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晨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2200
在信托行業轉型升級和信托業務創新的推動下,2013年初,平安信托推出了國內第一款家族信托產品,信托財產達5000萬元,信托期限為50年,受益人為委托人子女①。目前,據統計已有長安信托、上海信托、北京信托、中信信托等近十家信托公司陸續在開發家族信托業務,很多銀行的私人銀行部門也在與信托公司合作開展家族信托業務。與此同時,海外機構也看上了中國“高凈值人士”的巨大市場,利用國內家族信托發展尚不成熟的時機推介離岸信托。李某某、梅某某、沈某某等名人設立家族信托的案例也被媒體熱炒,讓家族信托一下變成了熱門話題。但據筆者觀察,家族信托在近兩年來發展并不如預期,仍處于試驗和推廣階段,家族信托遇到了何種法律困境以及家族信托的法律定位值得認真思考。
家族信托獲得了媒體的廣泛關注,但學者在理論上研究不多,尤其是法學界。表面看,是因為家族信托進入國內的時間較短,發展還很不成熟。這一理由似乎難以成立,家族信托已經在海外風行數十載,作為一種在財富管理和傳承上極為成功的信托模式,很難不引起國內學者的關注。根本上,是因為這一概念在我國法律體系中并不存在,或者說這是一個披上了“陌生外衣”的概念。
在我國《信托法》中,沒有“家族信托”這一概念。《信托法》第3條稱:“委托人、受托人、受益人(以下統稱信托當事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進行民事、營業、公益信托活動,適用本法。”似乎將信托分為三類:民事信托、營業信托和公益信托。不過,《信托法》并未給出任何一種信托的明確定義,這種區分標準是混亂和模糊的。一般認為,與公益信托相對的是私益信托,依據是信托目的的性質不同;而民事信托與營業信托區分的標準則是受托人是否為營業性信托機構,它們都既可能是公益性質,也可能是私益性質。考慮到《信托法》在立法初衷上發生過轉變,“由原先旨在調整信托業的金融法律,變成了只規范信托關系的民事法律”②,寫入“營業信托”可能只是為后續制定信托業法提供接口,因此,《信托法》實際上只區分了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私益信托適用于《信托法》除第六章外大部分規定,這些規定對公益信托而言屬于一般規定,公益信托還適用第六章的特別規定。此外,在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頒布的《信托公司集合資金信托計劃管理辦法》中還根據委托人的人數將資金信托劃分為集合資金信托和單一資金信托。
以上是我國信托相關法律、法規所確立的信托體系,要解決家族信托相關的法律問題,必須先在這個體系中將其定位。家族信托譯自英文“Family Trust”,起源自英國的“Family Settlement”(家庭財產安排),指家庭成員之間就家庭財產分配達成的協議,通常采用遺囑或信托形式,采用信托形式的即稱之為“Family Trust”③。可見,家族信托最初主要是從信托財產的角度對信托的一種命名,它要求:(1)設立家族信托的財產主要是家庭財產;(2)設立之目的是為家庭成員之利益。去除概念上這層“陌生外衣”的話,家族信托最恰當的法律定位應當是一種私益信托。家族信托采用民事信托形式還是營業信托形式并無限制,但我國民事信托尚未起步,實踐中均為營業信托形式。由于家族信托是家庭中主要財產所有人對財產的統一安排籌劃,實踐中也通常是單一資金信托形式。
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造就了一批“高凈值人士”,巨額的財富同時帶來了財富管理和傳承上的難題,家族信托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興起的。家族信托具有多重功能,中國信托業協會發布的《2014年信托業專題研究報告》對家族信托的描述為:“以家庭財富的管理、傳承和保護為目的的信托,在內容上包括以資產管理、投資組合等理財服務實現對家族資產負債的全面管理,更重要的是提供財富轉移、遺產規劃、稅務策劃、子女教育、家族治理、慈善事業等多方面的服務。”這些功能的實現依賴于復雜的法律架構,必須有充分的法律依據,然而我國現有的法律體系為家族信托發展所提供的空間卻十分有限,具體分析如下:
國內目前已經落地的家族信托財產種類十分單一,絕大部分都是以資金設立信托。有媒體報道的不動產家族信托實際上是委托人先以資金設立信托,再使用這筆資金“置換”委托人名下的房產,本質上也屬于資金信托。造成這種現象的根源在于信托登記制度一直未建立。根據《信托法》第10條,對“有關法律、行政法規規定應當辦理登記手續的”財產,如不動產、股權、知識產權等,我國采取信托登記生效主義,不作信托登記則不發生效力。此處“有關法律、行政法規”是指對某些特定的財產或財產權利的取得、轉讓、變更、消滅等法律行為或法律事實,做出了專門的登記管理規定的的法律、行政法規。這種物權登記不等同于信托登記,前者產生的效力是物權變動,后者產生的效力是信托生效。但是,我國立法上并沒有明確具體的登記機關和登記程序,導致這一類財產實際上無法設立信托。實踐中雖有信托登記嘗試,但效力有待確認。如由上海市浦東新區金融主管機構于2006年批準設立的上海信托登記中心,可以進行信托財產登記,但目前登記中心屬于地方性機構,會員只有41家信托公司,并不能涵蓋全國所有信托公司,且登記屬于會員單位自愿行為,并不產生信托登記的法律效力。
信托登記制度的缺失導致家族信托無法吸納不動產、股權等類型的財產,采用“置換”手段則會產生較大的稅費成本,這大大降低了客戶的嘗試意愿,是目前家族信托發展的最大障礙。
信托監察人,又稱信托管理人,雖不屬于信托當事人,但在保護受益人利益上起著重要作用。英美法系國家一般強調受益人的利益由其自行維護,只有在公益信托中才允許設立監察人代為維護;大陸法系國家監察人制度運用則比較廣泛,在受益人不特定或尚不存在,以及為保護受益人利益確有必要時,法院可依申請或依職權選任監察人④。
我國《信托法》只針對公益信托規定了監察人制度,但實踐中家族信托往往會設立監察人。一方面,與《信托法》的價值取向有關,《信托法》十分重視委托人對信托的監督權,規定委托人享有知情權、信托財產損害救濟權、信托財產管理方法調整權等一系列權利。信托受到委托人和受益人雙重監督,當委托人缺失時,信托法律關系有失衡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家族信托確實會面臨委托人缺失的情況,在涉及代際傳承時,信托期限一般較長,委托人很可能在信托期間去世,因此產生了設置一個角色接替委托人的需要。此外,在委托人缺乏時間或專業知識來管理信托、受益人為多人難以行使監督權時,也會考慮設置監察人。可見,在實踐中自發引入的監察人主要功能是監督信托,保護受益人利益成為了次要目的。
但是,在信托文件中所約定的監察人權利并沒有法律依據,在司法審判中是否會得到承認是存疑的。更嚴重的是,當監察人的設立偏移保護受益人利益的初衷時,缺乏約束的監察人權利有可能損害受益人利益。《信托法》關于監察人制度的空白使家族信托如同裝上了一枚定時炸彈,不利于家族信托的健康發展,亟需在《信托法》修訂時予以完善。
與成文法采取歸納法的法律推理方法不同,判例法采取演繹法,雖然單個判例適用的范圍要狹窄很多,但是可操作性較強,通過經年累月的案例積累,可總結出一套完整的法律規則體系,判例法強大的生命力由此體現。判例法傾向于在以往的判例中尋找立論的基礎、規則的來源,體現了對前人審判經驗的尊重與依賴,能極大地提高了法的可預期性。我國屬于成文法國家,但近年來開始愈發重視判例的指導作用,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指導性案例已經成為司法審判的重要參照,有助于進一步破解“同案不同判”難題,規范法官的審判行為。
遺憾的是,目前可找到的信托判例相當稀少。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等網站上檢索涉及信托法的判例,僅發現32個(對同一法院的案件事實和審理思路類似的判例只取一個)。分為兩類:第一種是在“本院認為”的法律論證中引用《信托法》法條的,共14個,其中第2條被引用率最高,出現4次,第11條和第15條次之,各出現2次,其他被引用法條均只出現1次;第二種是作為判決依據出現的,共18個,其中第54條被引用率最高,出現6次,第55條出現3次,其他被引用法條則只出現1次或2次。
分析以上數據可以看出:(1)《信托法》實施十余年來在審判實踐中運用較少,大部分信托相關案件通過其他法律規定審理了,造成目前信托判例稀少;(2)被引用的法條共計26條,占《信托法》總條款的35%左右,說明大部分條款尚未被運用;(3)第六章關于公益信托的法條沒有被引用過,從一個側面反映我國公益信托尚未起步。
家族信托在稅務上的模糊性與信托財產所有權的不確定性密切相關。英美法所創設的信托“雙重所有權”在引入大陸法系國家時,因與傳統民法理論的“一物一權”原則相抵觸,往往會遇到障礙。對此,“我國信托法采取了‘就事論事’的立法方式,直接明確規定了當事人各方的權利義務關系,回避了信托財產的歸屬之類的問題。信托實施過程中出現爭議的,依照法律規定解決爭議,原則上可不考慮信托財產歸誰所有。”⑤但是,在基于信托財產的納稅義務而需要確定納稅主體時,不得不明確信托財產的所有權人⑥。導致的后果是,信托公司在管理信托財產取得收益的過程中要繳納一次所得稅,信托受益分配給受益人時還需繳納一次所得稅,對同一所得重復征稅,無疑會影響到家族信托業務的開展。
此外,未來有可能施行的遺產稅是家族信托近年來備受關注的重要原因。在信托發展的早期,信托在遺產(主要是土地)繼承中起著規避封建稅制的重要作用。我國目前并未施行遺產稅,遺產繼承的稅費成本相對較低,但2013年2月3日,國務院批轉發展改革委等部門《關于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若干意見》第15條首次明確表明:“研究在適當時期開征遺產稅問題。”隨著各項財產統一登記制度陸續建立,遺產稅征收的條件已經成熟,但是家族信托究竟有多大的稅務籌劃空間仍是未知數。
當我們把家族信托定位為一種私益信托時,會發現家族信托所面臨的法律困境實際上也是信托在中國所遇到的難題。長期以來,私益信托在中國只以營業形式存在,《信托法》雖定位為規范信托關系的民事法律,但民事形式的私益信托卻從未產生過。而營業形式的私益信托受到銀監會的監管,銀監會制定了一系列辦法來規范信托公司的行為,間接上也為營業形式的私益信托發展提供了依據。此消彼長,產生的后果:一是信托在中國走上一條愈發狹窄的道路,營業形式的私益信托成為了信托的代表,但是營業形式的私益信托卻往往只被當作一種“通道”來使用,委托人的目的通常只是獲利,信托喪失了其主體性和靈活性;二是民事形式的私益信托不發展,使《信托法》缺少了“施展拳腳”的舞臺,在審判實踐中很少被運用,因此也不會產生完善《信托法》的迫切需求。
家族信托是對信托的綜合性運用,它的產生與發展給《信托法》帶來一系列考驗,讓我們深刻認識到《信托法》的粗疏與簡陋。為保障家族信托的發展,筆者認為:首先,亟需建立統一的信托登記制度。通過專門的機關進行信托登記既可避免破壞現有的權屬登記體系,也方便進行統一的查詢。信托登記應當在簽署信托合同、完成財產轉移(需要進行權屬登記的應先完成權屬登記)之后進行,登記的內容應當包括委托人、受托人、受益人、信托財產、信托期限等要素,但出于保護委托人隱私的目的,受益人信息不宜對外公開。建立信托登記制度可使不動產、股權、知識產權等財產能納入信托財產,客戶可根據自身的需求和條件選擇放入信托的財產,設立家族信托的愿望自然增加。其次,信托監察人制度亟需完善。日本、韓國、臺灣地區的信托法均規定監察人可代替受益人對受托人進行監督,信托合同可對監察人的選任方式進行約定,如未進行約定則由法院依利害關系人或檢察官申請進行選任。上述國家或地區的監察人制度并不局限于公益信托,私益信托也可引入監察人。目前,我國的局面是設立家族信托往往會在信托合同中約定監察人條款,但卻存在被認定無效的法律風險,有可能使委托人的設計安排落空。再次,法官應加強對《信托法》的理解和適用,形成一批具有典型意義的信托判例。最后,信托稅制應當明確。稅收要符合確定性原則,否則公民的財產將處于不確定性狀態中。為避免對同一所得重復征稅,建議只在信托公司管理信托財產取得收益時征收一次所得稅,收益分配給受益人時不征所得稅。
信托最大的魅力無疑在于信托是一種充滿彈性空間的制度設計,信托設立方式多樣,信托財產多元,信托目的也非常自由,這種彈性空間為實現委托人的意志提供了豐富的途徑,同時又具有法律的保障。家族信托的多樣功能,正是信托充滿彈性空間的體現。換言之,家族信托得到充分發展,信托的價值才能得到充分體現。
[注 釋]
①徐維強.財富傳承借助信托平臺平安誕生首單家族信托[N].上海證券報,2013-1-9.
②周小明.信托制度:法理與實務[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27.
③于霄.家族信托的法律困境與發展[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4.
④任超.兩岸信托法之比較[J].臺灣法研究學刊,2002(4).
⑤何寶玉.信托法原理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53.
⑥王涌.論信托法與物權法的關系——信托法在民法法系中的問題[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