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霄羽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 2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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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格里高利·柯里的理論中敘事與虛構的關系
黨霄羽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000)
[摘要]通過分析格里高利·柯里的敘事與扮假作真這兩個概念,揭示二者的意向性本質。敘事意向和扮假作真的意向是同時發(fā)生的,而敘事概念不僅不是一個行為,而且還在空間和時間兩個方面都帶有虛構色彩。敘事和扮假作真的行為并不在同一個層面,而是虛構行為的一部分,是虛構行為的意向內容。
[關鍵詞]敘事;虛構;扮假作真;意向行為;意向內容
在分析哲學領域,敘事是關于虛構本質大討論中一個重要的子話題。格里高利·柯里(Gregory Currie)對虛構的本質和敘事都發(fā)表了頗具分量的研究成果。在虛構的本質方面,他對美肯達爾·L·沃爾頓(Kendall L.Walton)提出的扮假作真(make-believe)概念[1]19進行了發(fā)展,對約翰·塞爾的偽裝理論進行了借鑒[2],并且提出了一系列關于虛構本質的觀點。然而對于虛構和敘事之間如何溝通,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如何,他本人還沒有發(fā)表與之相關的成果。本文重點在于探討敘事與扮假作真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
柯里的扮假作真概念是從沃爾頓那里借用過來的,因而從淵源上來說,其虛構定義就與沃爾頓對于虛構的看法密切相關。沃爾頓《扮假作真的模仿》一書集中論述了扮假作真這個概念,而這本書的主要寫作目的,就是建立一個理論基礎,把虛構語境下的表述和在西方文學史上有悠久歷史的模仿概念統(tǒng)一起來。沃爾頓說:“虛構作品只是再現(xiàn)作品,它們的功能是在扮假作真游戲中充當?shù)谰摺!保?]91沃爾頓的這本書為在虛構語境下理解敘事提供了便利,因為不可能在現(xiàn)實語境下有一個敘事概念,而在虛構語境下又另外有一個敘事概念。如果人們在虛構語境和現(xiàn)實語境中總是需要兩套不同的認知系統(tǒng),這樣不僅在概念的建設方面很不經(jīng)濟,而且在人們認識世界的過程中也會帶來麻煩,還有可能造成對虛構本質的認知的無限推延。因此,把虛構和再現(xiàn)或者模仿統(tǒng)一起來有重大的理論意義。
在沃爾頓理論的基礎上,柯里建立了一套關于虛構本質的理論。柯里說:“我要說明,有一種虛構的作者進行的行為,并且他憑借這種行為所寫作的文本也是虛構性的,那么這種行為就是進行虛構的行為。”[3]11這句話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文本的虛構性依附在作者的行為之上,如果作者實施了虛構行為,那么作者所寫作的文本就具有虛構性。作者的行為何以成為一種虛構行為呢?這和作者的意圖有關。柯里認為,一個行為之所以成為虛構行為,其必要條件就是作者要有虛構的意圖:“作者的讓我們對他的故事采取扮假作真的態(tài)度的意圖,是作者虛構意圖的一部分。”[3]22也就是說,當作者說出或者寫下一句話之后,從這句話本身看不出它是虛構的還是真實的,重要的是作者寫這句話的用意是怎樣的,如果作者寫這句話是為了進行扮假作真和進行虛構,那么這句話就有可能是一個虛構性的語句。
無獨有偶,柯里的敘事概念也和意向性密切相關。柯里說:“敘事是意向性交流的人工制品,是表象的意向形式的工具,通過顯示其創(chuàng)造者的交流意圖來作用。”[4]xvii這句話是說,敘事是意向性的,反映了敘事行為的發(fā)出者的交流意圖。在這個意圖的作用下,敘事者對自己所要表現(xiàn)之物進行了表象,這種表象以敘事為載體。現(xiàn)在把這句話應用在虛構的情況下,這里的敘事就不是做出斷言的敘事,其交流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讓交流的對象相信自己的敘事內容,而是要讓交流的對象參加到扮假作真的活動中來。這里的交流意圖就是扮假作真的意圖。因而,柯里在此處暗示,在敘事是一種虛構的情況下,敘事通過敘事者的扮假作真的意圖來實現(xiàn)。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在柯里的這句話中,這里的敘事并不是動詞性的敘事(narrate),而是名詞性的敘事(narrative)。敘事雖然具有意向性,但是它本身并不是在行為層面得到界定的,而是被定義為一種人工制品。當然并不是任何人工制品都具有明確、固定的意向性,比如一只水杯,當制作者打磨這只水杯的時候可能意圖是為了喝水,但是當這只水杯被擺放在辦公室,它可能被用來滅火,或者是成為攻擊別人的武器。同樣,當敘事被看做是一個行為的時候,它的意向性是非常明確的,在本文論述的情況中,敘事的意向性體現(xiàn)為扮假作真的意圖。而當敘事行為結束之后,這種扮假作真的意圖就以某種方式凝固在了作為人工制品的敘事之中。柯里的這本書基本上奠基在這樣一種具有名詞性的敘事概念之上。柯里一直很小心地不去使用narrate這個詞,但是,當談到敘事人和作者的時候,由于敘事是他們所發(fā)出的行為,離開這個行為,作者就不成其為作者,敘事人就不成其為敘事人,所以就不得不提起作為動詞的敘事了[4]68。由于要讓敘事保持其作為人工制品的地位,因而柯里還使用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就是在名詞性的narrative前面加上一個動詞make,避免讓敘事沾染上動詞的色彩。從這種艱難的措辭上,可以想象柯里面對的問題非常困難:他既不能讓敘事成為一個意向性的行為,同時還要讓敘事具有意向性。
到此為止,本文所要試圖解答的兩大問題已經(jīng)浮現(xiàn):第一,為什么柯里要這樣嚴格地避免使用narrate這個術語,寧愿轉而使用make narrative這樣一種復雜的說法,他面對的難題究竟是什么?第二,既然扮假作真和敘事都發(fā)起于作者,又都具有意向性,那么假如要把這兩個概念統(tǒng)一在同一個理論體系內,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應該是怎樣的?下文將對這兩個問題進行進一步分析。
經(jīng)過上面的分析,已經(jīng)可以看出在講虛構故事的活動中,作者發(fā)起了兩個行為,一個是虛構行為,另一個是敘事行為。通過最直觀的觀察,人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個行為是同時發(fā)生,同時終止的。在講虛構故事的活動中,不可能存在作者已經(jīng)開始虛構,卻沒有開始講故事的情況,反之也不可能存在作者已經(jīng)開始講故事,卻沒有開始進行虛構的情況。另外,這種同時性也不太可能是一種巧合:每次作者開始打算敘事的時候,就恰好也打算進行一種叫做扮假作真的行為。也就是說,這兩個同時進行的行為在邏輯上存在某種先后關系。
假設現(xiàn)在把敘事和扮假作真都理解為意向行為,在下面兩種情況下,扮假作真和敘事都會成為共時行為,不違反本文觀察到的情況。扮假作真和敘事之間可能存在兩種不同的關系:一種可能是,為了實現(xiàn)扮假作真的意圖,作者進行了敘事行為;另一種可能是,為了講一個故事,作者進行了扮假作真的活動。這個問題看似無關緊要,實際上,采取這兩種方式中的哪一種來理解這個問題,決定了故事的邏輯結構。在這兩種情況下,敘事或者扮假作真中的一個成為了塞爾所說的“在先意向”,而另一個就成為了被在先意向引起的行動中的意向。
然而,本文上面的假設首先一定會遇到一個問題:如果把敘事和扮假作真都理解為意向行為,那么就可能遇到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有一大批論者強烈反對,讓作者本人跨越虛構和真實之間的危險的本體論鴻溝,親自去執(zhí)行這一敘事任務,他們更加傾向于設置一個敘事代理人,讓這個代理人代替作者在虛構的語境中進行敘事。然而,從意向行為的角度來看,這個敘事代理人并不是合格的進行意向行為的人選。他/她/它既沒有自我意識,也不能對未來進行計劃,其所進行的行為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弱的意義上的意向行為,幾乎不能滿足任何理論家對于意向行為的要求。要么承認,這樣一批算不上行為主體的代理人也能進行“意向行為”,那么就要承認這樣一種意向行為的定義和作者所進行的扮假作真的意向行為的定義存在很大差別;要么就干脆承認,這樣一種行為根本不配稱作意向行為。
柯里使用narrative這個名詞性的術語,就是為了要避免這些問題的產(chǎn)生。他偶爾也會用narrate這個詞,但是這并不意味著narrate在他的理論中就是一個帶有意向性的行為。他在談到敘事人的時候不得已才會用到這個詞,而這是因為虛構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人工制品,而在這個人工制品的內部,人們看不到自己身處于一個人造的世界之中。因而,兩個敘事概念之間的差異取決于人們的觀察角度是內在視角還是外在視角:“采取外在視角,我們看到了一個媒介,這一媒介依靠著我們稱為作者的代理人表象出一系列的行為。采取內在視角,我們把故事的世界當做真實的來檢驗;我們直接提及并且直接考慮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盡管這些提及和考慮可能是扮假作真的。”[4]49由于人們觀察敘事的視角是內在的,因此人們可以直接提及也就是直接談論故事中的人物或者事件,但這并不意味著用外在的眼光來看,人們同樣也可以直接談論故事中的人物。而外在的角度恰好也就是現(xiàn)實世界的角度,所以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不能說有一個直接的敘事行為。
上文已經(jīng)說明了敘事不是一個行為。下面本文還將進一步對敘事的性質進行討論,說明敘事是虛構行為的一個部分。如果說敘事和扮假作真之間的關系也不是在先意向與行動中的意向這樣一種相互疊加的關系,那么本文不妨提出一個大膽的假設:扮假作真是意向行為,而敘事不過是這一意向行為的內容。這樣的話,扮假作真和敘事實際上是同一個行為,只不過屬于不同的邏輯層面。這種假設同樣也不違背筆者所觀察到的現(xiàn)象:扮假作真和敘事同時發(fā)生。這也不違背柯里的理論:敘事是名詞性的,并且具有意向性。本文提出的解釋是:這種意向性并不是敘事作為一個行為具有的,而是作為其他意向行為的對象具有意向性。
為了證明敘事是虛構行為的意向內容,本文想要證明的是另外一個等價的論點:敘事本身具有虛構性,并且這種虛構性是作者有意識地讓敘事具有的。也就是說,任何一位作者在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虛構行為的時候,不僅邀請讀者扮假作真地相信他所說的故事本身,還要讀者相信他講故事的方式。或者說,在一般情況下,讀者并不是在對敘事的反思中接受這個故事的,而是毫無保留地相信——或者說作者一般都想要讓讀者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們是以“透明”的方式接受這個故事的。除了某些專業(yè)的研究人員,讀者一般不會留心故事的敘事方式,這是因為讀者以扮假作真的方式相信了作者的一切設定,包括對敘事本身的設定。在這種設定中,作者讓讀者扮假作真地相信,敘事是一種“意向行為”,而這個行為的實施者就是敘事人。
敘事是一個帶有虛構性的名詞,這可以從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的一個問題中看出來。問題是:為什么有些作品的敘事看起來人類并沒有能力目擊全程,卻被記錄下來了呢?回答是:“宣稱一位全知的敘事者是通過目擊見證來獲取這些信息是幼稚的。這位敘事者是話語的一個組成部分:也就是說,通過這種機制故事得以表現(xiàn)。”[5]查特曼的這個回答恰好可以為柯里的敘事概念做出補充。不管是作者利用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的身份進行敘事,還是作者另外指派一位代理人進行敘事,敘事人其實都沒有能力進行任何意向行為,雖然看似這位敘事者在進行敘事,可實際上他的敘事只不過是整個虛構話語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已。因而這種敘事不是行為,而是承載了作者意向內容的話語的一個部分。
當把敘事理解為一種意向行為時,就無法理解為什么敘事人有權利講述一場絕密的對話,或者“見證”了他根本不可能在場的任何事件,根據(jù)故事的設定,他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些地點。但是如果把敘事也當做作者扮假作真行為的一項內容,就可以理解敘事者為什么可以在這些不可思議的地點出現(xiàn)。這些地點之所以不可思議,其理由和魔毯會飛、人可以走到鏡子里、狼可以說話的理由完全是一樣的:因為它們也同樣是扮假作真的游戲的一個部分。如果拿現(xiàn)實世界的標準來要求這些虛構的行為,自然就會出現(xiàn)種種悖謬之處。
敘事除了在空間方面表現(xiàn)出虛構的性質之外,還在時間方面也表現(xiàn)出虛構性。查特曼論述說:“敘事人不能感知在那個世界的事情,他只能講述或者表現(xiàn)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對于他來說故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或者在別處。”[6]但是在敘事人自己的講述中卻往往不是這樣,講故事往往是以故事正在發(fā)生、正在被感知這樣的口吻,也就是說,敘事和被講述的故事可以表現(xiàn)出一種虛構的同時性,這種同時性在具有索引作用的時間詞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扮假作真的游戲中,這種同時性被設定為是真實的,一起充當虛構行為的內容。而假如把虛構行為理解為真正的行為,就沒法理解敘事時間和敘事按照故事設定應該發(fā)生的時間之間可能存在的差別。因此,在虛構性的作品中,敘事不是一種動作,它只能是其他意向行為的一個內容,而且是虛構的內容,它在虛構的世界中被設定為是真實的。
上述以查特曼的理論,對柯里的敘事這個概念及其與扮假作真之間的關系理論進行了引申和補充。借此要闡明的是:敘事雖然帶有意向性,但是它不是一個意向行為,而是作者虛構行為的一部分,是一個名詞性的內容。由此就可以理解柯里的敘事概念為什么是一個名詞性的概念,而不是用動詞表示。
注釋:
①世界美學大會的美國美學協(xié)會前主席諾埃爾·卡羅爾(No.l Carroll)評論說,“The Nature of Fiction is a very useful contribution tothe field due to its clarity and thoroughness”。此外,這一理論在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Poetics Today等世界頂級哲學期刊上引起了回應。
②由于敘事學和結構主義的歷史淵源,大部分敘事研究者的論述中都更常使用narrative這個名詞,很少使用narrating這個動名詞,這并不奇怪。但是由于柯里的概念體系和約翰·塞爾這位奧斯汀的高足有密切關系,因而他并不認為把narrate當做一個語言行為就值得引起重視。
③例如Andrew Kania和Jerrold Levinson等人就用“本體論鴻溝”(ontological gap)來對這個理論進行反駁。這一定義見于: Kania,A.Against the Ubiquity of Fictional Narrators [J].Aesth Art Crit,2005,63(1) :47-54.
④按照M.Bratman的定義,意向中必須有以對未來的規(guī)劃為標志的態(tài)度; Michael Thompson說意向性就是有意識地把動作完成; Elizabeth Anscombe和Stuart Hampshire認為,如果S是意向性地做某事的,那么S就應該知道他正在做這件事。
⑤N.Carrol就曾經(jīng)在《Philosophy of Film and Motion Pictures: An Anthorlogy》一書第四部分導言中提出過這個問題。他說,“凱特愛哈勃”在虛構中誠然是一個斷言,但是“凱特愛哈勃”真的是斷言嗎,還是僅僅是一個命題內容?
[參考文獻]
[1]沃爾頓.扮假作真的模仿——再現(xiàn)藝術基礎[M].趙新宇,陸揚,費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2]Searle,J.The Logical Status of Fictional Discourse[J].New Literary History,1975,6(2) :319.
[3]Currie,G.The nature of fiction[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4]Currie,G.Narratives and narrators[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5]Chatman,S.Coming to terms[M].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0:142.
[6]Chatman,S.Characters and Narrators: Filter,Center,Slant,and Interest-Focus[J].Poetics Today,1986,7 (2) :189-204.
[責任編輯龔勛]
作者簡介:黨霄羽(1984-),女,江蘇徐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美學。
收稿日期:2015-01-04
[中圖分類號]J0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5)02-003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