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剛 羅獻中
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是一篇膾炙人口的名文佳作。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文中反復談論人們敏感的生死問題,也毫不隱晦地表達了自己消極的生死觀。這些內容對該文的主題思想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蘭亭集序》在前半部分濃墨重彩地描述了作者與當時的“群賢”們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修禊日里,相約來到風景優美的山陰蘭亭,一起“流觴曲水”、飲酒賦詩的盛況,描繪了一幅“游目騁懷”、“暢敘幽情”的歡樂圖景。然而,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作者卻筆鋒一轉,在歡樂的沉醉中宕開筆觸,將話題引申開來,傷感人生苦短和歡樂不永,抒發了對生與死的無限感慨。
作者首先感嘆韶華易逝,人生易老。文中云:“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面對良辰美景,作者傷感人生苦短,不及自然萬物那樣永恒、持久。這是正常的心理狀態,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但關鍵是能否正視這個問題,以何種心態對待這個問題。令人遺憾的是,作者的態度顯然是消極的、悲觀的。作者又認為人生無常、壽天由天、生命終歸幻滅和消失,因而更加為之無限傷感,甚至不敢正視死亡的必然性。作者慨嘆道:“修短隨化,終期于盡”,表現了在生死面前只能聽天由命、無能為力的悲傷。他還借“古人”之口感嘆“死生亦大矣”,并直接對人生的最終結局發出悲嘆:“豈不痛哉”。如此等等。這種感傷情調占據了該文的后半部分篇幅,其悲傷情緒如濃重的陰霾一般揮之不去,籠罩著半篇文章,令人產生沉重的壓抑感。所以,概言之,王羲之對生死問題的態度可謂“嘆生悲死”、“談死色變”。
那么,作為東晉時期的知名士大夫和文化巨匠,王羲之的生死觀為什么會如此消沉呢?其嘆生悲死究竟又是為哪般?換言之,王羲之在對待人的生死問題上為何不像其“飄若浮云,矯若驚龍”的書法藝術那般灑脫、飄逸,而是竟然如此“想不開”、“看不透”呢?
對于這個問題,我們應該用知人論世的方法來探究。基于此,我們認為王羲之如此生死觀的形成,應該與其個人身份、時代背景、生活環境等諸多因素有關。
王羲之出身于晉代名門望族,身世顯赫。當時位高權重的士族大官僚王導正是其堂伯父,唐詩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中提及的顯赫王家即指其家族。然而,一代名門才子王羲之“生不逢時”,偏偏生于天下亂離、南北分裂和朝廷暗弱的時代。在北方游牧民族的強勁攻擊下,晉朝王室和貴族被迫狼狽撤離北土,渡江南遷,結果殘存半壁江山,只能偏安一隅。其后,東晉王朝面臨的內憂外患十分嚴重:一方面,對外無力有效抵御北方少數民族入侵,在茍延殘喘之中,仍受對方虎視威脅,時有北顧之憂;幾次發起的北伐皆大敗而還,導致損兵折將,傷亡慘重(如349年褚裒北伐,353年殷浩北伐),做了幾次“虧本生意”,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另一方面,統治階級內部之間在國難關頭,不僅嚴重缺乏精誠團結、共御外侮的精神,反而不斷上演爭權奪利、同室操戈、自相殘殺的“窩里斗”慘劇,結果導致內亂頻仍(如322年王敦之亂,326年蘇峻之亂),兩敗俱傷,生靈涂炭。如此等等,可謂“慘不忍睹”,不能不令統治階級中如王羲之之類的愛國恤民之士憂心忡忡,心情沉痛;同時,也一定會對生命在戰爭中的極端脆弱感觸良深,倍感痛惜。
另外,王羲之所隸屬的門閥士族階級因為享有世襲的特權而普遍不思進取,腐朽沒落,頹廢消極,暮氣沉沉,仿佛得了集體“抑郁癥”一般。與這類人為伍,怎能不深受“感染”而使人心情壓抑?怎能不讓人情緒消沉?王羲之個人雖然出類拔萃,不同凡俗,并積極進取,執著追求,取得了極大的藝術成就,但他畢竟生活在如此殘酷和沉淪的社會環境里,難免不受周圍大批士大夫的庸俗沒落、空虛消沉、貪生怕死等不良思想的影響。
還有,包括王羲之在內的東晉士大夫們當時身處和面對的,是江南這個獨特的地理環境。江南的地貌十分秀麗而又相對封閉和狹隘,不似北方那樣粗獷、平曠和廣袤。北方的地貌往往使人豪爽、俠義(“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而江南的情形卻正好相反。一方面,江南的奇山異水、秀美風光在給予士大夫們愉悅的“極視聽之娛”享受的同時,也更會讓其產生對生的留戀、對死的畏懼以及對人生苦短的深深遺憾。另一方面,江南相對狹小、封閉的區域空間,崎嶇的地形、地貌,也容易讓士大夫們的視野和心胸都變得較為狹隘、封閉,進而使其形成情感細膩、多愁善感、郁郁寡歡的性格。
所以,王羲之雖為成就非凡、名聞天下的大書法家,但其在文章中表達的消極生死觀、流露消沉甚至悲觀的人生情調也就不足為奇了,此即為唯物史觀之“環境造就人”。只不過,王羲之比同時代同階層的普通士大夫們要清醒、理智一些而已,在有生之年不僅不曾醉生夢死、茍且偷生,而且還能奮發進取,追求卓越。這也正是這位大書法家的難能可貴和不同流俗之處。但是,無論如何,消沉、頹唐、萎靡、墮落,畢竟是當時士族階層的精神常態,是無法從根本上消弭的。因此,從本質上說,《蘭亭集序》在生死問題上出現消極、悲觀的論調,不僅僅是作者王羲之個人思想情緒的體現,更是他當時所處的沒落士族階級的思想傾向的整體體現,也不啻為那個腐朽頹廢的統治階級在政權日薄西山、風雨飄搖之時發出的集體悲鳴與哀號。
綜上所述,由于諸多因素的綜合影響,王羲之這位文化巨人和風流雅士,在生死觀的問題上并不夠明智、豁達,更不似其書法藝術那樣超凡脫俗、瀟灑豪放。我們還可以推斷,王羲之和其他東晉士大夫的此次蘭亭之會,雖然表面上是“暢敘幽情”、“信可樂也”,但其實只是強顏歡笑而已,因為他們的內心深處都隱藏著深深的傷感;他們的“游目騁懷”、“一觴一詠”,也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游春賞景、怡情養性,而是這個沒落階級因窮極無聊而尋歡作樂的表現。這個現象的出現當然是耐人尋味的,而探析這個現象出現的原因,則應該更能發人深思。
(作者:河南省許昌學院魏晉文化研究所,郵編461000;河南省固始縣教師進修學校,郵編465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