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晟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人類闖入了原本上帝所掌握的禁區(qū),嘗試用自己的意志去干涉自己的生殖與繁衍,同樣也沒解釋清楚什么才是“父母”,就已經匆忙上路了。這次公眾反應相當強烈,恐怕也是出于對這個問題的焦慮與困惑吧。
近日,英國下院表決通過一個法案,允許將一項新的人工生殖技術用于臨床實驗。而這個法案立即引發(fā)了公眾極大的關注,很多媒體都將其說成是“一個寶寶,三個父母”。那么,這項技術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會引起哪些倫理上的問題呢?
換塊電板?
大家都知道,每個人的遺傳物質DNA,一半來自父親,另一半來自母親,最初的那個受精卵當然就來自“1個精子 + 1個卵子”。而這項新技術就有點復雜了,簡單地說,就是“1個精子 + 1個卵子中的遺傳物質 + 一個外殼”,這個“外殼”實際上是一個剔除了DNA的卵子,它來自所謂的“第三個父母”(也就是這個卵子的捐贈者)。
那么,為啥要這么干呢?因為在極少數女性的卵子中,帶有一種遺傳性的缺陷,如果傳給下一代,則這個孩子罹患糖尿病、心臟病的風險比常人高出很多,甚至可能出現(xiàn)一種叫做肌無力的癥狀(患者會逐漸喪失一切行動能力,哪怕抬手給自己撓癢都做不到,最終因為呼吸麻痹而死)。
幸運的是,這種缺陷只存在于線粒體中,可以與人類的遺傳信息徹底剝離開來。所以這項新技術,就是用一個健康女性的線粒體,代替母親卵細胞中有缺陷的線粒體,但又不會影響到父母雙方的DNA遺傳給下一代。
所以,將這種新技術培養(yǎng)出來的寶寶說成“有三個父母”并不確切,這個孩子和普通人一樣,依然只有一個生物學上的父親,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母親;而那位捐贈了“剔除了DNA的卵子”的女士,只算是幫助他們獲得健康后代的支持者。
如果用一個比喻來說,精子就像是SIM卡,卵子就像是手機,裝在一起就是具有完整功能的手機(受精卵,會發(fā)育成胚胎,最終形成一個新生兒)。不過,這個手機的電池板(線粒體)有故障,用不了幾分鐘就發(fā)燙,影響了整機的性能。于是,這項新技術就給換它了一塊新的電板,但SIM卡和手機都還是原來的那個,手機的功能并沒有受到實際影響。
實際上,在人工輔助生殖技術上,人類早已遭遇過真正的“三體問題”。
比如,通過“精子銀行”,即利用丈夫之外的男性捐贈的精子來完成受孕、生育的過程,如今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在這種情況下,孩子當然也只有一個生物學上的父親(捐精者),但還擁有另一個法律意義上的父親,是貨真價實的“三個父母”了。
類似的,使用他人捐贈的卵子來完成生育的過程,也會出現(xiàn)生物學母親和法律上的母親不一致的情況。
更進一步說,國外已經有些地方,允許婦女代替她人懷孕,即將一個受精卵通過外科手術,植入到另一名女性的子宮中,讓這名女性代替受精卵的生物學上的母親完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過程。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孩子,至少擁有三個父母(生物學父親、生物學母親、代孕的母親);如果精子或卵子的來源并非其法律意義上的父母,則會更加亂套,最多可能同時擁有四個父母!
如此說來,即便這種新技術真的可能帶來“三個父母”的疑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問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倫理邊界
然而,人類之所以從動物中區(qū)別開來,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們的社會性,其中就包含了對于社會倫理的遵從。而涉及到人類的生殖繁衍的科學技術,就更是要經受諸多倫理上的考量。
曾幾何時,“生育”被認為一件神秘而神圣的事情,甚至是屬于上帝管轄的范圍;因此,連口服避孕藥、安全套這些在今天被視為再自然不過的東西,都經歷了種種非議乃至責難。比如,著名的“艾森斯塔德訴貝爾德案”(Eisenstadt v. Baird),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滑稽可笑:
威廉姆·貝爾德在波士頓大學做了一個有關計劃生育的演講,講完后就順手給一個聽眾送了一盒安全套,結果就被指控犯有“妨礙貞潔罪”。因為當時的麻省法律規(guī)定,安全套只能由醫(yī)生或藥師發(fā)放,而且只能交給已婚人士——那位聽眾當時19歲,尚未結婚。麻省立法者們的邏輯,大概是認為安全套會鼓勵婚前性行為,或者是妨礙人類的正常生育,但卻忽略了成年的“人”應當擁有的性自主權。幸好,1972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以6:1的壓倒性優(yōu)勢,裁決這條法律違反了美國憲法中“平等保護”的原則,予以廢止,這才結束了未婚人士買個安全套還得偷偷摸摸的歷史。
在人工體外受精技術(IVF)的發(fā)明過程中,更是經歷了許多波折:一個研究機構的負責人在最后一刻叫停了手下科學家的嘗試;另一個印度醫(yī)生雖然完成實驗,卻被當地政府勒令不準將研究成果公開發(fā)表……然而,這個技術在今天可以說是遍地開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幫助了許多原本不孕不育的夫妻完成了生育寶寶的夢想,或者說,讓人類的自由意志得以更好的實現(xiàn),是有益于人類的解放和社會的發(fā)展的,必然得到絕大多數人的理解與支持。
同樣,英國的這項新技術,其出發(fā)點是盡量降低嬰兒帶有先天缺陷的風險,其技術手段也沒有妨礙社會的公序良俗,在倫理學上并無問題。實際上,即便是公開反對該技術的英國教會,理由也只是“因為該技術中需要摧毀一個卵子/胚胎,所以必須先對其收益和可能的副作用充分評估,再運用到人身上”。而這種聲音,只是技術層面的質疑而已,比當年對IVF乃至安全套的批評已經輕柔太多了。
所以,無論是技術上還是倫理學上,英國的這項新技術目前看來都沒什么障礙,運氣好的話應該能夠得到英國上院的批準,從而很快推廣開來。
然而,這項新技術依然帶來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困惑:當DNA還是來自一男一女的時候,即便卵細胞是第三人的,我們依然認為這個孩子生理學上的父母只有兩個;但倘若某一天,連DNA都不止兩個來源,而是幾個人的基因片段組合而成的;或者是先分別對父母的DNA進行了改造(比如,剔除那些容易導致疾病的基因)再形成受精卵,那誰才算是這個孩子生理學上的父母呢?
哲學上有一個著名的“忒修斯之船”問題:在一艘古老的船上,有些船板腐朽、破損了,就需要用新的木板去替換它;年深日久,當這條船上所有的船板都已經被替換了一遍之后,它還是原來的那條船嗎?如果不是,它又是什么?
很多哲學家,都對這個問題作出了自己的解答,但似乎都很難讓人信服,因為誰也說不清什么才是“原來的那條船”。而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人類闖入了原本上帝所掌握的禁區(qū),嘗試用自己的意志去干涉自己的生殖與繁衍,同樣也沒解釋清楚什么才是“父母”,就已經匆忙上路了。這次公眾反應相當強烈,恐怕也是出于對這個問題的焦慮與困惑吧。
或許,很多很多年后,人類能夠坦然的回答這個問題;而那時的人類和今天的我們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