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

《一步之遙》的受挫表明,那種企圖用拉斯維加斯的“大白腿”或“無上裝秀”再加上一些意識形態的隱喻來吸引觀眾眼球的時代過去了。
與上映前的高潮迭起先聲奪人相比,《一步之遙》上映后的平淡多少讓人有點意外。《一步之遙》的英文片名為Gone With The Bullets,直譯的話,就是“隨子彈去”,這個片名讓人不由得想起《飄》的英文名Gone With The Wind,可《一步之遙》所引起的轟動不僅距《飄》甚遠,就是距《讓子彈飛》也有所不及,似乎姜文的好運都隨著《讓子彈飛》而“隨子彈去”了。
超出“致敬”的底線
但作為電影,《一步之遙》并非一無是處或乏善可陳。這部影片最為突出也最讓人眼前一亮的就是姜文對中外影史經典鏡頭的赤裸裸的“串燒”。之所以用“串燒”這個詞而不是習稱的“致敬”,是因為姜文在《一步之遙》里對他鐘愛的電影經典鏡頭“致敬”之多之頻繁已接近于“xxoo”的激情狀態,早就超出了“致敬”的底線。
從影片一開始姜文所飾演的馬走日模仿馬龍·白蘭度所飾演的《教父》的“教父”科里昂開始,到《大獨裁者》、《紅磨坊》、《雨中曲》、《E.T》,以及姜文當年曾飾演主人公的《紅高粱》等片中的經典場景,甚至服裝,道具等都聯翩而至,讓人應接不暇,幾乎達到了“無一字無出處”的地步。再加上這部電影又是對發生在民國初年的“閻瑞生案”的改編,以及片中出現“電影套電影”的“戲中戲”模式,也幾乎使這部電影變成了中國近代史和中外影史的“謎語”大全。而觀眾要“看懂”這部電影等于是去參加一場吃力的猜謎游戲。
我想到的卻不是如何去猜測姜文苦心孤詣設計的這些“謎語”,而是上個世紀80年代在文藝青年中曾流行一時的“扒帶”現象。那時候因為原聲磁帶很貴,也很難買到,很多人就像蜜蜂采蜜一樣設法把自己喜歡的流行歌曲和音樂都翻錄在一盤空白磁帶上,以反復聆聽。而我覺得,姜文在《一步之遙》中所“扒”的電影之多,已可稱之為“扒帶狂魔”。
80年代是個物質和文化都非常匱乏的時代,同時也是個國家管制嚴厲的時代,今天似乎已經不必如此。可也許是當年的匱乏所造成的創傷和因此形成的“扒帶”情結依然存在于姜文身上,給人的印象,他就像一個貪婪的孩子,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喜歡的東西都“扒”到《一步之遙》里,以據為己有。顯然,這次姜文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他在向觀眾炫耀自己多年來辛辛苦苦“扒”來的那些電影片段的同時,就像一個玩川劇“變臉”的老師傅,樂不可支地穿梭在各個場景中,過足了“扒帶”癮。不過,在五彩斑斕的“面具”背后,姜文的那張總是煞有介事和矯揉造作的“面孔”卻并未發生改變。
這是因為在姜文對影史經典鏡頭的激情“串燒”和天馬行空的“穿越”背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支配著他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在影片中不無自戀的聲嘶力竭的表演不僅不能觸動觀眾,反而讓人覺得空洞、肉麻和無聊,感覺就像是個提線木偶在發瘋。所以,當我看到姜文扮演的馬走日戴著類似于好萊塢2012年最新出品的《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里的大反派貝恩的面具出現時,不禁有輕松之感,一是姜文從盧米埃爾兄弟開始起“扒”的那些鏡頭終于快用完了,二是我早已不想再看姜文的那張表情夸張的臉了。
對“大他者”不成功的反諷
當然,這部電影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局從兩個主人公甫一出場就已經顯示了端倪。因為姜文所扮演的“馬走日”與葛優扮演的“項飛田”(象飛田)的名字是用中國的象棋規則來命名的,這也暗示了他們命運的限定性。正如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在其詩歌《棋》中所言,“他們不知道,是棋手那杰出的手/主宰著他們的命運;/不知道有一種絕對的嚴格,/控制著他們的意志和行程。”而控制“棋手那杰出的手”的就是拉康所說的“大他者”(the big Other),它就是“象征界”(the symbolic)所代表的社會秩序和意識形態鐵律。在《一步之遙》里,這個“大他者”并非是姜文,他只是下棋的“棋手”而已,但是他非常清醒地意識到“大他者”所代表的“象征秩序”,也就是所謂的“馬走日,象飛田”的游戲規則。在這個前提下,《一步之遙》的第二個特色出現了,那就是對“大他者”的曝光,也即對中國近代(或民國?)的專制意識形態的揭露。
對影片的這個特點幾乎已經不需要進行任何深度的分析,僅從葛優所飾演的法租界警察“項飛田”的角色上就可看得清清楚楚,他穿著警察的制服卻留著希特勒式樣的仁丹胡,而武大帥閱兵時,檢閱臺上高高垂下的旗幟,還有游行隊伍里漫卷的紅旗上若隱若現的德國納粹的“ ”字標志,以及姜文扮演的馬走日在介紹“花國大選”時對爭取黑人獨立權利的馬丁·路德·金在演講《我有一個夢》時形象的“疑似”戲仿等,就像女人的比基尼一樣欲蓋彌彰地強烈地指涉著這一意識形態的G點。
但是,姜文在電影里對“大他者”的揭露也僅止于此。因為,當姜文借馬走日之口對逼婚的“花國總統”完顏英說出自己還是孩子而不愿意結婚的時候,意味著他拒絕承擔自己應有的責任,或者說,拒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馬走日不愿意結婚,其實就是拒絕由一個任性的男孩變為負責任的男人。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厄運連連。第一次他拒絕的是完顏英,導致其死亡自己也被追緝;第二次他拒絕的是救了他命的武六,導致自己被追殺并最終完蛋。但姜文讓馬走日這么做的真正目的卻是向“大他者”乞求原諒和寬容,以便為自己在這部電影里展開的意識形態活報劇開脫責任。而這就是這部影片上映后效果不盡如人意的問題所在。
所以,《一步之遙》的尷尬既不是來自對那些經典電影橋段的過多的“串燒”,也不是來自對“大他者”的過多的隱喻和指涉,而是來自姜文在這部電影里玩弄的小聰明。一方面他想通過對“大他者”的嘲笑來討取多少都對現實不滿的觀眾的歡心,另一方面,他又擔心惹惱“大他者”,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讓馬走日以“孩子”的名義撒了個嬌。而《一步之遙》中的對意識形態的比比皆是的隱喻也由此變成了姜文吸引觀眾的“金縷玉衣”。
實際上,這部電影里的馬走日與完顏英、武六的兩段愛情故事也是招徠觀眾的噱頭,因為不管是馬走日與完顏英的戀情還是他與武六的戀情,都顯得極為生硬和勉強,缺乏合理的邏輯。而姜文在《一步之遙》中對“大他者”的反諷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對“大他者”的“享樂”(jouissance),或者說打情罵俏。自然,對此“暗爽”的可能不僅僅是姜文自己。
《一步之遙》的片名讓人想起卡洛斯·加戴爾(Carlos Gardel)的同名阿根廷探戈名曲,這首曲子在好萊塢的《聞香識女人》、《真實的謊言》等片中早已出場,它細膩地表現了戀人之間欲迎還拒、有緣無分的狀態和情感。現在竟然和這部電影聯系在一起,不免讓人有明珠暗投之感。
或許,《一步之遙》中最有深意的鏡頭就是片尾姜文扮演的馬走日從紅色大風車中走出的場景。關于這個鏡頭,有人認為是對《紅磨坊》中意味著浪漫和藝術精神的著名的大風車圖騰的“致敬”,也有人認為是對《堂吉訶德》中那種把風車當敵人進行搏斗的堂吉訶德式理想主義的“致敬”,還有人認為是對馬庫斯·尼斯佩爾的《科學怪人》里弗蘭肯斯坦對愛與親情渴望的“致敬”,但除了這些猜測之外,我還想提供另一種解讀。因為,這個高高聳立在綠色的原野中空的紅色大風車如此醒目,如此突兀,無論如何也不該忽視。我覺得,既可將這個紅色的大風車看作母親的子宮,亦可看作父親的陽具的象征。而馬走日從中走出也就有了更多的意味,他既是由紅色的“子宮”所生產的“紅孩子”,亦是這個紅色的“陽具”即父親的繼承者。而這個鏡頭也暗示了姜文的某種“文化身份”,顯然,作為一個“紅孩子”,他是不可能真正地對“大他者”進行批評的。這也是馬走日拒絕長大,只愿意做個孩子而不愿意結婚的真正原因。說穿了,姜文只是在這部電影里玩了一把意識形態的雜耍而已,因此,整部影片,不過是一堆用影史經典鏡頭包裝起來的精美的意識形態垃圾與拙劣的縫合罷了。
距拉斯維加斯“一步之遙”
另外,姜文在玩弄意識形態的把戲的時候,在過低估計觀眾的眼界的同時又過高估計了自己的眼界。盡管《一步之遙》“串燒”了很多影史名片,可當我坐在電影院里的時候,想起那些影片的時機并不多,倒是更多地想起拉斯維加斯百麗宮(Bally’s)的歌舞秀“Jubilee”。這部歌舞秀于1981年首演,是拉斯維加斯上演歷史最悠久的秀,堪稱拉斯維加斯的“秀中之秀”。Jubilee這個詞有“周年紀念”、“大赦之年”、“歡樂的節日”的意思,由此也可想象其狂歡性質。而這個秀就是個“折子戲”,雜糅了如《力士參孫和德麗拉》和《泰坦尼克號》的故事片段,以及好萊塢三四十年代最著名的歌舞演員阿斯泰爾與羅杰斯的歌舞等,中間還編排了一些雜技和魔術作為過場,整個秀場面壯觀,金碧輝煌。而Jubilee的最大賣點就是眾多美女的“無上裝秀”(topless show),其以前的一條廣告語為“二十五年來從未遮掩”,而此語也的確不虛。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真的可以看到近百位女郎赤裸上身在舞臺中央和觀眾頭頂的活動天橋上甩動大白腿熱舞,俯仰之間,春光乍現,讓人目不暇接。這也是拉斯維加斯的秀與百老匯的音樂劇的區別之一,那就是里面一定要有飛舞的“大白腿”。另外一個區別就是前者更多是故事碎片的拼貼,因為其目的是想營造奢華浩大的景觀,讓觀眾“震驚”一下,而不是為了通過這些景觀表達些什么。可百老匯的音樂劇雖然也有奢華的場面,目的卻還是要告訴觀眾一個清晰完整的故事,如《劇院魅影》、《獅子王》、《艾薇塔》等。《一步之遙》雖然有百老匯歌舞的影子,可讓我想起的是拉斯維加斯而不是百老匯。
有人說,《一步之遙》上映后之所以效果不佳,可能就是由于電影審查部門砍掉了里面的某些美女的“大白腿”和讓人血脈張的動作所致。但我很懷疑就是加上了那些“大白腿”,這部電影大概也不會咸魚翻身。因為,真正的文學藝術不會因為某些“雜拌”的消失就失去其真正的價值,就像《金瓶梅》“掃黃”之后出了潔本也無損于《金瓶梅》的價值一樣。反之,這個道理也是相同的。不過,姜文倒是應該感謝電影審查部門的良苦用心,因為如果把那些刪除的“大白腿”都加上,他就不是距拉斯維加斯“一步之遙”的問題了。而《一步之遙》的受挫表明,那種企圖用拉斯維加斯的“大白腿”或“無上裝秀”再加上一些意識形態的隱喻來吸引觀眾眼球的時代過去了。這已經不是一個匱乏的時代,大家的胃口早就被微博微信上各種更加富有智慧也更加俏皮的段子吊得更高了,所以,也就不那么容易動輒就分泌腎上腺激素了。這當然是讓依然陶醉于那個匱乏時代并有“扒帶”情結的姜文措手不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