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諄
《論語·子路》有這么一段記載:
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本文試圖從這一章入手,結合《論語》有關論述,探討孔子的貧富觀,尋求一些對當今有益的啟示。
一、“富之”與孔子的為政治國理想
上引孔子與冉有的對話,是針對春秋時期衛國具體情況講的,卻體現了孔子的為政治國理想,具有重要意義。大意是,孔子說:“人口已經多起來了!”冉有問,“人口既然多了,該怎么辦呢?”孔子說:“讓他們富起來。”冉有再問,“富起來之后,又該怎么辦呢?”孔子說:“教化他們。”
人口是一個國家最基本、最重要的資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綜合國力的強弱,與人口的數量與素質密切相關。當今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實行計劃生育國策以來,2014年又根據新情況,開始適當放松二孩政策,說明國家何等重視人口問題。本文對此不多涉及。
“富之”問題,古代典籍的有關論述十分豐富。早在兩千多年前,管子就指出:“主之所以為功者,富強也。故國富兵強,則諸侯服其政,鄰敵畏其威。”(《管子·形勢解》)這里將富強對于國家的重要性,說得很清楚。
孔子所說的“富之”,既是富民,使衛國百姓富裕起來;也是富國,使衛國整個國家富裕起來。
富民,是民本思想的重要內容和體現,也是儒家“修齊治平”理想的必然歸宿。孔子在談到修身時,強調要“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修身的目的是為了齊家、治國、平天下,治國必須讓百姓安居樂業,并逐步富裕起來。
富國與富民,密不可分。《論語》記載了魯哀公與有若的一段對話。有若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百姓富足,國家怎會不富足?百姓不富足,國家又怎會富足?所謂“藏富于民”,是指國富要以民富為根基,這個道理也適用于當今時代。
孔子的為政治國主張,在《論語》中有許多論述,其中極其精辟的一條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論語》第一篇“學而”,開篇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爽朗明快地講到學習的愉悅;第二篇“為政”,開篇第一句,告誡為政者,以德去治理國家,就會像北極星那樣,使眾多的星體圍繞著它所在的位置而運行不息。這是非常深刻的。什么是“為政以德”?至少應當包括以下三方面:其一,為政者要以道德教化去治理國家;其二,為政者自身要率先并模范地遵守道德規范;其三,為政者要讓百姓得到實惠,并逐步富裕起來。為政,要稱得上“德政”,這三者缺一不可。否則,“眾星而共之”是不可能實現的,或不可能持久的。這是古今中外無數事例所反復證明了的。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者,愛人。”(《論語·顏淵》)以此指導為政治國,就是他所說的:“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治理一個擁有千輛以上兵車的大國,所必須具備的一條,是“節用而愛人”。孔子還說:“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君子之道四方面內容之一就是“養民也惠”。從“仁者愛人”到“節用而愛人”、“養民也惠”,最終必須使民“富之”,才能得以充分體現仁政。
對于一個國家,富裕是從經濟層面上說的,強盛則還包括政治、軍事、社會、文化等各個層面的綜合國力。經濟上富裕了,才可能使國家強盛起來。中國長期的積貧,使政治、軍事、社會、文化等各方面都落后,因而導致積弱;積弱,無力抵御外強的“豆剖瓜分”,又加劇積貧。改革開放以來,首先是經濟實力的持續增長,才有綜合國力的不斷加強。
一個國家,如何對待、處理貧民與富民的關系,直接影響國家的安定、安全。“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孔子所想要的“均”,并不是分配和財富的絕對均等,而是不要過分懸殊。孔子提出“君子周急不繼富”(《論語·雍也》)的主張,是要為那些急需接濟的貧困百姓雪中送炭,而不是為那些本已富裕的人們錦上添花。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現在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人均收入在世界排名仍然靠后,居第80多位。要達到“富之”的目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特別是盡管扶貧脫困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貧富差距擴大的趨勢仍未得到有效遏制。貧富差距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是難以避免、并具有相當普遍性的問題。孔子把貧富不均視為國家的一大憂患,對于當今中國和世界各國都具有啟示意義,值得各國高度重視,并采取有效措施,著力解決這一憂患。
二、“教之”與“富之”同時并進
在說到要使百姓“富之”以后,孔子緊接著說要對百姓“教之”,這不是偶然的。孔子作為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尤其強調教育對于“修齊治平”的重要性,并倡導從道德教化入手,引導百姓正確對待貧富問題。
孔子所說的“教之”,在對待貧富問題上,也就是要樹立正確的貧富觀。孔子的貧富觀,就個人道德修養角度而言,大體可概括為以下三方面:
一是“安貧樂道”。貧窮帶來的是生活條件的惡劣和艱苦。如何對待“惡衣惡食”的貧苦生活,孔子有許多生動、深刻的教誨。“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作為君子,飲食不要求飽足,居室不要求安適,做事勤敏,言說謹慎,接近有理想信念的人而匡正自己。又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吃粗糧,喝冷水,彎著胳膊當枕頭,樂趣也在其中了。又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讀書人立志實現理想信念,是不以粗衣淡飯為恥的,否則就缺乏共同語言,沒法一起討論問題了。
在樂觀對待貧苦生活方面,孔子特別欣賞他的弟子顏回,連連夸獎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短短一段話,前一個“賢哉,回也!”后一個“賢哉,回也!”這種語氣,在《論語》和其他典籍中十分罕見,足見孔子對顏回在貧困中“不改其樂”是多么看重。樂的是什么呢?樂的就是道,就是堅守理想信念。孔子還把如何對待窮困,作為檢驗君子與小人的重要標志。“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孔子周游列國時,到了陳國,窮得斷了糧,隨行的人都餓病了,打不起精神。子路惱怒地說,君子也有窮困潦倒的時候嗎?孔子說:君子窮困時固守道義,小人窮困時就胡作非為了。真是言簡意深,一語中的!
“安貧樂道”四字的概括,據研究最早見于南朝宋范嘩《后漢書·韋彪傳》:“安貧樂道,恬于進趣,三輔諸儒莫不慕仰之。”這是贊揚東漢的韋彪能夠“安貧樂道”,因而受到當時眾多儒者的仰慕。《論語》未見這四字的概括,但“安貧樂道”的思想是非常明確,一以貫之。從上引孔子的系列言論中,不難看出,孔子是大力贊賞、倡導“安貧樂道”的。正確理解、詮釋“安貧樂道”的本意是個重要問題。這里的關鍵在“樂道”,任何時候都要堅守道義。如果要以背離道義為代價擺脫貧窮,那么寧可安于貧窮,并以此為樂。可見,孔子明確提出了要使百姓“富之”,絕非反對擺脫貧困、走向富裕。
當今中國,“安貧樂道”者、“君子固窮”者為數不少,許多道德楷模的故事感人至深。“恥惡衣惡食者”、“窮斯濫矣”者也大有人在,他們經不起窮困的考驗,盜竊、搶劫、詐騙、販毒;貪污、受賄、買官、鬻爵等等。其實,許多人并不貧窮,但在物欲橫流和競相攀比的社會風氣下,終于走上不歸邪路。
二是“富之有道”。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富與貴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如果不符合道義而得到,是不去做的;貧與賤是人人都厭惡的,如果不符合道義而擺脫,也是不去做的。孔子是圣人,卻很了解與體貼普通百姓獲取富貴、擺脫貧賤的人之常情,他所堅持的是必須走正道。孔子接著說:“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同上)君子如果拋棄了仁德,如何成就好的名聲呢?君子連吃頓飯的工夫都不會違背仁德,當然絕對不能、也不會為了獲取富貴,擺脫貧賤,而違背仁德的。
富貴與貧賤,自從原始社會分化、私有財產出現以來就開始存在,直至今天依然如此。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已經認識到這個問題的長期性、復雜性和普遍性。孔子是正視現實的,沒有幻想去很快鏟除富貴與貧賤的社會差別,而是教導人們在貧富、貴賤問題上,時時刻刻都不要忘記“志于道”、“依于仁”。
三是“富而好禮”。富了之后,應當怎么辦?《論語》中有幾段對話,對此講得非常明白。“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論語·憲問》)貧窮時,不怨天尤人,而是沿著正道為改變現狀而努力,固然很難;富裕時,不驕奢淫逸,財大氣粗,也未必容易。當然,這只是在一定、相對意義上說的。其實,孔子還有更進一步的要求。“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論語·學而》)貧窮時,不僅不對權貴者奴顏媚骨、阿諛奉承,還應快樂處之,這與前述“安貧樂道”意思是一致的。富裕時,不僅不驕傲,還應崇尚禮義、禮制、禮儀。禮是傳統道德的重要方面,與仁義密不可分。這里所說的“富而好禮”,也即“富而有德”、“富而有仁”,而不是“富而無禮”、“富而無德”、“為富不仁”。
從“安貧樂道”、“富之有道”到“富而好禮”,反映了貧窮時、致富中、富了后等由貧變富過程的三階段,每一階段孔子都提出了相應教化內容,這是一個不斷教化的過程。“富之”與“教之”,并非時間上的兩個階段,而是要同時并進。“富之”是就物質文明上說的,“教之”則是就精神文明上說的。在一定意義上,“教之”是使人們在精神上富裕起來。“富之”與“教之”是相輔相成的。
三、貧富觀與義利觀
孔子的貧富觀與他的義利觀是緊密相連、完全一致的。
《論語》有一段對話,明確提到要“見利思義”,表明了孔子的義利觀: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論語·憲問》)
針對子路有關成人的提問,孔子指出,像臧武仲的智慧、公綽的寡欲、卞莊子的勇氣、冉求的技藝,如能再用禮樂加以修飾,他們就可以說是成人了。孔子接著說,現在的成人何必要求這些,只要見到利而想到義,見到危險而肯于獻出生命,長久貧困而不忘記自己平日的諾言,就可以說是成人了。楊伯峻先生在《論語譯注》中解釋“久要”的“要”為“約”的借字,“約”,窮困之意。孔子這段話,把正確處理好義利、貧富問題,作為成人的基本要求。也就是要見到利時想到義,把義放在首位,做到先義后利。孔子還把如何處理義利問題,作為區分君子與小人的重要標志。“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總之,有了正確的義利觀,才能有正確的貧富觀,從而解決好“富之”、“教之”問題。
聯想到成人禮近年來在中國越來越受到重視,不少高等院校在學生中舉辦成人儀式,以此對學生進行思想品德教育,這是好的、有意義的。但如何通過這種活動讓青年學生真正懂得成人的含義和所肩負的社會責任,則需要進一步思考與改進。所謂成人,決不僅僅是年齡成長和體質成熟問題,也不僅僅是知識水準問題,而是意味著道德養成達到一定的要求,特別是要樹立正確的義利觀、貧富觀。前不久報載某高校舉辦成人儀式,讓幾百位大學生向父母行跪拜禮,招致批評,引來熱議。孔子說:“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表明在成人禮問題上,孔子是與時俱進的。毫無疑問,今天舉辦成人禮,無論在形式與內容上,更應當緊扣時代脈搏,勇于創新。
孔子“仁者愛人”的核心理念在對待貧富問題上也得到體現,他在回答子貢所提:“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如果有人能廣泛地給民眾利益,在他們困難時予以救濟,可不可以說是仁的問題時,孔子說:“何事于仁?必亦圣乎!堯舜其猶病諸。”這豈止是仁,而且是圣,連堯舜都難以做到的。正是在回答“博施于民而能濟眾”這個與貧富緊密相關的問題時,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自己想立身,也幫助別人立身;自己想通達,也幫助別人通達。做到這點,才是仁者。不言而喻,真正的仁者,自己脫貧,也要幫助別人脫貧;自己致富,也要幫助別人致富。在今天的社會主義中國,理所當然必須堅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孔子的教育思想非常豐富,其中彌足珍貴的一條是注重教化的實效。前引“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表明孔子強調要用行動檢驗一個人是否好學,而不是單憑言辭、掛在嘴上。子夏說的更明確,“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日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如果行動做到的事情,即使沒有從書本上學過,也應該認為實際上是學過了。在“富之”與“教之”問題上,也應當如此。
從孔子有關貧富問題的一系列論述中,足以看出《論語》正是“文以載道”、“文以化人”的典范。
富強,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理念。鴉片戰爭以來,由于社會制度腐敗,長期積貧積弱,中國受盡列強侵略壓迫之苦,國家富強更成為志士仁人前赴后繼的奮斗目標。富強夢是中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富強已被列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首位。現階段全國人民的奮斗目標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在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國、全面從嚴治黨的同時,結合當今實際,學習領會《論語》有關貧富問題的論述,有助于培育和弘揚新的正確的貧富觀,處理好個人的貧富問題,解決好社會貧富差距問題,從而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作者:《光明日報》原副總編、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