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若谷
“身份互塑”與“關系文化”*
——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視野下的對外傳播觀
■馮若谷
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視野下,身份互塑是對外傳播的主要機制。關系文化作為一種國家間的共享觀念結構,銜接了國家形象建構與外交政策實踐,將對外傳播的目標延伸到現實的國際關系中,康德式國際體系文化為對外傳播研究的未來理想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
建構主義;對外傳播;身份互塑;關系文化
對外傳播是以國家為主體,以國際受眾為對象,以塑造和建構國家形象為主要目標的傳播活動。①在傳播學研究的學術話語中,對外傳播和國際傳播是可以互換的兩個近似的概念。以1927年拉斯韋爾(Lasswell)創辦宣傳研究學院作為起點②,對外傳播研究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在綜合借鑒效果研究理論、跨文化傳播理論、全球化理論等學術成果的過程中,形成了完整的理論框架和成熟的學術范式,成為傳播學研究的一大重要分支。
我國的對外傳播始于革命戰爭年代,至今已有六十多年歷史。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對外傳播事業飛速發展。然而,目前我國的對外傳播能力還不能與不斷增長的綜合國力相匹配。雖然官方媒體機構已不再使用“宣傳(propaganda)”,而代之以“傳播”(communication),但這一理念還未內化到具體的傳播實踐當中。如何從根本上提升對外傳播的技巧、方式與效果,完成從宣傳到傳播的轉型?當下,國際文化交往在國際關系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國家的對外傳播實踐對外交政策的作用、影響該如何發揮和塑造?這些問題一直是國際政治、傳播學研究者關注的焦點。本文試圖從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視野,重新關照對外傳播的機制和目標,尋找解決上述問題的新思路。
雖然國際關系與傳播學的研究對象、學術旨趣與研究范式迥異,但是,有關國家形象、身份的問題卻是兩個學科共同關注的交叉點。以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去闡釋對外傳播研究中的相關問題,有以下兩重意義。對于國際關系研究來說,雖然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重視國際傳播的作用,但在分析論證中,并未對“國家主體間知識、觀念的交往互動”進行更深入細致的闡發。對外傳播研究有助于明確和細化這種交往互動的機制和過程,進一步拓展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研究視野;對于對外傳播研究來說,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將文化、觀念和語言上升到國際政治的高度。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國家主體間文化交往互動的主要形式,對外傳播活動成為了影響國家外交政策和國際關系格局的重要因素,因而也肩負了一份現實的責任——對外傳播不僅僅關乎形象、聲譽和輿論環境,更與國家行為體在國際社會中的生存、發展息息相關。
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被稱為一種國際政治社會學(IPS,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上世紀九十年代,蘇東劇變與冷戰結束,使得學界開始反思主流的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解釋能力。③在這一背景下,以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為代表的建構主義學派迅速興起。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強調文化、觀念、語言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與重視物質利益、權力、制度的傳統學術范式形成鮮明對比。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認為,國際關系世界中的物質性因素只有通過行為主體間的互動實踐才能獲得相應的社會意義,這種主體間共同擁有的社會意義系統反過來又界定了行為主體的利益,進而決定了國際關系的現實。④國際關系中的國家身份,正是一種在國家間的互動交往中相互塑造出來的(身份互塑)⑤社會意義,隨著主體間互動的持續和深入,這種有關對方身份的認知不斷強化,成為一種相對穩定的關系文化系統⑥,國家外交政策和國際政治格局在這種關系文化的主導中演變發展。身份互塑和關系文化是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體系中的核心概念,也是建構主義學派解釋國家外交政策、探究國際政治演變規律的重要依據。
(一)身份互塑:對外傳播機制的更新
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視野下,國家身份并不是該國的固有物、私有物或者現成物,也不是先天給定和內生的,它是在行為體在自我與他者的觀念互動和共享中產生的。⑦因此,建構主義視角下的國家身份,來源于行為主體間相互塑造的機制。
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中的“國家身份”與對外傳播研究中的核心“國家形象”是高度同構的,它們都在回答“是誰”“是什么樣”的問題。事實上,以“戰略伙伴”身份出現的國家,它的形象往往是正面的,而以“競爭對手”身份出現的國家,其形象則經常是負面的。從這個角度來看,與國家身份類似,國家形象建構機制,也是國家間政治、經濟和文化層面的相互塑造,它存在于主體間的“雙重文本”中,在不斷的碰撞、滲透和協商過程中逐漸呈現出來。冷戰時期,美蘇兩國的“妖魔化”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就來源于兩國領導人之間彼此誤導和惡性互動,美國前副總統華萊士曾認為,戰后初期的美蘇對抗之所以發生,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國沒有把和平的真實意圖告訴斯大林,斯大林誤解了美國一系列行動的意圖,并采取了針鋒相對的措施,美蘇兩國在各自的話語體系中建構了對方的“邪惡帝國形象”,結果惡性反復,以致釀成冷戰。⑧
對外傳播的核心目標即國家形象的建構,國家形象的建構機制,在很大程度上也決定了對外傳播的機制。建構主義有關身份互塑的理論闡發,重新解讀了對外傳播的機制,也糾正并更新了研究和實踐中主流的“宣傳范式”對對外傳播機制的認識。
長期以來,國內的對外傳播研究受到政治意圖和意識形態的影響,帶有較明顯的“以我為主”的色彩。2001年開始的中國媒體產業“走出去”工程,2004年開始在全球開辦的“孔子學院”“孔子課堂”,以及2009年用于增強中央主要傳媒機構國際報道與全球業務能力的450億專項資金,對西方表達自我,向世界傳播中國,做好外宣工作,打贏國際輿論戰的背后,實際上將對外傳播的機制,視為一種主體(傳者)對客體(受者)的“獨白”過程,希望依靠單方面、短時間的“增加音量”和“擴大投入”的“運動式”外宣來實現國際形象的改善。而在建構主義視角下,身份互塑作為對外傳播的主要機制,強調主體間的持續互動,而并非“一廂情愿”,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這就要求我國的對外傳播實踐完成從技巧、方式以至理念等多個層次的變革,真正完成從“宣傳”到“傳播”的轉型。
具體來看,符合身份互塑機制的對外傳播變革包括兩個方面。首先,淡化主體色彩,力求客觀表達。雖然新聞客觀性已經成為西方新聞實踐中的一種操作規程或者“策略性儀式”⑨,但在國際新聞報道中,新聞客觀性依然是一種廣泛認同的話語方式,應為對外傳播者所遵循。我國的新聞媒體受習慣影響,在對外傳播中常以“代言人”姿態出現,以主觀視角進行灌輸和說教,很難取得理想的傳播效果。新聞客觀性要求傳播者站在中立角度,避免主觀感情滲入,努力呈現探求事實真相、提供信息服務的態度。只有淡化“我”“我們”的存在,才能與國際受眾平等溝通,達到提升傳播公信力,改善接受效果的目標⑩;其次,尊重多樣信源,采取平衡報道策略。對外傳播實踐應善于取用多方面信息來源,在多樣信源的交互呈現中,尋找“主我”和“客我”之間的平衡。我國的對外傳播一直有“報喜不報憂”的傳統,不利于為國際受眾搭建一個全面了解中國的認知框架。以有關西藏問題的新聞報道為例,達賴組織在西方國家已有一套成熟的傳播體系,特別是達賴在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后,達賴組織培育了一定的受眾市場,并在很大程度上掌握著關于西藏問題的話語權。在這種情況下,一味強調西藏的改革建設成果,很難取得西方受眾的認同,反而會招致反感。(11)平衡報道策略有助于將“以正面報道為主”變革為“以正面效果為主”,只要能夠取得總體正面的說服效果,正面抑或負面,都只是一種手段。(12)在包括西藏問題在內的敏感領域,處于相對劣勢位置的中國媒體機構,可以嘗試采取耐心與謙卑的姿態,保持東方與西方、國內與國際、官方與民間觀點的平衡。一方面,要在國際交往中充分揭露歪曲和誤讀;另一方面,也要批判性地吸收西方話語中某些合理性、進步性的東西,不斷完善自我,通過國際社會提供多種解釋文本來優化國家形象。(13)近年來興起的公共外交能夠獲得令人矚目的效果,就在于這種對外傳播的新形式遵循了身份互塑機制的要求,將文化、政治、經濟等多個維度的相互交往容納在傳播實踐當中,充分利用民間參與的積極性,在持續互動中,塑造出相對真實、客觀、完整的國家形象。
(二)關系文化:對外傳播目標的延伸
在建構主義者看來,國家的身份和形象在主體間的相互形塑,在這種互動中,會形成一種互應機制,初始行為通過互應機制使雙方產生并加強一些共同的觀念,這種對于雙方關系的認知和判斷在國際交往的不斷深入中逐漸穩定下來,便形成一系列在特定社會環境下共同具有的理解和期望(14),一種共享的文化結構,亦即“關系文化”,這一過程,完成了國家“身份(形象)”到行為主體間“關系”的變遷。關系文化作為一種主體間共享的觀念結構,起到“界定現實”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國家行為體的外交政策?!鞍踩Ь场钡年P系文化中,行為主體間具有高度的猜疑和防備,將對方的一舉一動都視為國家生存和發展的威脅,極易形成“雙輸”的局面;反之,在“安全共同體”的關系文化中,行為主體間彼此依賴,一國遭遇的威脅即是整體遭遇的威脅,國家間交往合作密切頻繁,更能促進彼此“雙贏”。對于美國來說,朝鮮的核武器是世界和平的重大隱患,而英國的核武器則并不構成威脅。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經典的“兩種核武器”同樣證明,不同的關系文化形態中,物質力量被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界定,而國家的外交政策在這種對于現實的不同界定中展開。
關系文化將國家形象建構和外交政策實踐銜接了起來,有關國家身份(形象)的主體間互動形成一定廣度和深度,便逐漸穩定下來形成一種關于相互關系的一種觀念結構,而這種觀念結構通過對于現實的界定,對國家的外交政策實踐發揮作用,形成國家形象——關系文化——外交實踐的理論鏈條。由此看來,對外傳播,似乎并不能以“好的傳播帶來好的形象”(15)進行完全概括,“良好的國際形象和國際輿論環境”似乎也并非對外傳播的終點。對外傳播的目標,應突破“好形象”的局限,而將關系文化的改造和優化作為著眼點,并通過關系文化在外交政策實踐中實現更多的價值。關系文化的引入,使對外傳播的目標獲得延伸;對外傳播對現實國際關系產生影響的方式也更加明確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對外傳播實踐理應具有一種現實的責任意識,將對外傳播與現實國際政治格局中,國家的生存與發展聯系起來。這要求對外傳播實踐需要針對不同的國家間關系形態,采用不同的傳播方案,實現傳播的著眼點——關系文化與外交政策中雙邊關系、多邊關系的相互適應和相互配合。例如,中美之間的“新型大國關系”,相互依存與相互競爭同時存在,對美國的對外傳播實踐,應該充分認識到中美雙邊關系的復雜性,處理好信賴與防御之間的平衡關系,“堅持兩點論,力戒一根筋”。(16)一方面,在經貿往來日益密切的基礎上,借鑒對方的經驗和視角,尊重彼此所持的立場和態度,加深相互間的理解和信任;另一方面,在中國對南海主權、美軍重返亞洲、對臺軍售等敏感問題上,對美傳播要保持一定的“張力”,警惕美國保守勢力的反華傾向(17),及時澄清美國民眾和輿論對于中國的誤解,做到積極防御、主動表達、耐心引導。而對于中國與東盟國家如越南、緬甸、菲律賓、泰國之間的“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對東盟國家的傳播實踐則應該把合作作為側重點,利用國家間的文化共通之處,發揮當地華人的“二傳手”作用,講解中國的立場和觀點,提升文化交往的密度和廣度,為雙邊與多邊合作伙伴關系提供良好的社會輿論環境。(18)針對不同的雙邊與多邊關系形態,制定不同的傳播策略,是對外傳播戰略“外外有別”的要求,也是對外傳播肩負現實責任的具體表現。
國家間的關系文化作為一種共享的觀念結構,并非是一成不變的,它在行為主體不斷的實踐互動中得以形塑、改造或者優化。關系文化也不僅限于兩國之間,它可以擴展到多國之間甚至世界范圍,成為“國際體系文化”。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將國際體系文化分為三類: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霍布斯文化中,國家彼此為敵,以摧毀和吞并對方作為目標——這是現實主義學派對國際關系的理解;洛克文化中,國家不再以消滅對方為目的,它們開始承認相互的生存權利和財產權利,威斯特法利亞體系對主權的確認是這種文化的典型標志——這是新自由主義學派的理論根基;而康德文化則以國家之間互為朋友作為基本特征,以非暴力和互助處理國際關系(19)。建構主義認為,當下的國際權力格局,已從霍布斯文化中走出,進入到洛克文化,并且應將康德文化作為國際關系的理想。不同的國際體系文化決定了國家的外交政策,也決定了不同的國際關系的現實。
對外傳播理論和實踐的發展,雖然并不能與國際體系文化的三個類別一一對應,卻也經歷著類似的發展歷程。對外傳播理論發軔于戰爭宣傳,以傳播作為軍事征服的手段;當下,北方國家與南方國家的傳播資源分配仍然十分不平等,爭取傳播主權依然是南方國家未完成的使命;歐美國家在國際傳播中仍然占據著話語霸權,在傳媒大國的實力控制和保護之下,單一的消費主義價值觀從資本主義中心擴展到世界各地,威脅著文化與生活方式的多元選擇(20)。雖然洛克文化“生存,亦允許他人生存”的主權平等理念已是國際社會的共識,但在國際傳播領域中,霍布斯所描述的“叢林狀態”仍隨處可尋。
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提出的康德式國際體系文化,能夠為對外傳播研究提供一種理想追求。當下,受到國家主義范式和行政范式的主導,主流的對外傳播研究通常以本國利益作為出發點,以改善國際形象,擴大國際輿論話語權為核心目標。這種研究現狀,是國際傳播領域“叢林狀態”在學術世界中的表現。在康德文化“相互依賴”的價值理念關照下,對外傳播研究應該突破本國視角,服務于尊重差異、化解沖突、加強對話的外交實踐,以建立“更加公平、更多共贏、更大包容、更強責任”的全球傳播治理機制(21)作為目標,為國際關系民主化進程貢獻力量。從這個角度來看,以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視野關照對外傳播研究,不僅能夠重新認識對外傳播的機制,延伸對外傳播的目標,更為對外傳播研究的理想未來打開了新的空間。
注釋:
① 段連成:《對外傳播學初探》,中國建設出版社1988年版。
② 魯曙明、洪俊浩主編:《傳播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84頁。
③ 秦亞青:《建構主義:思想淵源、理論流派與學術理念》,《國際政治研究》,2006年第3期。
④ Alexander Wendt.(1989).The Agent Structure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3,pp.441 -473.
⑤ Peter Berger&Thomas Luckmann.(1996).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New York:Anchor Books.
⑥ Alastair I Johnston.(1995).Cultural Realism:Strategic Cultural and Grand S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⑦(19) Alexander Wendt.(1995).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s of it: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litical Power,International Theory:Critical Investigation.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p.135.
⑧ 郭樹勇:《建構主義與國際政治》,長征出版社2001年版,第191頁。
⑨ 趙月枝:《維系民主?西方政治與新聞客觀性》,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頁。
⑩ 何翔:《我國對外傳播存在的問題及解決途徑》,《當代傳播》,2008年第5期。
(11) 金妍:《我國對外傳播問題及對策探析》,《新聞知識》,2008年第7期。
(12) 陳力丹:《對外傳播存在什么問題,我們如何做好》,《對外大傳播》,2005年第8期。
(13) 董青嶺:《國家形象與國際交往芻議》,《國際政治研究》,2006年第3期。
(14) 秦亞青:《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歐洲》,2001年第3期。
(15) 檀有志:《國際話語權與公共外交路徑》,《對外傳播》,2013年第4期。
(16) 趙可金:《堅持兩點論力戒一根筋——淺談中期選舉后的對美傳播》,《對外傳播》,2011年第1期。
(17) 賈敏:《構建中美戰略互信,做好對美傳播》,《對外傳播》,2012年第6期。
(18) 曹云華:《切實重視對東盟的文化傳播》,《對外傳播》,2009年第6期。
(20) Mattelart,A.(2000).Networking the World:1794-2000.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1) 李從軍:《構建世界傳媒新秩序》,《華爾街日版》,2011年6月1日。
(作者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12級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張毓強】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華文化的海外傳播創新研究”(項目編號:14ZDA05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