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筠[山西大學文學院, 太原 030006]
作 者:燕筠,山西大學文學院講師,在讀博士,研究方向:戲劇影視。
“蚩尤戲”是以中華民族古老的神話傳說“黃帝戰蚩尤”為題材原型延伸而來的戲劇類型,在中國的許多地方,都能找到“蚩尤”故事內容的民間戲劇。《山海經·大荒北經》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從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①“古籍所言冀州,主要指今之山西。”②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中,我們發現,因“黃帝戰蚩尤”故事源起于山西,山西的“蚩尤戲”是全國遺留最多的地區之一。本文試圖考察山西“蚩尤戲”的產生、表演內容以及特點。
蚩尤是最早進入中國戲劇表演的人物形象。《史記·五帝本紀》載“:蚩尤氏頭有角,與黃帝斗,以角抵人,今冀州為蚩尤戲。”③說明至少在漢朝“,黃帝戰蚩尤”的表演已經產生。任《述異記》卷上也記載“:蚩尤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兩兩三三戴牛角而相抵。漢造角抵戲,蓋其遺制也。”④蚩尤氏的圖騰是牛,冀州蚩尤戲的牛形裝扮是蚩尤氏圖騰扮飾的遺留,最初的蚩尤戲或許就是黃帝與蚩尤之間的戰爭模擬表演。任根據秦漢間關于蚩尤的神話和當時冀州民間蚩尤戲的表演民俗立論,追溯到了角抵戲與“蚩尤戲”的淵源關系。角抵戲是繼承“蚩尤戲”的假形扮飾和兩兩相對的表演而來,是中國戲劇發展中的重要環節。先秦時期“,角抵”只是軍中的一種武備訓練游戲,強調雙方對立搏斗,還不具備演繹故事的能力,而當角抵之游戲與“蚩尤戲”假形扮飾結合時,一種以比武為主要內容的小戲——角抵戲出現了。葛洪《西京雜記》記載了角抵戲的典型劇目《東海黃公》:“有東海黃公,少時為術,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絳繒束發,立興云霧,坐成山河。及衰老,氣力嬴憊,飲酒過度,不能復行其術。秦末有白虎現于東海,黃公乃以赤刀往厭之。術既不行,遂為虎所殺。三輔人俗用為戲。漢帝亦取以為角抵之戲焉。”⑤這種表演以假形扮飾的兩個角色相互撲斗比較力量為故事內容,情節朝預定方向發展,其演出滿足了戲劇成型的基本要素。可以說“蚩尤戲”對于戲劇形成有孕育之功。
至今,山西的許多地方還能發現“蚩尤戲”的遺存。
元雜劇中,有無名氏《關云長大破蚩尤》,講蚩尤被黃帝殺后,尸身葬于鹽池,蚩尤作祟,作惡一方,鹽池產鹽量下跌,宋徽宗派張天師請來玉泉山神靈關羽,關羽率領陰兵戰敗蚩尤,恢復了鹽池。在這部作品中,蚩尤被設定為是使“民間百姓無鹽食之苦”,“冰雹亂下,損壞田苗”,給當地百姓帶來危害的“妖”類人物形象,關羽則是與蚩尤大戰的正義一方,是保護家鄉百姓之神靈。對“蚩尤戲”的考察中,我們發現有與元雜劇《關云長大破蚩尤》同一系列的戲劇表演流傳于山西各地。在山西臨猗的鑼鼓雜戲里,有一個神話劇目《關公戰蚩尤》,其表演形態已經遺失,僅有劇目而沒有劇本,其故事內容怎樣,無從確知。我們注意到了在晉南運城地區流傳的蚩尤傳說:蚩尤當年被黃帝殺死,變成了刺牛怪,依然興風作浪,危害一方。每遇天旱狂風,群眾就知道是刺牛怪在作亂,制造旱情。運城鹽池一帶,是著名產鹽區,淡水寶貴,最怕天旱。于是,百姓寄希望于神靈。關羽是運城人,死后逐漸被神化,成為晉南人最崇拜的神靈,百姓相信關羽能為他們解除災難,于是為關羽修廟,并祭拜他。還有一則傳說是關于“啞姑泉”的:在中條山地區,久旱無雨,一位叫甜姑的姑娘夢到一個神仙告訴她,在鹽池附近挖泉,能解百姓旱災之苦。中條山山洞里,住著一頭久占鹽池的刺牛怪,它聽說甜姑挖泉的消息后,就出來阻撓。甜姑與刺牛怪搏斗,在鄉親們的協助下,終于挖出甜泉。但甜姑卻被泉中首先噴出的惡水刺瞎了眼睛,并變成了啞巴。她死后,人們為了紀念她,稱此泉為啞姑泉。從第一則傳說中蚩尤變成“刺牛怪”,到第二則傳說中甜姑與之斗爭的“刺牛怪”,形象設定均指向以牛為圖騰的“蚩尤氏”,而且兩者都是“妖怪”。鑼鼓雜戲《關公戰蚩尤》戲劇內容應受到元雜劇《關云長大破蚩尤》和當地神話傳說的影響,故設定蚩尤為“妖”。山西雁北民間有“賽戲”民俗,在應縣,每逢祈雨必演賽戲,因而又有“水賽”之稱。賽戲與晉南的鑼鼓雜戲在劇目、劇作和演出形式上大體相同,也有《關公斬蚩尤》劇目,蚩尤形象設定也應當為妖。晉東南上黨地區的迎神賽社活動中,隊戲是一種重要的戲劇表演。在社火祭儺活動中,隊戲與院本、雜劇名目統稱“神戲”,而以隊戲為祀神的正統戲。隊戲的傳統劇目中即有《關大王大破蚩尤》。從《關云長大破蚩尤》到《關公戰蚩尤》或《關公斬蚩尤》《關大王大破蚩尤》,雖然只有元雜劇《關云長大破蚩尤》有劇本可查,搬演的內容或有差異,但對蚩尤為“妖”的形象設定,在幾種“蚩尤戲”表演中應該是一致的。
在以黃帝為中心的中國古史主流體系中,蚩尤一直是一個“惡”的形象。《尚書·周書·呂刑》曰:“蚩尤惟始作亂,延及平民。”⑥《史記·五帝本紀》說:“蚩尤作亂,不用帝命。”⑦受“成王敗寇”思想的影響,在中原地區的民間傳說和戲劇中,蚩尤被定為了“惡”的化身,山西自古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儒家正統思想根深蒂固,蚩尤在民間戲劇中被“妖魔化”,正是該地域歷史記憶的反映。
山西壽陽的“愛社”儺舞戲,也是一種獨特的“蚩尤戲”,當地群眾稱之為“鬧鬼”,每年陰歷七月十三要到北神山軒轅廟進行祭祀表演。“愛社”的“黃帝戰蚩尤”故事別具特色:黃帝為戰勝人頭獸身、鋼頭鐵額的蚩尤,命將士扮成二十四家“魂頭鬼”,攻進鬼門關,打敗了蚩尤。“愛社”表演的“黃帝戰蚩尤”沒有神話古籍中的應龍蓄水、旱魃止雨、蚩尤作霧等內容,而出現了“魂頭鬼”戰敗蚩尤的故事內容。“魂頭鬼”戰蚩尤,除壽陽一地,在其他地區的傳說故事以及表演中都不曾發現。由此,“愛社”的最大特點就在于其裝扮而成的“鬼相”——以“鬼臉”為扮相的“儺面具”。“愛社”表演中,為首的六個大鬼分別戴著畫有紅、紫、粉、綠、黑、藍六種顏色鬼臉的頭盔,身靠扎有十五根彩色綠條的背架,手使兩尾繡魚,驅使十八名小鬼各持一面小鑼,排列各種陣勢。而這些小鬼也帶有藍、綠、黃的小鬼面具裝扮,他們先以武勢基本動作“推門臉”“提腿猴”“下蹲”“騎馬勢”表現戰前演練,接著用“倒上墻”(擺陣對壘)、“直墻”(隊形變蛇蛻皮)、“過關”(脫靴偷襲)和“對奕”(掠城奪旗)、“耍桌”(攻城勝利,百姓沿街犒賞)等場面表現黃帝大敗蚩尤的情形。儺戲本來更強調驅邪逐疫之功用,而“愛社”則注重喜慶納吉的場面表現,其場面壯觀,側重武技,更像是祈豐年慶豐收的“社祭”,因而其兼有儺祭與社祭的雙重性。“愛社”表演中的又一特點是,戲舞只表現黃帝的將士因佩戴鬼飾面具而作戰獲勝,卻缺失對立面蚩尤一方。儺舞戲中“驅鬼重武技”,黃帝的將士們假扮的是“魂頭鬼”,因而盡管蚩尤形象沒有出現,但在百姓的想象中,蚩尤的形象就是“鬼”。饒有趣味的是,“愛社”中的“鬼”形扮飾是龍的造型,其面具以龍頭為模具,頭長龍角,耳戴龍環,可以說鬼是形式,龍是內在,以“鬼”的形象體現出“龍”的精神,這正是軒轅崇拜的反映。
近年來,隨著蚩尤研究的深入,在湘鄂渝黔邊鄰苗族居住地區的古老祭祀儀式戲劇——蚩尤戲被發掘。蚩尤被苗民認為是自己的祖先,是一位叱咤風云的戰神。苗民的“蚩尤戲”滿含緬懷之情唱誦蚩尤的功績。在苗民的儺戲里,蚩尤是為民驅邪的儺神,是苗民道德行為的楷模,具有強大的感召力,使苗民緊密團結在他周圍。此種“蚩尤戲”尊崇蚩尤,是完全不同于山西“蚩尤戲”的另一類型。貴州仡佬族儺戲《收蚩尤》,則站在人性化立場,肯定蚩尤為部族爭奪生存領地,同情其被滅殺的遭遇。其他地區的“蚩尤戲”不一而足,尚未發現還有不同類型者。曲六乙先生說:“山西可能是(也許還有河北西部)在民間戲曲劇種里把蚩尤妖魔化的唯一省份。”⑧這應該是山西較之其他地區“蚩尤戲”最大的不同。
山西“蚩尤戲”除壽陽“愛社”的儺舞戲戴面具外,鑼鼓雜戲、賽戲、上黨隊戲中雖僅存劇目,但從其他劇目推斷,應都不是面具戲,而其他地方的“蚩尤戲”則普遍作為“儺戲”出現。蚩尤“銅頭鐵額”及至《龍魚河圖》所謂“蚩尤沒后,天下復擾亂不寧,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都說明蚩尤面貌兇悍,很可能是他在戰爭中使用面具的效果。此后,面具進入儺儀式而使方相氏驅鬼逐疫。儺儀式進入戲劇而為儺戲,儺面具是儺戲最重要的標志。今日留存的“蚩尤戲”,湘鄂渝黔各地大都戴面具而為儺戲;山西“蚩尤戲”則是戲劇進一步發展,化妝手段豐富后,面具逐步退化而以臉譜代之的古代民間戲劇。
總之,山西“蚩尤戲”是孕育戲劇成型的母體。在山西“蚩尤戲”中,“蚩尤”形象被定性為“妖”,呈現出不同于他地的戲劇特點。今天,隨著研究的深入,蚩尤與黃帝、炎帝一樣是中華民族祖先的觀點已成為學界共識。在這個意義上觀察山西“蚩尤戲”,會發現傳統古史主流價值觀念中的“成王敗寇”思想在山西民間的深重烙印。
① 方滔譯注:《山海經》,中華書局2011年版。
② 牛貴琥:《蚩尤與逐鹿之戰》,《民族文學研究》2006年第3期。
③⑦ (漢)司馬遷著,金源編譯:《史記·五帝本紀》,三秦出版社2008年版。
⑤ 廖奔:《中國戲曲發展簡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⑥ 《十三經注疏·尚書·周書·呂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⑧ 曲六乙:《蚩尤與蚩尤戲劇文化》,《教育文化論壇》2010年第3期,第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