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柔兄臺鑒:
洛陽一別,須臾之間已近半載。昨接箋惠,如晤故人。云及近來讀書,知兄真篤學精進一日千里,殊慰相念也。來示論及孔門詩教并扣以予意。弟雖向有愚思,然性頗慵怠,泛思而未成文,故非能于倉皇之間奉答以報。惟冀有日稍稍整頓成文,尚希兄不吝教之,以裁區區之不逮云。
詩之為教,其所從來尚矣。審其端緒,爰則六經。按《禮記·經解》云:“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絮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又《莊子·天下》云:“《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六教竑深,本體通備。斯文彝范,垂型于茲。《詩經》亦其支流與裔也。章實齋先生謂后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國,其源多出于詩教,所以導達性靈,歌詠情志者也。然考夫列士獻詩,以箴美刺,順善匡惡,亦政道之一途。后雖王澤殄竭,風人輟采。然其流風遺響,亦屢屢見諸禮、論、孟、荀者焉。考諸《論語》,俯拾即是。況乎俗論多以子日《詩》云并引,至有以此為謔者。猶可見引《詩》之廣,溥遍無疑也。
圣教垂謨,道深稽古。《述而》一篇,可窺端倪。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者,《詩》《書》也;“行”者,禮也。“文”教雖以《詩》《書》并舉,而以《詩》為亟務。觀《論語》記弟子問難多矣,其以《書》為問者,僅子張問“高宗諒陰”一事。蓋古文艱奧,讀者宜希。試觀孔子偶為弟子道堯、舜咨命之言,湯、武誓師之意,以及武王施政大端,其弟子便筆而識之,綴于《論語》之末。使皆通習,何待筆存?而《詩》則不相侔也,何哉?《詩》主諷誦,原不專以竹帛為限,又非必悉待訓解而后知。故夫子有言:“小子何莫學乎詩。”斯語也,固見圣教提倡,初無中人上下之分。窺學原于一脈,識教纛于多途。按《論語·陽貨》云:“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王船山先生《詩繹》則解之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盡矣。辨漢、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讀三百篇者必此也。可以云者,隨所以而皆可也。于所興而可觀,其興也深;于所觀而可興,其觀也審。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前賢所析,義已彰明;詩文宏奧,六義環深。按《毛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夫三百篇,或懇誠悱惻,或澈透胸襟。若《關雎》,若《靜女》,若《卷耳》,若《采葛》。其感人也深,其濡人也潤。例雖不能一一枚舉,然三百之蔽,義歸無邪則一也。杜元凱云“優而柔之,使自求之;饜而飫之,使自趨之。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渙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后為得也”,斯所謂“溫柔敦厚”之藁矢者哉!故朱子嘆曰:“讀詩便長人一格”,非夫真能讀詩者不能語于此。
上先略標示《詩》教之大原,以立乎其厥旨也。至于來書謂:興于詩,即文勝質則史;立于禮,即質勝文則野;成于樂,即夫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此節議論,足見兄善思好學,然細考則于意實有未安。將核其論,必徵言焉。文質一句見于《論語·雍也》。文也者,謂文飾也,猶文過飾非之文。按《論語·子張》:“小人之過必也文。”即此意也。質也者,樸素無華,與文相對。按《后漢書·西域傳》云:“其人質直,市無二價。”野,朱子《四書章句集注》作野人,言鄙略、粗野之義。按《禮記·仲尼燕居》云“敬而不中禮,謂之野”。史,謂策祝,策祝尚文辭,喻史官之辭多文也。按《儀禮·聘禮》:“辭多則史,少則不達”。《集注》云:“史掌文書,多聞習事,而誠或不足也。”彬彬,按《集注》:“猶班班,物相雜而適均之貌。言學者當損有余,補不足。”稍稽古義,維求確解。質言之:樸實過于文采,則多鄙野;反之,則未免虛浮;惟相得益彰方謂之君子。來示謂詩即文勝,禮即質勝,樂即文質彬彬。而前已詳論,文勝,質勝各得一偏,彬彬斯為中道。若依兄之意,無異樂教斯乃孔門之正誼也。竊嘗聞之,詩教、禮教、樂教皆為杏壇教旨,未聞夫子有樂教奪于詩禮之上而獨尊者。由是觀之,兄以文、質、史、野揣度于詩、禮、樂之間,則可商榷處或有不容紊者。此關系學術之事大,不能以私誼而有所泯也。恕之,恕之。
若夫“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一句,雖各得其所而終歸一貫。按宋邢晶《論語注疏·泰伯》云:“此章記人立身成德之法也。興,起也,言修身當起于《詩》,立身必須學禮,成性在于學樂。”請試言之:以詩感發意志,謂之起。學者志氣之激發,詩教乃首先。故《文心雕龍·風骨》云:“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昔之解詩者素謂詩以言志,舒文振奮,其在茲乎?然詩教有非止于激發意氣而已,此亦不可不知也。蓋誦詩三百,可授之以政,非可等閑視之。細稽《論語》,夫子可與言詩之嘆,惟見商賜二子。一見《學而》,一見《八佾》。子夏監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其中亦微有差異,謝上蔡先生云:“子貢因論學而知詩,子夏因論詩而知學,故皆可與言詩。”非深得夫子言意三味者,其孰能與于此?由是觀之,詩教可啟人神采,藻辭譎喻,一隅三反,非特激昂意氣而已矣。今日所倡詩教者,宜于此處細加玩味,不可蔽一曲而黯圣心。立于禮,以禮之儀模規范,使人能約束扶植而不傾也。夫禮以立體,據事制范,章條纖曲,執而后顯,故夫子教諸伯魚也僅此矣。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關乎人情而和于大通。按《禮記·樂記》云:“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宣圣聞韶,三月而不知肉味,其情也有如此。圣人之意,豈遠乎哉!
夫道心惟微,神理設教;發見雖殊,潛相影響。請試言之:詩中豈無禮乎?豈無樂乎?禮中豈無樂乎?豈無詩乎?樂中豈無詩乎?豈無禮乎?故《禮記·孔子閑居》云:“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是故可知教無定體,有施于身者,有發于音者,有導于心者。如是而已。圣人敷陳大體,詩書禮樂,表里相資,熏潤肌髓,民胥是效。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沛涌,而乖、鄙、辟、慢之態陶然冶化。遂使達性和平,涵詠濡洽,日臻斯文教化之境云。
后世詩教之論,濟濟多矣。然不外乎訓詁詞章義理三道分涂,漢宋相爭,是亦愈演愈繁,反失乎圣人制作之微意也。惟陽明先生《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一篇,雖為鄉塾示教而發,然蒙以養正,謂能得先圣授受之真源。今茲擷錄其文于下,庶己反復參閱以酌取焉。
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后世記誦詞章之習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令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阮,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露被卉木,莫不萌動發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以泄其跳號呼嘯于泳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柬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復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日使之漸于禮義而不苦其難,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陽明茲論,橫非孤起。考諸《論語》,可微知前契。四子侍坐,夫子各問其志,然終所喟嘆有加者,惟曾點而已。觀曾皙之志: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按《尚書·舜典》:“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故知沂水春風,無非教化,曾點胸次灑然,朗攝無礙,真可謂能得詩樂之彬彬者矣。考諸明道、象山、陽明之示教,游山涵水,隨處點化。導其性天,達若通衢。蓋其所冶者,性也;所宏者,學也。古之通人示教也如此,夫今世見小欲速之流又烏知之哉!
今聞粵、渝、深、杭諸地又興師塾讀經教育,以舊籍經典為教。其效且不暇問,然求其用心,蓋良亦欲挽回斯文之道,俾使百年樹人能真有所樹立者也。任重道遠,是可想知。然貞下起元,一陽來復,則不能不予以深望焉。吾嘗詢諸課程于倡導私塾教育之二三子,幸知有《詩經》居其上。則二南大雅之音,或可復聞于今日,洵乎亦可期許之一事也。然斯文久墮,風雅淪胥,亦非一日。曩者顧亭林先生已有“吾行天下見詩與語錄之刻,堆幾積案,殆于瓦釜雷鳴,而叩之以二南、雅頌之義,不能說也”之嘆,是見一時風氣積弊所由來久矣。居今之日,欲以雅頌為教,較之亭林之時,機緣又似遠甚。是故今之重倡詩教者,固不必囿于三百之數也審矣。若夫六朝駢賦,唐宋以來詩詞俚曲,即取凡經典朗朗入口、啟人性情者,皆可入于詩教也。此余所謂廣義之詩教者也。而向所謂二南雅頌之義即狹義詩教者也。唯先權宜淺顯,再徐圖剝復深機。故今日所汲汲于世者,余以為當自廣義詩教始也。先其入門,漸至于深。學有余力,則可本之于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于雅,以大其規,和之于頌,以要其止,此正朱子所云學詩之大者也。清人沈德潛亦云:“詩不學古,謂之野體。”此雖為詞章之談,然今日倡導詩教者,亦可作如是觀。
固然,“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三教博大無涯,深邃難測。以余溝瞀,有望洋興嘆之感。非于以上浮泛而論者,此兄所宜深知也。回信本以論榷詩教,余僅就膚淺之所聞所知,略陳于上,不知高明何以教之?而結尾又贅以讀經教育一說,賢者若不以為迂,則為萬幸。芻蕘執筆,不覺滿紙,蓋于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商城吳益生頓首
甲午年十月廿二日于長安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