上。在沈復的人生哲學中，沒有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只有慷慨豪爽、鳳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他將對美的藝術追求投射到最原始的生命底色里，在自己的藝術小天地里以一種本性自然的生命態度和現實生活水乳交融。沈復始終保持著對生活悠然自得的態度，一花、一草、一石，在沈復眼里都是有生命的，他像欣賞一件優美的藝術品細細品味著美的存在。沈復愛花成癖，尤愛喜蘭菊，后蘭花被人用熱水澆灌而死，心痛不已，“從此誓不植蘭”。

沈復和陳蕓兩人共同努力營造著幸福的小家庭，以飲食點綴著生活的樂趣，在填飽肚子都困難的情況下，依然以超然豁達的心態追求著生活的藝術化。“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之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2]（95），歲月如瞬息蓮開，在回顧往日生活的種種時，陳蕓依然無悔今生對人生、飲食樂趣的追求，以飲食行動實踐著他們的恬淡品性和雅趣意志。

綜上所述，沈復的《浮生六記》雖然不是一部專門描寫飲食的著作，飲食文化信息卻貫穿全書始終，研究《浮生六記》的飲食文化，對了解清代貧士的飲食生活狀況也有重要的意義。沈復和陳蕓作為處于社會中下層的一對平凡的夫妻，對家庭飲食雅趣生活的構筑，在平淡繁瑣的生活里追求詩意的飲食情趣，更在身體力行的飲食文化里塑造著知足恬淡、樂觀雅趣的藝術人生，為現代人的生活留下了一個美麗的生活構想。

參考文獻：

[1]林語堂.《林語堂書評序跋集》[M].岳麓書社.1988

[2]清.沈復《浮生六記》[M].中國三峽出版社.2011

[3]袁枚.《隨園食單》[M].中華書局.2010

[4]冒襄.《閨中憶語之影梅庵憶語》[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

[5]林語堂.《吾國與吾民》[M].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

[6]王韜.《浮生六記浮生六記跋》[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作者簡介：邊昭靜，女，山東師范大學2012級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