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享光 李克歌

[關鍵詞] 中等收入陷阱;生產資本;金融資本;資本輸出
[摘 要] 中等收入陷阱問題本質上是一個發展問題,而發展的基礎對于中等收入國家來說在于資本積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意味著現有資本積累模式已不能適應新的發展階段,需要提供擺脫發展瓶頸推動收入增長的強大動力。因此,只有適時轉變積累體制,建立起內外良性互動、金融和資本雙重驅動的新積累體制,才能迅速跨越中等收入階段,避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低收入國家工業化過程中形成的傳統積累體制已不能適應經濟全球化發展,一些國家相繼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是這種不適應性的集中表現。能否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在于能否適時實現積累體制或模式的轉變。本文首先考察了中等收入陷阱及形成的積累體制問題,接著考察了積累體制轉變內在邏輯與路徑,最后提出轉變積累體制、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政策建議。
一
中等收入陷阱最早由世界銀行在2006年提出,指一國在達到中等收入階段后經濟陷入停滯,原先的經濟政策失效,無法突破中等收入階段進入高收入組。按照霍米·卡拉斯等學者世界銀行《東亞復興》報告中提出的“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其基本含義是,一個經濟體邁人中等收入階段之后,既不能繼續、又難以擺脫以往的增長模式,經濟在起落中徘徊,長期停滯不前,陷入增長的困境難以自拔。卡拉斯還針對中國當前面臨的情況指出,當一個國家或地區在低生產成本者和高技能創新者之間搖擺的時候,就有可能掉入“中等收入陷阱”。
從實踐看,在二戰以后,有些國家或地區(如日本和亞洲“四小龍”、西班牙、葡萄牙等)成功地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但是有些國家(如中東和拉美等地區的國家)在達到中等收入水平之后即停滯不前。世界銀行認為,拉美和中東的許多經濟體作為商品生產者,不能將自己的經濟提升到價值鏈的高端,收入水平難以提高,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根據2010年8月世界銀行新的劃分標準,在此之前東亞地區只有日本和“四小龍”迅速成功地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新興國家中很少有能夠快速跨越中等收入階段的。拉美地區一些國家在“中等收入陷阱”平均滯留時間37年。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在1960年的101個中等收入經濟體中,只有13個先后進入高收入經濟體。
在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和成功實現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國家的事實面前,學界自然關注兩方面的研究:一方面是對成功進入高水平收入階段的國家成功原因和經驗的研究,另一方面是對一些國家為何遲遲不能進入高收入水平而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的研究。例如,在分析日本和東亞的經驗時一些學者都提到了這些國家和地區良好的收入分配格局、制度轉變、技術創新,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等;在分析拉美國家時,則主要與以上五個國家和地區對照指出他們存在的政策的不一致性。對于以上兩方面問題,阿瑞基給出自己的解釋。他認為,以生產資本積累為主要特征的工業化,從價值分配角度看,正在被邊緣化,原先一些發達國家所從事的高附加值的生產資本積累方式,在國際大分工的環境下已經逐漸失去原有的高增值特性。取而代之的是在生產資本充分積累之后,為了恢復高增值特性,而在全球范圍內對資本重新配置,從而資本輸出或資本擴張就成為收入提高的一個強有力的形式。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之所以能夠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是因為它們都在1970年以來的經濟擴張中,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對外資本輸出和擴張,從而從中受益。
中國在2010年人均GDP達到4000美元以上,進入中等收入水平,因此中等收入陷阱問題引起學界的高度關注。在對中國如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問題上,很多學者著眼于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有的學者從經濟增長的動力上來研究我國能否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如鄭秉文(2011)從市場、要素、效率和創新四個驅動力來論述跨越的可能性;劉偉(2011)從工業化、城市化和區域發展不均衡來論述跨越的可能性。但也有一些學者則表現出對實現跨越的擔憂,他們從這些經濟增長驅動因素發揮作用的條件等方面來論述跨越的困難性。還有的學者認為,“中等收入”是一個國家發展中的收入性指標,對其跨越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一個國家成功完成了現代化,同時意味著在追求工業現代化的過程中,成功占據了價值鏈高端,將國民收入提高到高收入水平。
中等收入陷阱問題本質上是一個發展問題,而發展的基礎對于中等收入國家來說在于資本積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意味著現有資本積累模式已不能適應新的發展階段,需要提供擺脫發展瓶頸推動收入增長的強大動力。因此,解決經濟發展的中等收入陷阱問題,必須從資本積累體制的轉變中尋找答案。現有文獻還缺乏這方面的深入研究。有鑒于此,本文從資本積累的視角探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問題。
二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新獨立的國家開始著手本國的工業化建設,努力提高本國國民收入水平,改善生活質量。但是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之后發現,一些國家在工業化進行多年之后,仍然停留在中等收入水平的行列。如果將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工業就業人口在總就業人口中的占比做比較會發現,兩者之間的工業化差距正在逐步縮小。然而,這些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卻并沒有導致兩者之間相對收入差距的縮小。相反,兩者之間的人均GNI之比,從1980年的6.3倍擴大到了2000年的9.3倍。阿瑞基(Arrighi,1986)考察的1938—1983年的情況也有相似的結論。
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為什么并沒有使其相對人均收入水平快速提高,甚至使一些國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這與其傳統的丁業化積累模式有關。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可分為內部工業化和外部工業化。內部工業化過程中,有很多不利的因素會阻礙其進程,其中包括附著在發達國家資本上的先進技術以及勞動過程的組織方式等。一旦內部工業化因為這些阻礙因素而不能進行下去時,內部工業化將讓位于外部工業化。此時,那些對內部工業化起著推動或阻礙作用的因素將有利于外部工業化,如原來的技術引進困難、管理落后以及工資低廉等都將有利于外部工業化。那些處在中心地位的發達國家,在本國工資增長對利潤率形成擠壓的情況下,將通過對外直接投資、資本外逃、設立分支機構、外包或轉包、建立合作關系等資本輸出的形式來抵抗利潤率的下降。如此,資本輸出使各種形式的生產在外圍發展中國家建立起來,通過外部工業化加快這些外圍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進程。然而,高額的剩余價值卻通過商品流通、資本流通和貨幣金融流通而轉移到發達經濟體。結果是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進程在不斷的推進,生產率在不斷的提高,但是“相對收入水平”卻并沒有因之而發生改變。
從價值角度來看,工業化積累所從事的活動在全球化快速發展的情況下正在被邊緣化。原先一些發達國家所從事的高附加值的工業化積累方式,已經在國際大分工的環境下逐漸失去原有的高增值特性。這些后起的工業化國家,長期處在產業價值鏈的低端,其創造的大部分價值轉移到發達經濟體中,另一方面,依簡單勞動比較優勢建立起來的產業由于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進入競爭而使比較利益逐漸減少甚至消失。
同時傳統工業化積累模式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國內積累的矛盾。伴隨工業化資本積累發展,資本有機構成趨于提高,一般利潤率趨于下降,這通常會引起資本的相對過剩甚至絕對過剩,與資本相對過剩和絕對過剩一同出現的還有勞動力過剩,這必將使收入增長受到限制。國內工業化積累過程中產生的資本過剩由于外資的積壓而加劇,管制的放松引起資本外逃,造成對本國經濟發展不利的影響。
三
經濟發展的不同階段,主導資本積累的形態是不同的。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占主導地位的洪荒時期,商人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積累方式是主導的積累方式。生產剩余的小農經濟和手工業者為商人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積累方式提供了積累的物質基礎。生息資本和商人資本是洪水期①前的資本形式,這兩種資本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前的社會形態中有著不同的形式。當勞動者作為勞動條件和勞動產品的所有者時,他需要與貸款人發生關系,這種貸款人的資本就是高利貸資本,這種生息資本的特殊形式是與小生產占優勢的生產方式相適應的。高利貸資本具有資本的剝削方式,沒有資本的生產方式,它只會占有生產者的全部剩余勞動,而不改變生產方式,但它使這種生產方式陷入貧困的境地。而當生產者與勞動條件和勞動產品相對立時,這種高利貸資本便失去了存在的條件。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主導地位的社會,生產出來的商品中所包含的剩余價值,在生產出來的那一刻就屬于生產條件的所有者,生產和占有是統一的。這種條件下工業資本主導的積累成為主要的積累方式。在工業資本主導的積累模式下,伴隨資本積累實現的不斷擴大再生產推動資本主義的發展,并通過商品輸出緩解因資本積累造成的國內生產的相對過剩。到了壟斷資本主義階段,工業資本主導的積累模式為金融資本主導的積累模式所取代,促成了大規模的資本輸出,這些國家從國外回流的資本利得拉升國內的收入水平,同時利用外部市場和原材料支撐國內工業資本積累。隨著全球化的發展,金融資本主導的積累不斷全球化,促成了大規模的國際資本流動,進行商品和資本輸出的國家,同時也進行著商品和資本的輸入,推動資本和資本配置的國際化,形成金融資本主導的國際化積累模式。
與傳統工業化的積累模式不同,金融資本主導的國際化積累模式一方面使金融領域的資本廣泛滲透到各個產業領域,與各個產業領域的資本結合,為各產業發展提供了資本和金融的雙重支持;另一方面實現生產資本、商品資本和貨幣資本的國際資本循環運動的同時,可以有選擇地進行不同資本形式的輸出或輸入,從而獲得在國內不能獲得的收益率和稀缺資源,不斷強化資本的積累能力和資源轉換能力。因此,金融資本主導的國際化積累模式不僅極大地擴展了資本活動的空間,促進了資本和資本配置的國際化,而且極大地強化了資本的增值性和流動性。在這種情況下,發展中國家仍然沿襲傳統工業化積累模式不可避免地遇到障礙,甚至陷入困境。這一方面是因為工業化資本積累的核心是產業資本的積累,發展中國家由于技術和國內要素質量的限制,難以形成有競爭力的產業資本和產業結構,難以在國際分工中形成自己的真正比較優勢和競爭優勢,從而難以在經濟開放中獲得比較利益和較高附加值。同時,這種情況下,也難以形成協調的國際資本循環,甚至會由于缺乏競爭力或通暢的循環渠道而導致資本的損失。另一方面國際金融資本主導的全球化積累體制極大地強化了國際金融資本對不同領域、不同形態資本的競爭,擠壓傳統工業化積累的空間,并通過發展中國家的外部工業化進行國內分工重組,甚至形成由其主導的國內分工體系,導致這些國家產業資本的邊緣化,從而使其傳統工業化積累模式難以為繼,以致陷入發展陷阱。顯然,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需要適時轉變積累模式。
積累模式轉變需要建立內外聯動的強化本國生產資本積累的機制。對于處于工業化過程的國家來說,生產資本的積累和質量的提升是積累模式轉變的基礎。沒有產業資本的充分積累和質量的提升,就難以突破國際金融資本主導的積累體制的束縛,在國際分工甚至國內分工中不僅難以形成自己的真正比較優勢和競爭優勢,而且有逐漸被其低端化、邊緣化的危險。然而產業資本的積累和質量提升,需要打破技術瓶頸和要素質量特別是勞動力質量低下的限制,這就需要調整和改革傳統工業化積累模式,使其能夠適應積累和積累機制的全球化發展,并借助于積累和積累機制的全球化,強化國內資源與國際資源的轉換能力,提高要素的質量和積累的能力,強化技術投資、人力資本的投資和技術的引進,突破技術瓶頸和要素質量低下的限制,提升生產資本積累的質量。生產資本積累質量的提升,將促進工業化積累配置到處于價值鏈高端的產業,改變在分工體系中的不利地位,同時生產資本積累質量的提升,必將進一步推動資源轉換能力和利用國際資源能力的提高,形成一種生產資本積累與國際化發展的良性循環。
積累模式轉變需要建立強化金融領域的資本與各產業領域的資本的結合的機制,形成對國內產業發展的資本和金融的雙重支持。傳統工業化積累模式在全球化時代面臨國際金融資本主導的積累體制的挑戰,不僅不能發揮其固有的優勢,而且帶來諸多弊端,其原因之一就在于傳統工業化積累模式缺乏強化金融領域資本產業領域資本的結合機制,使得產業資本循環周轉中游離出來的貨幣資本和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虛擬資本難以給實體經濟提供有效支持,甚至由于借貸貨幣資本的高利貸化和資本的虛擬化發展損害和削弱現實資本,尤其是在全球化金融資本主導的積累體制下,貨幣形式和虛擬形態資本的積累有越來越脫離實體經濟發展的傾向,導致其工業化過程中國家在國際化的積累中僅僅進行貨幣或貨幣索取權及索取權證書的積累,這種積累對于提升本國生產資本積累的質量難以產生實質性影響。解決這一問題,需要建立強化金融領域的資本與產業領域的資本結合的機制,為產業發展和生產資本積累質量的提升提供強有力的資本和金融支持。
中國的積累體制還沒有建立起上述兩方面的機制,一方面積累機制內外脫節,影響內外資源轉換進而影響國內生產資本積累和質量的提升,國內積累過程中雖然通過商品或資源出口獲得了大量國際資源,但這些國際資源并沒有實際地投入國內實體經濟,疏通影響生產資本積累和質量提升的瓶頸;同時在國際領域,積累主要表現在金融資產積累,即貨幣或貨幣索取權、所有權證書的積累,如積累了4萬億外匯儲備,這對國內的實際的生產資本的積累和質量提升沒有實質性意義,且金融資產的積累面臨縮水的風險。另一方面金融發展、金融積累和產業資本的積累相脫節,促成了脫離現實積累的貨幣資本化、虛擬化,甚至是高利貸化,這不僅不能提供積累的金融支持和社會資本支持,而且造成現實積累的障礙,嚴重影響了生產資本積累和質量的提升。可以說,中國的積累體制還不能擺脫傳統工業化積累體制和全球化金融資本主導的積累體制所造成的限制,還難以突破由此造成的中等收入陷阱。有鑒于此,亟待構建內外良性互動、金融和資本雙重驅動的新積累體制,實現積累體制的轉換,這也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所在。
四
工業化為通向發達經濟體的必經之路,在工業化完成之后,國民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都將得到改善,但研究表明工業化在國際分工的大環境中,也許會使一個經濟體陷入“發展陷阱”。一個經濟體在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之后,傳統的工業化積累體制對收入水平的提高貢獻將會越來越小,特別是在國際金融資本主導的積累體制形成后,更是如此。這種情況下,需要適時轉變積累體制,建立起內外良性互動、金融和資本雙重驅動的新積累體制,才能迅速跨越中等收入階段,避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在這種轉變中,要特別注意以下幾點:
首先,疏通產業資本積累的國內瓶頸,著力提升國內生產資本積累的質量。國內生產資本在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會遇到很多限制因素,如技術水平難以快速提升,生產要素質量不高等等。此時,應該內外結合,疏通內外資源轉換的渠道,提高內外資源轉換的能力,在有效利用現有內外部資源和技術的同時,大力推進技術創新,加強對人力資本的投資和人力資本的有效利用,強化國內生產資本積累的資源和技術支撐,化解生產資本積累質量提升面臨的瓶頸問題,促進生產資本積累的質量不斷提高,為實現積累體制的轉變提供可靠基礎。
其次,防止脫離實體經濟發展的過度金融化,促進金融領域的資本與產業領域資本的結合或融合發展。現實資本的積累與貨幣資本、虛擬資本的積累可以是一致的,也可能不一致,甚至后者的積累是以損害前者為代價的,脫離現實積累的過度金融化就是這樣。因此要防止脫離現實資本積累的金融資本積累,防止脫離實體經濟發展的過度金融化,抑制借貸資本的高利貸化和金融領域資本的過度投機,逐步打通金融與實際產業部門之間的連接通道,使兩個領域的資本能夠通過不同形式相互融合,不斷強化產業發展的金融與資本支持,促進產業升級和適應性調整能力的提高,以便形成有競爭力的產業結構。
再次,引導資本流向,防止不適當的產業高度化。通過生產資本積累起來的過剩資本,在其產業利潤率趨于下降時,很容易流向短期內收益水平較高的金融地產等行業。這些資本本應該在一定的政策引導下,流人需要發展的地區和行業,以提高整體的生產資本積累質量,但卻不合理地進入了金融地產等行業,從而不適當地提高了產業高度化,對收入的可持續增長造成了不利的影響,這是在中等收入階段容易產生的現象。為避免這種傾向,需要對資本流向進行適當控制和引導,促進有利于收入可持續增長的產業高度化發展。
最后,選擇性的資本輸出和輸入,促進資本國際化發展和輸出入的良性循環。資本的國際化發展,有助于打破資本增值性的國內限制。但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必須有選擇性地進行資本輸出和輸入,否則可能陷入國際化發展的陷阱和輸出入的不良性循環。所謂有選擇性資本輸出和輸入,就是根據本國發展需要,有選擇地進行商品資本、生產資本、借貸貨幣資本的輸出和輸入,使得輸出和輸入能夠相互強化、相互促進,在確保資本運動的連續性的同時,不斷提升本國在國際產業價值鏈中的位置。這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一環。如果我們能夠通過輸出輸入進行有效的國際資源交換和轉換,解決經濟發展中的資源或技術瓶頸,從而提升生產資本積累的質量和國際競爭力,而這會有利于推動進一步國際化進程,并提高存國際價值鏈中的地位,如此過程不斷持續進行,將加速推動跨越中等收入水平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