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培鑫 路淼
補正被遺忘的緬北之戰:黃仁宇的戰爭報道研究
■曹培鑫 路淼
抗日戰爭期間,黃仁宇作為國民黨下層軍官參加了反攻緬北的戰斗,并兼職“業余新聞記者”撰寫了多篇報道。本文以黃仁宇關于緬北之戰的12篇戰地通訊報道為研究對象,并引入《大公報》當年派至緬甸的隨軍記者呂德潤的相關報道做對比分析,從新聞文本的角度考察了黃仁宇戰爭報道的書寫特征。研究發現:黃的戰爭報道,從寫作筆法看,以情節制勝,注重細節刻畫;從新聞主體看,關注部隊下層軍官;從傾向性看,強調歷史的光明面等。對此,本文兼以史學視角與新聞專業主義視角,分析黃仁宇戰爭報道的文本成因、優勢與不足,進而探討其意義與價值。
黃仁宇;戰爭報道;緬北之戰;《大公報》;新聞專業主義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為抗擊日本法西斯侵略者,中國與英美盟軍曾并肩作戰,但如今這段歷史已被人遺忘。2013年,英國牛津大學中國歷史與政治學教授拉納·米特(Rana Mitter)的著作《被遺忘的盟國:中國的抗日戰爭1937—1945》(Forgotten Ally:China'sWorld WarⅡ,1937-1945)在美國出版,是“第一本已出版的全面解讀抗日戰爭的英文圖書”①。他的新書基于最新解禁檔案,主要論述二戰期間中國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的角色及其貢獻,其中專設一章論述中國遠征軍在緬甸與英美盟軍并肩作戰的歷史。
抗日戰爭時期,緬甸戰場是中國和太平洋兩大抗日主戰場的戰略結合地帶,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1942年上半年,日軍占領了緬甸全境,印度岌岌可危,一旦失守,日軍可以直趨中東,控制印度洋。②同時,在中國方面,為了取得抗戰最后的勝利,當時也必須確保滇緬路這條最后國際交通運輸線。③緬甸的失守使得滇緬公路被切斷,西南的國際交通僅靠飛越“駝峰”航線維持。1942年10月,蔣介石下令重整新一軍,在印度藍伽接受訓練。一年之后,中國駐印軍與盟軍一起開始反攻緬北。中國軍隊因此不得不兩線作戰,一方面在緬北滇西發動攻勢,另一方面在華中南抵御日本超過50萬兵力的大舉進攻。④反攻緬北之戰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的舉十萬兵力的異國遠征。正如米特教授所言:“中國遠征軍在中國領土以外為盟友而戰,這其中的象征意義,對中國國際地位的影響,是很重要的”。⑤這說明,自“二戰”時起,中國就已經是“負責任的大國”。在二戰中喪生的中國人可能達到1500萬,接近英美兩國二戰死亡總數的20倍。⑥
1943年2月,黃仁宇和另外17名青年軍官作為先遣部隊,飛越“駝峰”到達印度的藍伽,隨后他參與了反攻緬北的行動。后來以《萬歷十五年》《中國大歷史》等著作聞名于世的歷史學家黃仁宇當時還只是國民黨的一個下級軍官。他在鄭洞國將軍手下擔任上尉參謀,并且成為一名前線觀察員,在此后一年半的時間里,他一邊服役一邊寫了十余篇文章,先后寄給《大公報》及其他報刊發表。
黃仁宇這些關于緬北的戰地報道于1954年3月結集后由上海大東書局出版,成為他的第一本著作。作為緬北之戰的親歷者,作者以切身的感受記錄下戰爭的實況,是珍貴的第一手歷史資料。但可惜的是,后由于歷史原因,此書在大陸遂為絕版。“緬北之戰”這段塵封的歷史不僅西方人知之甚少,甚至在中國大陸也已經被人們所遺忘,以至于黃仁宇的《緬北之戰》于2008年在大陸再度出版之時,很少有人知道中國駐印軍曾在緬北戰場進行過艱苦卓絕的斗爭。
本文以黃仁宇關于緬北之戰的12篇戰地通訊報道為研究對象,并引入《大公報》當年派至緬甸的隨軍記者呂德潤的相關報道做對比分析,重點從文本的角度考察黃仁宇戰地報道的書寫特征,并兼以史學視角與新聞專業主義視角,分析文本成因、優勢與不足,進而探討黃仁宇戰爭報道的史學意義與價值。
正如開頭拉納·米特教授的著作所指出的那樣,在西方學界,中國在二戰中的作用一直被低估、被遺忘。該書的出版在海外掀起了一股反思中國對二戰貢獻的熱潮,中國大陸隨后于2014年7月出版了中文版。米特教授的著作在中國受到熱捧是因為它恰到好處地順應了中國的敘事日程:一方面通過對歷史的隆重紀念來敘述自己的今非昔比,另一方面通過回顧歷史上與盟國共同的戰斗經歷來證明中國自二戰時起就已經是“負責任的大國”。
這一敘事的轉向在中國學術界也有所反映。長期以來人們傾向于認為中國的抗日戰爭只有正面和敵后兩個戰場,或者說國民黨戰場和共產黨戰場,并且相關研究偏重對政府、黨派以及上層人物抗戰方面的研究,而缺乏對民眾抗戰的研究。廈門大學的范德偉曾提出,中國的抗日戰爭還有第三個戰場,即中緬印戰場,這個戰場是由中、美、英三國共同領導的,具有雙重屬性,既是中國抗日戰爭的一部分,也是國際反法西斯戰爭的一部分。他認為:將中緬印戰場這一國際戰場從國民黨戰場劃分出來作為一個獨立的戰場,有利于增進對抗日戰爭的了解。但可惜的是,盡管中緬印戰場近年來開始引起關注,但相關研究仍然非常缺乏。⑦
從新聞史角度來看,學界對抗戰時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關于戰地記者以及他們的戰地通訊報道的研究,其中又以對蕭乾、范長江這兩位《大公報》名記者的研究最多,前者是二戰中在歐洲戰場的唯一中國記者、后者以報道中國長征的通訊集《中國的西北角》而聞名于世,他們分別反映的是歐洲戰場以及共產黨的敵后戰場。另外還有首報臺兒莊大捷的中央通訊社的記者曹聚仁,報道的是國民黨的正面抗戰。另外有幾篇關于《大公報》記者朱啟平的研究,他曾在“密蘇里”號戰艦上報道日本投降儀式,展現的是太平洋戰場。何夢穎曾全面深入地勾勒了《大公報》駐外記者群在抗戰時期的話語實踐與活動圖景,指出:抗戰時期《大公報》的駐外記者群是戰時國際話語的爭奪者、民族主義話語模式的踐行者以及國家傳媒軟實力的建構者,他們是中國抗日宣傳戰中至關重要的一股力量,為鞏固中國抗戰話語權、協助軍事斗爭取得最終勝利發揮了巨大的作用。⑧但可惜的是,對于中國軍隊曾浴血奮戰過的中緬印戰場,卻幾乎沒有人關注。
從這一角度來看,黃仁宇作為緬北戰爭親歷者撰寫的戰地通訊報道無疑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能夠喚醒人們記憶中已被遺忘的緬北戰爭,補正那些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并且,黃仁宇的報道將鏡頭對準下層軍官,展現的是普通士兵的抗戰經歷與體驗,這也是學界一直以來所忽視的。事實上,《大公報》當時還派遣了一位隨軍記者呂德潤報道緬北戰爭,2000年,呂德潤出版了通訊集《遠征緬北》,被列入“大公報百年華誕系列叢書”。但不管是黃仁宇還是呂德潤的緬北戰爭報道,都未給予關注。
二是從宣傳、社會動員、新聞統制、新聞職業意識等角度展開的對戰時新聞學的研究。抗戰時期的中國新聞界面臨著兩個難題,一是如何以新聞救國,二是如何應付戰時新聞統制。前者表現為戰時新聞學的大行其道,即認為新聞學不單是一門學問,而且是“一門政治斗爭的工具”。抗戰時期,國內報界多以“言論界之兵卒”自居,自覺服從“抗日救亡”的主導話語模式。《大公報》當然是這其中的典型代表。浙江大學的陳建新在其博士論文中系統梳理了《大公報》的抗戰宣傳,指出《大公報》向國際國內受眾展開的抗戰宣傳主要包括四個方面——宣傳抗戰的正義性、爭取中立國的支持、鞏固與盟國的關系以及論證日本勝利的不可能性。⑨方漢奇先生也認為抗日戰爭時期這一段“是《大公報》報史中的最光輝的一頁”。⑩蘭州大學的張小杰從社會動員角度研究了抗戰時期《甘肅民國日報》是怎樣從一張“新聞紙”演變成“戰爭總動員的一個單位”,指出它開展的歷時數年的精神動員、物質動員和生產建設動員為抗戰后方的穩定和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11)而對于戰時新聞統制與言論自由之間的爭奪,曹立新的著作《在統制與自由之間——戰時重慶新聞史研究》,從組織建構、檢查程式、具體運作過程等方面詳細考察了抗戰時期國民政府新聞統制策略,較為真切地還原了中國新聞事業的“戰時形態”。
另外,復旦大學的郭恩強從新聞職業共同體角度切入,探究了新記《大公報》的職業意識表現手段及其形式,在描述《大公報》相關故事的同時講述了中國新聞界對自己職業和身份的認知和理解。他認為:《大公報》通過對時政事件“第一視角”的描述,將自身與“革命”“抗戰”等更大的背景相系、與其定義的“重大”歷史事件相綁定,在向外界和新聞同行展示職業歷程與關鍵事件勾連或脫勾的同時,塑造自身的新聞職業權威者角色。抗戰成為新聞界共享的“熱點”事件,某種程度上也是新聞界重新樹立和展示形象的良機;對于中國新聞共同體而言,也是“國難”中引起世界注意的“集體加冕禮”。(12)
從這一角度看,黃仁宇講述的緬北抗戰故事作為《大公報》從“第一視角”講述的抗戰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我們提供了又一個微小而巧妙的視角來考察《大公報》是如何進行新聞救國以及如何進行審查的。并且,在以往對抗戰時期新聞史的研究中,有關中國戰時國際新聞傳播的研究幾乎是空白。鑒于緬北戰場是中美英三國共同參與的國際戰場這一特殊性,有關此次戰爭的報道又暗含了中國新聞界爭取戰時國際話語權的努力,旨在鞏固與盟國關系、爭取中立國的支持等。當時的《大公報》也的確是其它國家了解中國政情民情的重要窗口,影響力遠播海外,因而黃仁宇以及呂德潤為《大公報》撰寫的緬北戰爭報道也能為我們提供一個觀察當時中國新聞界爭取戰時國際話語權的視角和窗口。
綜上所述,不論是從歷史學、新聞學還是抗戰史、新聞史角度,考察黃仁宇的緬北戰爭報道都具有重要意義。本文通過對比閱讀黃仁宇與呂德潤有關緬北的戰爭報道文本,重點從文本的角度考察黃仁宇戰爭報道的特征。
1.寫作筆法:情節制勝,注重細節刻畫
臺灣著名出版發行人林載爵在黃仁宇《緬北之戰》的序言中評論稱:“盡管是紀實報導,但讀者已經可以深刻感覺到黃仁宇的小說技巧,每篇文章都有情節、有鮮活人物、有高潮迭起的戲劇性發展、有作者的感懷與意念。透過這本書,我們一定會有同感:黃仁宇日后深具魅力的歷史寫作方式原來是其來有自。”(13)
以情節制勝是黃仁宇戰地通訊的一大特點。以《孟關之捷》為例,全篇以獲取敵人的退卻命令作故事的線索,分為三個部分:開頭即交代我軍某部隊截獲敵人的退卻命令,得知敵人的第十八師團企圖向孟關退卻,于是制定了伏擊計劃;接著描繪我軍設伏、等待敵人上鉤以及步兵、機械化部隊作戰過程,并通過士兵間的對話插敘士兵周自成截獲退卻命令的過程;最后敘述戰局結束后我軍清點戰利品,并從俘虜口中得知敵軍殘部將向西南退卻,于是制定了新的伏擊計劃。以退卻命令開始,以退卻命令結束,情節跌宕起伏,并且前后呼應。這種情節的戲劇性其實在平日里的作戰細節中隨處可見,黃仁宇經常通過對戰場上千鈞一發時刻的細節刻畫來展現戰爭的緊張與兇險。如《拉班追擊戰》中描寫戰斗最慘烈時的境況,“步兵勇士連續以手榴彈投入敵人掩體的火口內,但是被敵人在未爆發的瞬間拾著投擲回來”(14)。
此外,為突出情節、增加懸念,黃仁宇的戰地通訊經常“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習慣在交代作戰情況之前大量使用擬聲詞。例如,日本兵的三八式步槍是“卡——澎”,綠色信號彈從樹頂上俯沖下來是“冬——司——”,敵彈彈道波是“屋務五務——”,炮彈落地后是“空統”……聲音先于文字出場,大大增強了文章的現場感和節奏感。其實這也得益于他善于運用短句,如《更河上游的序戰》中“十月三十一日,十一月二日,十一月初十日,都是短兵相接、前仆后繼、血滿溝渠、天驚地震的日子。”(15)《拉班追擊戰》中“雙方的火線由二十碼而十碼,推至五碼,甚至接觸,重疊,交錯。”(16)短句相接,增強氣勢,烘托緊張感。有時,為突出強調,一個短句會單獨成段。在《孟關之捷》中,“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前后兩次單獨成段,來烘托等待伏擊敵人的士兵的焦灼感。
與呂德潤的緬北通訊相比,黃仁宇的緬北通訊數量要少很多,只有12篇,題材都是關于戰斗歷程,而呂德潤則一半描寫戰斗歷程,一半描寫風土人情。但即使是單純比較二者有關戰斗歷程的報道,黃仁宇的報道不管是在情節的戲劇性還是在典型細節的刻畫上都表現得非常明顯。這主要是因為呂德潤由于身份所限,再加上沒有受過軍事訓練,即使作為隨軍記者,很多時候也無法隨部隊行動,消息的獲得通常需要由別人轉述。例如他說《戰車部隊沖克瓦拉本》這篇通訊就是他“根據戰車營營長趙振華上校的口述編寫的”。(17)
而黃仁宇職業軍人的身份使得他能夠深入前線參與戰斗,可以在司令部里知道敵情和我軍行動的概要;到各作戰單位去時,行動比較“輕便”;他很容易和各單位的下級干部混熟,不大費力就可以知道戰斗的實況、戰場上至微細的點綴和戰斗間至機妙的變化……他的戰地通訊大都以親自在戰斗部隊目睹為限,正如黃仁宇晚年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所說的那樣:“戰場上有很多生動的鏡頭,例如槍響炮飛之下,許多蝴蝶還在樹林內來去;一場巨戰之后,陣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橋在河上生出倒影…都是要親所目睹,才知道景象的真切。”(18)這也是黃仁宇通訊報道中有很多細節描寫的重要原因。
2.新聞主體:關注下層軍官
從新聞主體看,中國下層軍官是黃仁宇戰爭報道的主要關注對象。黃仁宇說:“我很羨慕很多美國記者的做法,這些美國同行不提及戰略技術,自己和一線戰士共同生活,所以他們的戰地通訊,是士兵的行動,士兵的生活,士兵的思想。”(19)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黃仁宇一開始就向國際標準看齊,將新聞焦點對準普通士兵,以他們為敘事視角來描寫前線的戰斗生活,以小見大。他也承認說自己“喜歡聽士兵間的對談”;并且“想在文字里注意營以下的動作,而極力避免涉及高級官長”(20);即使偶爾提及高級官長,也都是再三考慮過。
因此,在不多的這十幾篇戰地報道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鮮活的下層軍官形象。拉班追擊戰戰斗最慘烈的兩日,雙方相持不下,為扭轉戰局,“某無名勇士一時奮起,自顧與敵人同歸于盡,以五指緊握著已經發煙的手榴彈伸進敵人的掩體內聽候爆炸,終于將藏匿在內的四個敵人一一炸斃”(21);而在攻擊北岸一處碉堡時,“張長友上士遍身束縛手榴彈沖入敵陣”;傳令兵感慨自己的一名戰友“昨天發的餅干都還舍不得吃,現在又打死了”;孟關之捷后,翻譯官給青蔥樹下的日軍俘虜每人一只香煙……
黃仁宇對下層軍官鮮活形象的塑造首先得益于大量直接引語的使用。例如在《隨車出擊記》中,黃仁宇描寫無線電車上一位四川士兵用暗語與某部通話:“——二少爺,二少爺,把你的拖鞋,拿過來,拿過來!”“豆腐店老板,豆腐店老板,我的小孩,我的小孩,不吃奶了,不吃奶了!”(22)暗語逗得一大堆人圍著笑,連旁邊的美國士兵也跟著笑,直接引語的使用再現了當時鮮活的現場,緊張作戰之余不乏幾分輕松幽默。其次得益于他對士兵生活細節的刻畫。例如在《加邁孟拱戰役》中,他寫道:“軍長于六月十八日到加邁,慰問各單位官兵時發現很多弟兄兩月之內不曾脫過鞋襪,并且長久浸在泥漿水澤內,再脫下鞋襪時,腳上的皮膚附在襪子上整個地被撕下來。”(23)又如,在《拉班追擊戰》中,他描寫有些官兵“吃過早飯就將漱口杯緊緊地塞一杯飯準備不時充饑”,“有些弟兄皮鞋短了一雙,一腳穿上皮鞋,一腳穿上膠鞋……”(24)黃仁宇說他喜歡在報社的兼差工作,就是因為有許多瑣碎小事無法寫進正式的報告中,“前線軍官從散兵坑出來時氣定神閑,好整以暇地刷牙刮胡,即使是軍事史家,也會錯過這樣的場景”(25)。而正是這些“瑣碎小事”使得緬北戰場的官兵形象躍然紙上,既能看到他們艱苦作戰的一面,又能看到他們氣定神閑的一面。
在黃仁宇筆下,中國駐印軍不再是一個整齊劃一、毫無差異的群體像,而是由一個個鮮活的普通士兵構成的血肉豐滿的有機整體。其實,在呂德潤的通訊報道中,普通士兵也是他重點關注的對象,但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黃仁宇更多描寫的是戰斗前線士兵們豐富的戰斗、生活場景,而呂德潤更多描寫的是戰斗后方比如戰地醫院里士兵和醫護人員的生活場景,并且著重關注中國士兵與盟軍之間的深厚友誼。例如,呂德潤在《中美士兵的友誼》這篇通訊中說,“我不想多寫雙方的軍事聯系,只就一般士兵弟兄們而論,我可以說這是中美雙方最成功的一頁國民外交。”(26)相較而言,黃仁宇對盟軍的描寫則不及呂德潤多。
3.傾向性:強調光明面
從傾向性來看,黃仁宇的這些戰地報道立場鮮明,是典型的中國視角、民族立場。他首先是從職業軍人其次才是新聞記者的角度來報道緬北的戰事,愛國抗日的主線貫穿始終,為了凝聚意志力,以正面報道為主,著力強調中國軍隊的英勇無畏與戰果累累,用黃仁宇自己的話來說,即“強調光明面”。
這首先表現在對素材的選擇上。這12篇報道基本都是中國軍隊取得勝利的戰役。緬北戰場上當然也有死亡、鮮血與磨難,但我們看到的更多是樂觀、堅強與勇敢。伴著炮火聲,士兵們嚼著冷飯與剩余的咸肉,與美國聯絡官開玩笑說他要升少校了;敵人來襲,宋秘書跑進士兵們的油布棚避難,上面的積水淋在他頭上,他還不忘抱怨一句:“喂!你們誰在小便!”;干部們早上擠出牙膏悠閑地刷著牙齒,或者從背囊里拔出保安刀修面,“他們并沒有把戰斗當作了不得的工作,僅僅只是生活的另一面”……而對比日軍的出場,則是“笨頭笨腦”,是“肥碩的獵品一頭頭進入陷阱”;他們“痰盂形的軍便帽上有一顆亮晶晶的金星”;日軍俘虜對他們的官長一致痛恨,罵五十五聯的聯隊長山崎四郎是一只木腦袋,罵四聯隊的聯隊長丸山房安作戰時還帶著一位美貌的慰安隊長……僅從這些帶有明顯感情色彩的用詞,就可看出黃仁宇的態度與傾向性。
在黃仁宇筆下,我們看到的是戰士們的安之若素和淡定自如,“士官對戰爭的風險輕描淡寫,對他們扮演的英雄角色不以為意”。但黃仁宇晚年在回憶錄中說:“事實上,每天都有人被扎斷腿,頭顱大開,胸部被打穿。我看到的人類痛苦不知凡幾。”(27)陣亡了的駐印士兵只能簡單埋葬,“雨季時大雨沖刷新挖的墓地,凄涼的光景讓路人也覺得感傷”。
另外,當時盟軍之間矛盾重重,中國為遷就英美放棄了軍事指揮權,但這些黃仁宇并未在報道中提及,對盟軍著墨不多,即使有也多以正面形象出現。他說:“無論如何,在我投到《大公報》的文章中,我必須強調光明面。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不可以當面講朋友的壞話。再說,描寫我們仍然敬重的盟友已對戰爭感到厭倦,這樣的文章會被退稿。畢竟,戰事事關權謀。為了凝聚意志力,必須先從假象開始。”(28)
在報道立場與感情傾向方面,呂德潤的通訊與黃仁宇的并無多大區別,但值得一提的是兩人對于日本兵的態度稍有不同。黃仁宇雖然也經常用帶有貶義色彩的詞形容日本兵,但多是從戰略戰術方面來表現日本兵的愚蠢,并未著力強調對日本兵的仇恨,而呂德潤的報道則顯露出了對日本兵的仇恨意識。例如,在《隨B-25轟炸機轟炸》這篇通訊中,呂德潤說他在回到地面后,“敵人倉庫的火焰以及我內心復仇成功的愉快仍有聲有色地激動著我”。在《戰車部隊沖克瓦拉本》中,呂德潤描寫被我軍戰車碾死的日本兵,“那晚,他們正在飽餐戰飯,可是飯雖吃了,尚未作戰,便被戰車碾死了,有幾個嘴里還含著米飯,這才是真正的‘最后的晚餐’呢。”(29)這也許是因為呂德潤在進入緬北戰場之前曾長期生活在重慶,遭受了日本慘不忍睹的“重慶大轟炸”。從1938年至1943年,日本對陪都重慶進行了長達五年半的戰略轟炸。在重慶的這些慘痛的記憶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呂德潤對日本兵的仇恨意識。
1.抗戰史:補正被遺忘的緬北戰場
二戰期間,中國軍隊曾兩次入緬對日作戰,黃仁宇參與的反攻緬北的戰役屬第二次。緬北之戰是抗戰以來中國正面戰場唯一獲得徹底勝利的大規模進攻作戰,它的規模和聲勢雖不能與歐洲戰場、太平洋戰場相比,但卻與抗戰大局密切相關。這次勝利不僅打通了中國與盟國間的陸上交通線,而且揭開了亞洲戰場盟軍向日軍反攻的序幕。但如上文所述,時過境遷,這段歷史已被大多數人所忘卻。
因此,無論黃仁宇還是呂德潤,他們以戰爭親歷者身份寫下的這些通訊報道便具有了較高的史料價值,二者的報道各有所長,相互作為補充,彌補了抗戰史中的某些缺頁。呂德潤曾回憶說自己有篇通訊報道——《中美訓練軍區巡禮》內容很單薄,連個開辦時間、負責人等都沒寫清楚;盡管如此,當時重慶《大公報》還是在要聞版以顯著地位刊登了這篇短文。(30)這說明來自緬北戰場第一線的消息非常重要,同時又難以獲得。而黃仁宇戰地通訊的史學意義恰恰表現在它提供了豐富的關于緬北戰爭第一線的斗爭、生活場景,補正了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
黃仁宇關于密支那戰役的報道便是這其中的典型代表。密支那之戰是緬北反攻中最大的也是最激烈的戰役,影響巨大。因它地處緬北中心,南有鐵路可通仰光,又是中印公路必經之地,所以它是我軍志在必得、日軍勢必死守的戰略要地。但據呂德潤講,由于閃擊密支那是在極端秘密下進行的,所以記者事先不知,等密支那打起來了,又不準記者前往,致使他這個隨軍記者只能在雷多軍部看前方傳回來的戰報。(31)而當時黃仁宇作為職業軍人親身參與了密支那戰役,還因此負了傷,在養傷的間歇撰寫了《閃擊密支那》這篇通訊報道,長達一萬兩千字,在報上連載了四天。單單這篇文章他就領到三百盧比的稿費,相當于七十五美元。他后來在回憶錄中直言:“我一輩子從沒領過這么多錢,接近一個上尉五個月的盧比津貼。”(32)
另外,黃仁宇與呂德潤的報道中都寫了許多普通士兵的故事,他們當中有很多都是像黃仁宇那樣投筆從戎的大學生。有一些人的名字還刻在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上,有回國探訪的親友在碑文上找到親人的名字時還會激動萬分,以親人參加過抗日戰爭為榮,但他們的事跡已被大多數人忘卻了,很少有人提及。呂德潤說,這可能是因為“前些年在那‘念念不忘階級斗爭’的年代,忽視了歷史背景,只記住了從戎者在國民黨軍隊當的兵,又和美帝有過接觸,便構成了政治歷史問題,被當成了清查對象,經受磨難,對此避之唯恐不及,不提也罷”。(33)從這個角度講,黃仁宇與呂德潤的通訊報道便是對這些學生兵的珍貴的紀念。
2.個人史:從職業軍人到歷史學家
此外,同時作為職業軍人和“業余新聞記者”在緬甸度過的這段時光對于黃仁宇的人生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拉班追擊戰》中,黃仁宇曾描寫一個日本上尉被我軍巡邏兵開槍打死,尸體歪倒在橋底,頭浸在水內,死時身旁還有一張地圖及一本英日字典,兩件物品都濕了,被邱上尉放在矮樹叢上晾干。文字沒有憤怒和仇殺情緒,反而蘊含著某種同情。多年以后,黃仁宇在回憶錄中才說出當時的未盡之言:“毋需多久,我就發現死者和我有許多共通點,屬于同樣的年齡層,有類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還在努力溫習他的英文!誰敢說他不是大學學生,脫下黑色的學生裝,換上卡其軍裝?想想看,要養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軍事訓練得花多長時間……種種事由之所以發生,是由于他出生在黃海的另一邊。”(34)
正因為如此,黃仁宇在抗戰結束后打算重返校園,但他不想再念電機工程。他說:“看到眼前出現的人類如此大規模的奮斗與掙扎,我已經對別的領域產生興趣,不想再研究安培、伏特、靜電系單位等。”(35)可以看出,親歷戰場引發黃仁宇對人生有新的感悟,這對于他以后從一名職業軍人過渡到一名歷史學家不無影響。在國民黨從軍的經歷也引發他對中國制度性結構的反思,這對于他提出“大歷史觀”(macro-history),主張從“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technic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也不能說沒有幫助。總的來說,《緬北之戰》作為黃的少作,對研究這位大歷史學家的個人史也頗有參考價值。
新聞專業主義理念是指新聞媒介必須以服務社會大眾為宗旨,新聞工作必須真實、全面、客觀、公正的原則。(36)以此反觀黃仁宇的戰爭報道,這十幾篇通訊雖沒有系統地將緬北各戰役作一剪影,但基本如實反映了其中的幾次重要戰役,包括兩次戰車攻擊,一次飛機轟炸,一次負傷和幾次步炮兵的戰斗。作為戰爭的親歷者,作者撰寫報道時大多以自己的真實見聞為基準,文中跌宕的情節、鮮活的細節一般都其來有據,較為生動地還原了緬北戰場。
不過,其報道的時代局限性也是非常明顯的。首先,黃仁宇作為新聞的當事人——參加緬北戰斗的國民黨下層軍官,他無法以一個抽離的視角和立場來觀察戰事,因而在選擇素材時,他自覺當起了“把關人”,著力強調光明面。這固然是因黃仁宇的個人身份所限,同時也由當時的時代背景所決定。對于他們那一代人而言,國難當頭,追求民族獨立,救民于水火之中,是無法回避的特殊時代語境。以《大公報》為代表的中國新聞界旗幟鮮明地宣傳抗日,對內是為鼓舞士氣,增強凝聚力,對外則是為了傳播中國“堅強抗日”的國家形象,爭取國際支持,爭奪話語權。事實證明,它們的確在抗戰時期發揮了積極作用。呂德潤晚年曾回憶說“仍記得前線的戰士向我索求《大公報》的情景”,史迪威將軍離職回美國時還情有獨鐘地挑選《大公報》作為向中國人民告別信的受信人,這說明了當時《大公報》作為輿論界的一員起到了鼓舞士氣、穩定民心的作用,受到了包括史迪威將軍在內的中外知名人士的好評。(37)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黃仁宇在從軍之前曾為《抗戰日報》工作過一段時間,但他并未接受過系統的新聞訓練。表現在《孟關之捷》中,雖然故事整體是真實的,但黃仁宇說:“我要增加文字的小說性,竟把他(指新卅八師的情報參謀鄧建中)寫成一位戴高度近視眼鏡的日文翻譯官!這里面的‘李明和’‘穿山甲’都有相當的根據,只是讀書不要太認真了,這不能完全算戰地通訊。”(38)雖然只是對局部細節的虛構與聯想,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報道的客觀性,不過,這樣的例子十分鮮見。
注釋:
①⑥[英]西蒙·庫柏:《被遺忘的戰爭》,FT中文網,2013-07-09,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1312。
②(13)(14)(15)(16)(18)(19)(20) [美]黃仁宇:《緬北之戰》,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序言第1頁,序言第2頁,第23、2、21、145、145、144、16、37、81、32、147頁。
③中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八輯,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13頁。
④⑤馬俊:對話拉納·米特——喚醒那些被遺忘的抗戰往事。一財網,2014-08-28,http://www.yicai.com/news/2014/08/4012765.htm l。
⑦范德偉:《中緬印戰場是中國抗日戰爭的第三個戰場》,《抗日戰爭研究》,1996年第3期。
⑧何夢穎:《抗戰時期〈大公報〉駐外記者群研究》,四川外國語大學碩士論文,2014年。
⑨陳建新:《〈大公報〉與抗戰宣傳》,浙江大學博士論文,2006年。
⑩方漢奇:《抗日戰爭時期的大公報(上)》,《青年記者》,2005年第12期。
(11)張小杰:《從“新聞紙”到“戰爭總動員的一個單位”——抗戰時期〈甘肅民國日報〉社會動員研究(1937-1945)》,蘭州大學碩士論文,2014年。
(12)郭恩強:《重塑新聞共同體:新記〈大公報〉職業意識研究》,復旦大學博士論文,2012年。
(17)呂德潤:《遠征緬北:二戰期間隨軍見聞》,大公報有限公司,2000年,第48、50、45、39、57、85、197頁。
(21)[美]黃仁宇著:《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張逸安譯,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42、43、44-45、36、45、55頁。
(22)李良榮:《新聞學概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3頁。
(作者曹培鑫系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電視學院副教授;路淼系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電視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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