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文
對于版式設計的著作權法保護,我國《著作權法》規定簡單但不明了,致使權利對象和權利邊界不清。《著作權法》第36條規定:“出版者有權許可或者禁止他人使用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除此之外,再無規定。為此,我國司法實踐對版式設計專有權的法律適用分歧很大。對于版式設計專有權的對象,有法院認為圖書、期刊封面屬于裝幀設計,只有構成美術作品才享受著作權保護;另有法院則認為,封面屬于圖書、期刊的組成部分,“版式設計權利的保護范圍當然包括封面”。〔1〕中國汽車工業經濟技術信息研究所與汽車雜志社侵犯版式設計專有使用權糾紛上訴案,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川民終字第330號;北京龍源網通電子商務有限公司訴武漢鼎森電子科技有限公司等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8)武知初字第262號。對于版式設計取得專有權的法律條件,一方面其屬于鄰接權,通說認為不要求版式設計具有獨創性;另一方面,對于根據既定標準編寫的圖書,155法院又認為不是獨立完成,故不得主張版式設計專有權。〔2〕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與北京萬方數據股份有限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上訴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9)二中民終字第20803號。對于版式設計專有權侵權認定,有法院認為“出版者可以禁止其他出版者以相同的版式設計出版相同的已經出版的作品”,而另有法院認為,即便內容不同,只要版式設計相同或基本相同,同樣侵犯版式設計專有權。〔3〕中國汽車工業經濟技術信息研究所與汽車雜志社侵犯版式設計專有使用權糾紛上訴案,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川民終字第330號。
引發這些法律混亂的根本原因是現在電腦排版技術普及,可以很方便地套用他人版式設計模板來出版不同內容的圖書。對版式設計專有權,最高人民法院試圖通過海南出版社有限公司與吉林美術出版社著作權侵權糾紛再審案(以下簡稱“吉林美術出版社案”)予以澄清。〔4〕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2)民申字第1150號。本案由最高人民法院選定為2013年中國五十大知識產權典型案例之一,具有一定的指導性。本案中,吉林美術出版社涉案圖書針對低幼兒童,版面布局主要由便于低幼兒童識別記憶的二到五個簡圖構成,幾乎不配文字。海南出版社嫌疑圖書內容同涉案圖書完全不同,二者只是在版面布局的簡圖和簡要說明文字的排列上類似,實際是套用吉林美術出版社的版式設計模板。對此,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圖書和期刊的出版者對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獨立進行智力創作的版式設計,應受《著作權法》第三十六條的保護。”由此,最高人民法院認定,海南出版社發行的《學畫大全》等四本書的版式設計,除在個別版式設計元素上做微小改動外,與吉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兒童學畫大全》等四本對應圖書基本一致,故而侵犯版式設計專用權。可見,最高人民法院認為,“版式設計模板”是智力勞動成果,應受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
然而,涉案圖書如此簡單的版面布局安排居然可以享受法律保護,使得原本似乎清楚的版式設計專有權反而不再清楚,逼迫專家學者反思著作權法保護版式設計的法理基礎,版式設計專有權的權利對象和權利邊界等問題。〔5〕2015年1月24日,在“中國知識產權典型案例·清華論壇2015”上,各位專家對本案進行了激烈的討論,大多數專家不同意本案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判意見。本文認為,應該區分兩種不同的“版式設計”,確立各自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不同法律基礎。廣義的版式設計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為便易閱讀的文本版式設計(text typography);二是為宣傳的圖文版式設計(display typography)。對于前者,基于出版商印刷出特定版本的圖書報刊的排版勞動投入,應作為“勞動成果”,給予鄰接權保護,防范他人不勞而獲地使用,此即版式設計專有權。此種意義上的法律保護不以版式設計本身為對象。對于后者,基于版式設計人獨創性勞動生成的審美表達,應歸入美術作品,準予著作權保護。故而,版式設計模板本身不應受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當版式設計模板本身具有獨創性時,可作為美術作品或美術作品的組成元素受著作權保護。
傳統上,版式設計專有權的對象是文本版式設計,其功能是通過字體、字號、行距、邊距等選擇,使得文字容易辨認,文本容易閱讀。2001年《著作權法》修訂的立法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指出:“版式設計,是對印刷品的版面格式的設計,包括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點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6〕中國人大網《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來源:http://www.npc.gov.cn/npc/fl syywd/minshang/node_2200.htm,2015年4月20日訪問。可見,我國《著作權法》所謂的“版式設計”即是指文本版式設計。
文本版式設計并不因為“設計”所付出的智力勞動而應受法律保護,而是因為依照特定版式設計逐頁排版需要投入實質性的勞動而應受法律保護。此種法律保護發軔于計算機文字處理軟件普及之前。自古登堡改進印刷技術,排版印刷圖書需要付出很高的人工成本。為讓文字便于識別,內容便于閱讀,排版技師需要選擇合適的字體,確定合適的字號、文本行距、對齊和縮進方式等等,然后人工揀選字丁,逐字逐行逐頁對齊排版。出版商就此付出的勞動投入在很長時間并不需要法律保護,因為受當時技術條件限制,凡是印刷出版書籍都得付出同樣的勞動投入。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膠印技術迅速發展,印刷書籍制版可以通過光蝕刻技術實現。膠印技術變革使得出版商開始擔心,自己為出版精裝圖書版本在排版上付出的人力和物力為不良出版商竊奪——他們可以不作類似投入,采用影印技術復制已經出版的圖書,篡奪其競爭優勢,損害其正當利益。
這種擔憂最終上升為國家意志,由此開始有了版面布局安排的法律保護。雖然英國版權法強調版權保護不延及工業產品的制售,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英國出版商協會最終說服英國版權委員會特別立法,保護已出版圖書的版面布局安排。1952年英國版權委員會報告指出:出版商要求保護版面布局安排,以便防止其出版的文學或音樂作品的特定版本為不良商人采用影印或類似技術直接而精確地復制(directly and exactly copied),“我們認為這有一定的合理性,建議對版面布局安排的保護只限于影印或類似技術直接而精確的復制”。〔7〕UK Copyright Committee Report of October 1952, para.308.為此,英國版權法在1956年做了修訂,其第15條規定,“版權是以下類別作品的財產權利……(c) 已出版發行版本的版面布局安排(the typographical arrangement of published editions)”。該法第17條第5項同時規定,“復制已出版發行的版面布局安排是指精確復制(making a facsimile copy of the arrangement)”。自此,英國采用版權法保護已出版圖書的版面布局安排。〔8〕See Part I Copyright, Section 1 and Section 17 (5) of UK Copyright, 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
英國版權法承認的這項特殊保護,其對象是“已出版圖書版本的版面布局安排”中體現的勞動投入,而不是版面布局安排本身。所謂“版本”(edition)是出版商提供給公眾的“產品”,存在于已出版圖書報刊的封面和封底之間。〔9〕See Newspaper Licensing Agency Ltd v Marks & Spencer Plc [2001] UKHL 38, para.14.圖書特定版本的版面布局安排體現了出版商對圖書內容進行排版的勞動投入。如果未經許可,采用影印或類似技術復制已出版書的足夠多的內容后再發行,即便圖書內容的版權人不追究責任,出版商也可以依照版面布局安排的版權保護追究行為人的法律責任。但是,如果行為人完全按照已出版圖書報刊版本的布局方式,自己付出勞動把完全相同的內容重新排版再發行牟利,由于沒有采用“影印或類似方式”精確復制,故不屬于復制已出版圖書報刊的版面布局安排,從而不構成侵權。〔10〕See Tariq A. Baloch, “Typography in law: from mechanics to aesthetics,” 12(3) Entertainment Law Review 78-85 (2001).此外,對未出版發行的圖書報刊,出版商不得要求對其版面布局安排進行法律保護,即便他人原樣復制。〔11〕Jeremy Phillips, “Alison Firth: The typographical lacuna,” Journal of Business Law 147-149 (1990).如果圖書報刊內容通過互聯網電子方式傳播,這不屬于“出版”,不構成“版本”,依照英國版權法,其版面布局安排也不享受版權保護。〔12〕See Tariq A. Baloch, “Typography in law: from mechanics to aesthetics,” 12(3) Entertainment Law Review 84-85 (2001).總之,版面布局安排本身并未作為智力勞動成果而受英國版權法保護。英國版權法對版面布局安排所承認的法律保護只是防范不勞而獲、搭便車的不法行為。
我國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理應與英國版權法的上述特殊版權保護一致。我國1991年制定《著作權法》時,電腦排版尚未普及但膠印技術已經相當發達。立法者應該是基于相同的考慮,確立相同的民事權利。顯然,為印刷出版作品,安排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點等版面布局因素,既不需要花費獨創性勞動,也不需要實質性的勞動投入。這些在一張紙上就可以輕松地完成。而且,一本書前后版面大體一致,并不需要每一頁都設計不同的版面布局。所以,我國立法者制定和修訂著作權法時需要考慮的問題是應否對排版勞動給予保護,因為按照版式設計手工揀字丁、人工對齊、調整行距等等,這需要花費實質性的勞動。在電腦排版普及后,對長篇幅書稿逐頁依照設定的版式設計進行編輯加工,校對文字標點,這也需要耗費相當大的勞動。對諸如此類的勞動投入——而不是版式設計——法律才有必要給予保護。
更重要的是,版式設計專有權的法條規定和我國司法實踐總體上支持上述法律觀點。第一,我國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勞動投入。根據《著作權法》第36條,此項專有權限于出版商對“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2001年《著作權法》修訂的立法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進一步指出:“版式設計是出版者在編輯加工作品時完成的勞動成果。”〔13〕中國人大網《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來源:http://www.npc.gov.cn/npc/fl syywd/minshang/node_2200.htm,2015年4月20日訪問。為此,版式設計并未被定性為“智力成果”。這說明我國版式設計專有權的保護對象是作品編輯加工時的勞動投入,不是版式設計本身。第二,我國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的對象是“版本”。上述立法釋義指出:“版式設計,是對印刷品的版面格式的設計,包括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點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這排除裝幀設計,即不包括“對開本、裝訂形式、插圖、封面、書脊、護封和扉頁等印刷物外觀的裝飾。”〔14〕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與北京創美智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上訴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2)一中民終字第1610號;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訴外文出版社侵犯版式設計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一中民初字第6648號。如此一來,對于已經出版發行的圖書、期刊而言,其版式設計也要排除裝幀,體現為特定版本。第三,上述立法釋義還指出,版式設計專有權的排他范圍是出版者可以禁止“其他人未經許可不得擅自按原樣復制。出版者得禁止的使用還包括很簡單的、改動很小的復制以及變化了比例尺的復制”。〔15〕中國人大網《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來源http://www.npc.gov.cn/npc/fl syywd/minshang/node_2200.htm,2015年4月20日訪問。實踐中,我國不少司法意見認為,“原樣復制”是指原樣紙媒出版發行內容相同的圖書期刊。〔16〕北京大學出版社有限公司與北京盛世創富廣告傳媒有限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上訴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2)一中民終字第6876號。他人以信息網絡傳播方式向公眾提供,不在版式設計專有權控制范圍之內。〔17〕北京大學出版社有限公司與北京盛世創富廣告傳媒有限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上訴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一中民終字第1085號;北京大學出版社有限公司與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等侵犯著作權糾紛上訴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一中民終字第5150號;北京大學出版社訴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等著作權侵權糾紛案,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0)海民初字第21132號;北京大學出版社訴北京盛世創富廣告傳媒有限公司等著作權侵權糾紛案,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0)海民初字第21109號。在承認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依照特定版式設計排版所投入的勞動的情況下,此所謂“原樣復制”的規范含義同英國版式設計專有權“精確復制”(facsimile copy)應該一致。
既然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排版的勞動成果,禁止原樣復制,那么套用他人版式設計,用于截然不同的作品,則不能構成侵犯版式設計專有權。在“吉林美術出版社案”中,海南出版社只是套用吉林美術出版社涉案低幼兒童圖書的布局方式,用于排布完全不同的簡圖和短句。涉案圖書版面安排本身無需花費創造性勞動,也無需實質性勞動投入。其作為勞動成果,不應享受法律保護,否則容易限制競爭。雖然海南出版社照搬吉林美術出版社的版面布局安排,但仍需要自己花費勞動,逐頁排布自己獲得的內容材料,從而形成內容不同的幼兒圖書。為此,海南出版社沒有“原樣復制”,也就沒有不法利用吉林美術出版社的版式設計。
為宣傳目的的圖文版式設計區別于文本版式設計,特別表現在文字上。在文字版式設計中,文字的字體選擇以及行距、頁邊距等版面安排,都服務于閱讀習慣和規律。在圖文版式設計中,文字是作為繪畫設計的元素,經常被拉伸變形,帶上不同色彩,同留白、圖案等繪畫設計元素結合,共同傳遞思想情感。常見的圖文版式設計包括:圖書封面、文字商標、產品包裝和標簽、海報、商業廣告等。
由于文字本身作為繪畫創作的手段,所以圖文版式設計所謂的“設計”類似于我國《著作權法》第3條第7項規定的“產品設計圖”、“工程設計圖”中的“設計”,是獨創性的智力勞動成果。為此,圖文版式設計可以成為美術作品而受著作權保護。例如,《法國知識產權法典》第L 112-2條第8項規定,“圖畫和版式設計作品(graphic and typographic works)”屬于本法典所謂智力成果。〔18〕See French Intellectual Property Code, Article L 112 (8).我國司法實踐亦持這種觀點。比如,封面作為裝幀設計,可作為美術作品享受著作權保護。如在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與北京創美智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上訴案中,法院指出:“書的封面、書脊等屬于印刷物的裝幀設計,并非版式設計,不屬于《著作權法》所保護的版式設計范疇,圖書等印刷物的裝幀設計可以作為美術作品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19〕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2)一中民終字第1610號。同時參見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訴外文出版社侵犯版式設計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一中民初字第6648號。但是,我國也有法院認為,封面就版式設計要素的布局安排可以享受“版式設計專有權”。如在中國汽車工業經濟技術信息研究所與汽車雜志社侵犯版式設計專有使用權糾紛上訴案中,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雜志的版式設計權利的保護范圍當然包括封面。封面的版式設計專有權是指將封面作為一個整體,對其排版格式及布局進行保護。汽車雜志社主張封面的排版格式及布局,應屬于版式設計內容,而非以線條、色彩或其他方法構成的藝術作品封面。”〔20〕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川民終字第330號。同時參見北京龍源網通電子商務有限公司訴武漢鼎森電子科技有限公司等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8)武知初字第262號。“中國汽車工業經濟技術信息研究所出版的2002年第9期《中國汽車畫報》的版式設計與汽車雜志社之前使用2002年第7、8期《汽車雜志》的版式設計實質相同”,〔21〕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川民終字第330號。故侵犯汽車雜志社的版式設計專有權。
本案法院認為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雜志封面之版面元素的布局安排,這是一個典型的法律錯誤。本案同“吉林美術出版社案”類似,都表現為被告套用他人版式設計模板,故法律結論應該相同。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二者同時存在相當大的區別。“吉林美術出版社案”涉及圖書內容,版面布局安排是為了方便低幼兒童閱讀學習;而本案涉及圖書封面,版面布局安排服務于宣傳推廣雜志。《汽車雜志》封面的雜志名稱,其藝術字體、顏色、大小、位置、背景都是用心選擇的結果,都是為了吸引眼球、取悅大眾。這個意義上來說,雜志封面本質上是“應用美術”。故而,只有具備獨創性時,它才應該作為美術作品享受著作權保護。如果本案《汽車雜志》封面被認定不是“藝術作品”,則無所謂著作權侵權。如果該封面被認定為“作品”,則應該將嫌疑《中國汽車畫報》封面整體與涉案《汽車雜志》封面整體比較,判定是否構成“實質性相似”而侵犯涉案《汽車雜志》封面的復制權。顯然,就整體而言,二者難以構成“實質性相似”。
我們從圖文版式設計的角度來看“吉林美術出版社案”,也可以得出類似的結論。吉林美術出版社發行的涉案圖書每頁都有二到五個簡圖,即便單頁構成美術作品,海南出版社發行的嫌疑圖書也不構成侵權,因為二者所含簡圖完全不同,只是出現的位置相同。就頁面整體比較而言,不能構成實質性相似,也就不可能侵犯原告對涉案幼兒圖書的復制權。
最后,應該注意到,《汽車雜志》長期在封面左上角采用紅底白字的刊頭,并具有一定影響,已經成為識別雜志來源的商業標志。《中國汽車畫報》采用相同的紅底白字刊頭,采用相同的字體突出顯示“汽車”二字,可能使消費者混淆。這種行為已然構成不正當競爭。〔22〕參見例如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訴外文出版社侵犯版式設計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一中民初字第6648號;高等教育出版社訴機械工業出版社侵犯專有出版權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3)一中民初字第8895號。由此推測,本案法院有可能是為了追求實質正義而判定侵犯版式設計專有權的。
最高人民法院現在的司法政策認為,基于鼓勵創新投入的公共政策,應以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版式設計模板”。在“吉林美術出版社案”中,最高人民法院指出:“圖書和期刊的出版者對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獨立進行智力創作的版式設計,應受《著作權法》第三十六條的保護,禁止其他人未經許可擅自原樣復制,或者很簡單的、改動很小的復制以及變化了比例尺的復制。”盡管嫌疑圖書與涉案圖書內容全然不同,最高人民法院仍然判定:嫌疑圖書的版式設計與涉案圖書版式設計“除在個別版式設計元素上做微小改動外,基本一致,是對涉案圖書版式設計的使用”,故構成侵權。最高人民法院之所以認為應該保護“出版者獨立完成的版式設計”,即本案的版式設計模板,是為了“鼓勵創新投入”。最高人民法院指出:
“版式設計有豐富的表達方式,尤其是隨著電腦技術的發展,出版者更是被賦予了更大的設計和創作空間。法律鼓勵出版者充分發揮其創造力,創作出更多更好的版式設計,以充分傳達圖書內容,提升圖書品質和品味。因此,對出版者獨立完成的版式設計進行保護并非限制了其他出版者的設計空間,相反促進了其他出版者創作激情和創造力,有利于鼓勵出版者加大創新投入,創作出更多更好的版式設計,也有利于促進出版行業的健康發展以及圖書市場的繁榮。”〔23〕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2)民申字第1150號。
表面上,對版式設計模板采用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并不違反法律。《著作權法》第36條規定版式設計專有權時,只提到“出版者有權許可或者禁止他人使用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此外沒有再將“版式設計”限定為特定圖書版本的版式設計。但是,對版式設計模板類推適用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并不能鼓勵創新投入,反而容易引起法律沖突。出版商通常不設計“版式設計模板”。一方面,出版商使用的專業文字處理器常自帶版式設計模板;另一方面,出版商現在通常將排版業務委托第三方專業公司。這些真正開發“版式設計模板”的第三方卻不可能享受版式設計專有權。依照我國《著作權法》,此項權利是出版商“對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才可以享有的權利。前述第三方既不是“出版商”,也沒有出版圖書或期刊,也就不能享有版式設計專有權?
再者,版式設計模板如果可以受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很容易產生法律沖突。假設兩家出版商甲和乙委托同一第三方為不同內容的圖書A和B設計版式用于出版,而第三方采用相同的版式設計模板進行排版,出版商甲先出版圖書A,而出版商乙后出版B。這意味著,出版商甲可以起訴出版商乙侵犯其“版式設計專有權”。然而,圖書A和圖書B的版面布局是由同一家公司合法制作的!即便法院允許出版商乙以“合法來源”作為侵權抗辯理由,這種版式設計專有權保護也沒有任何意義:要么鼓勵出版商無謂地爭先出版,要么鼓勵他們卷入無意義的訴訟糾紛。
當然,這不是說“版式設計模板”不應受法律保護。就鼓勵創新而言,版式設計模板只能就其審美表達享受著作權保護。為此,版式設計模板必須具備獨創性,除非《著作權法》修訂另立“版式設計人專有權”這種鄰接權。此外,就防止消費者混淆,特定版式設計模板經使用獲得顯著性,可以識別圖書、報刊的來源,他人未經許可使用,可誤導消費者,則可以作為知名商品特有裝潢享受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保護。〔24〕See, e.g., Dutton & Co. v. Cupples, 117 App. Div. 172, 102 N.Y. Supp. 309 (1st Dep’t 1907); Fisher v. Star Co., 231 N.Y. 414, 132 N.E.133 (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