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華
一、吃飯與讀書
吃飯與讀書,似乎互不相干,實際相當類似。吃飯是補充物質能量,讀書是補充精神能量,所以,二者也就具有了可比性。當然,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但只要能說明道理即可。
很多人讀史書,往往會遇到繁體字和文言文這兩大攔路虎,望而生畏,于是先讀白話本,或者看二三手的普及介紹,這很正常,也有必要。但是,如果條件許可,力有所及,讀原著、讀史料,可能會有更進一步的收獲。這就好像吃飯,僅僅從補充營養角度看,方便面以及各種速食制品都是可以吃的,但是,要品嘗美味,恐怕快餐就做不到了。對于吃慣方便面的人,給他一袋面粉,他有可能覺得無法下口。但是,一旦學會了和面搟面,自配菜蔬調料,其味道就遠比方便面豐富醇厚。養成了吃手搟面的習慣,再吃方便面就會有所挑剔。這樣比喻,并非否定方便面的價值。即便是美食家,肚子餓了但條件不具備或者時間來不及,也會吃快餐的。不過,要論味道純美,烹調正宗,口感上乘,還須品嘗精工細作的佳肴。退一萬步說,快餐也是在各種原始食物的基礎上演化形成的。沒有人類幾千年的飲食史,就無法創造出當今流行的方便面。
對于制作方便食品的商家來說,能不能做出好吃又好看的東西,全在于用料、配方和工藝。因此,即便是方便面,也有好吃和難吃的差別。商家為了吸引顧客,往往會在方便食品中添加一些沒有營養卻增加口感和美感的輔料;或者為了降低成本,使用低劣質量的面粉。有些文章或圖書,外觀看起來很美,卻經不起推敲,其原料本身就有或大或小的問題。例如,有的作者在寫東西時引證不嚴密,或者二手轉引不加核對;有的作者為了嘩眾取寵而在作品中添加了不適當的輔料;更要命的是,有些居心不良者,還會給方便食品添加蘇丹紅和罌粟殼。文化界也不乏這種有毒的精神食品。網絡上廣泛流傳的所謂“蘇綽定律”,就是這樣一種東西。蘇綽是北周名臣,有人編造了蘇綽同北周開國君主宇文泰的一段對話,大意是說用官的訣竅,讓蘇綽給宇文泰建議用貪官不用清官。清官桀驁不馴,難以駕馭,所以不能用。貪官有把柄在手,可以保證其忠誠。作為君主,大臣的忠誠是首要問題,君主所擔心的最大問題是大臣不忠。所以,一旦發現有大臣不忠,則可用肅貪名義定點清除。而君主掌握了官員的貪墨之狀,就能更好地駕馭他們。社會矛盾激化后,則殺掉貪官以告慰民情。要點可概括為:“用貪官以結其忠,棄貪官以肅異己,殺大貪以平民憤,沒其財以充宮用,此乃千古帝王之術也。”這就是所謂“蘇綽定律”,還給它加上引文出處“摘錄自《北史》卷六三”,好像真有其事。但仔細一考察,純屬子虛烏有。
這種假造史實的危害是巨大的。所謂“蘇綽定律”,不但傷害了古代蘇綽的清譽,而且會誘發當今民眾對中國傳統史學的偏見。人們從中看到,曾經與諸葛亮、王猛齊名的蘇綽,變成了靠陰謀厚黑之術起家的奸雄。史書的功能不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是推崇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成功。以此知世,他人都是地獄;以此為人,可以不要廉恥;以此資治,貪酷排斥循吏;以此化民,暴虐抵消良善。更可怕的是,竟然有堂堂法學教授,在正規論文中堂而皇之地引用這段“蘇綽定律”,還展開大發議論。作為學者,隨手翻查一下《北史》或者《周書》的蘇綽本傳,能有多大困難?把垃圾當作特色食品吃下去,這是什么樣的食欲?
二、時空與情境
讀書不但要排除假冒偽劣和有毒食品,而且還要學會時空轉換和移情思考。即便是真正有價值的美味,經過長期的歷史積淀,斗轉星移,情境可能大不一樣,切不可想當然以今度古,以己度人,對先圣先賢妄加揣測。
例如,《論語》中有孔子教訓宰予一事。“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現代學生往往覺得孔子有點過分。無非是上課打了個瞌睡,值得這么大動肝火嗎?當今的學生可能對農耕社會的生活規律是生疏的。在古代,“挑燈夜戰”不是常態,基本上是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因此,學生睡眠不足的情況極少。而一旦學生不是因為睡眠不足,放下書本就活蹦亂跳,拿起書本就呵欠連天,十有八九他讀不進去甚至厭惡讀書。這種學生,在古代教師的眼中,就不是“讀書種子”。孔子責罵宰予,很有可能屬于這種情況。這樣理解,可以使自己處于“同情”心態。再如,我們批判封建禮教,對古代婚制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往徹底否定,認為其剝奪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權利。但當我們再考慮一下古代的婚齡問題,就會感到問題不是那么簡單。古代婚齡往往偏小,十二三歲到十五六歲的少年就會訂婚甚至結婚,在他們心智不健全身體不成熟的情況下,強調監護責任和中介責任,毫無疑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當然,已經自立成人的青年就不能這樣對待。理解到這個程度,批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青年男女的戕害,就不至于走極端。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如果讀書時能夠盡量在腦海中還原當時的場景和條件,失誤的概率就會大大降低。今人做事依然強調“設身處地”,“若要公道,打個顛倒”,其理相通。
今人讀史,移情是讀史的心理準備,但移情也有可能導致妄論。對此,陳寅恪有極好之說明,可為當今讀史者共勉:“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否則數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但此種同情之態度,最易流于穿鑿傅會之惡習。”(《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載《金明館叢稿二編》)
三、直筆與曲筆
中國史學有秉筆直書的傳統。“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齊莊公與崔杼妻棠姜通奸,被崔杼的家人殺之。按照《左傳》記載:齊國太史寫下了“崔杼弒其君”,崔杼把太史殺了;太史之弟接著寫,又被殺了;另一個弟弟繼續寫,崔杼只好罷手。南史聽到太史因此被殺,拿著簡策趕來,打算赴死以書,聽到太史之弟已經將其記錄在案,乃還。荒淫的晉靈公與主政大臣趙盾發生尖銳沖突,幾次謀害趙盾,趙盾只得逃亡。此后,趙穿殺了晉靈公,趙盾并不知情。聽到晉靈公的死訊,趙盾又回來重新執政。晉國史官董狐,直書“趙盾弒其君”于史冊。面對弒君惡名,趙盾為自己的無辜辯解,而董狐則強調,趙盾主政,逃亡尚未離開國境,回來后又不追究弒君的趙穿,不是你殺的是誰殺的?趙盾只得認賬。孔子對此事的評價十分有意思,他稱董狐為“古之良史”,良就良在“書法不隱”;又稱趙盾為優秀大臣,優就優在“為法受惡”;而且不無惋惜地說:趙盾如果已逃出國境,就不用擔當這個惡名了。
問題在于,崔杼弒其君屬實,趙盾弒其君是否屬實?是不是改為趙穿弒其君更符合實情?這就牽涉到中國史學的傳統。盡管晉靈公不是趙盾殺的,但趙盾主政,就要承擔這一責任。所以,這并不是曲筆為趙穿脫責,而是直筆寫出趙盾之任。可見,中國古代的直筆而書,是要寫出歷史的正當性和合法性,而不是僅僅寫出歷史的事實。這種著史原則,在《春秋》中就已經確定下來。所謂“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意義就在這里。傳統史書中的“曲筆”,絕不僅僅是事實上的曲筆,而是價值觀上的曲筆。魏收寫《魏書》之所以遭人譏諷,是因為他借修史酬恩報怨,“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而并非是他編造事實。在史實褒貶中偏離了道德倫理,這才是傳統史家所不齒的曲筆。
以人們常說的“為尊者諱”而言,多數情況下,“為尊者諱”不是美化位高權重者,而是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為“尊者”保留必要的臉面。西漢賈誼對此有很清楚的解釋:貴族貪污受賄叫做“籃簋不飾”,貴族污穢淫亂叫做“帷箔不修”,以保其廉恥,勵其德行,并非曲筆。看到這一點,讀史就能少了許多偏頗。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