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去了,開門。”
陳山揚著脖子,把這句話像短木棒一樣直直地捅過來。那語氣就好像她是這個家里的主人,半小時前剛剛出去買什么東西,此刻又順理成章地回來了,而二十幾年的時空間隔,在她那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電梯升上二十一樓之前,吳玉只來得及把破碎的玻璃杯收拾起來。抹布從水漬上擦過時,她察覺到淡青色瓷磚地面被砍開了一只三角形的口子。她知道,用不了幾天,它就會像一道傷疤似的清晰地顯現出來。吳玉把碎片用報紙裹住,扔進垃圾筒里。她懷疑自己漏掉了一些,想到可能留在地上的碎玻璃,吳玉身體里的某個地方尖銳地疼了一下。把抹布送回衛生間時,吳玉在浴盆后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面龐浮腫,眼眶烏青,頭發亂得像一只雞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陳山留著短發的腦袋出現在對講門鈴的顯示屏上時,她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畢業后的這二十幾年里,她似乎一直都在等待陳山的到來。不管陳山什么時候出現,她都不會覺得奇怪。但無論到什么時候,她也不愿陳山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慌亂了幾秒鐘后,吳玉把一張面膜貼在了臉上。
吳玉拿著香水瓶回到客廳里。杜峰肥胖的身體像攤泥似的堆在沙發上,鐵青色的臉上滿是無能和沮喪。把玻璃杯摔地上后,他就像泄氣的皮球似的癟了下去。她越發后悔打電話給他。她早就該想清楚的,和這個男人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亂發脾氣,從來就沒有一次讓她真正依靠過。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但此刻還是要耐著性子求他。
“是我同學陳山,她還不知道咱們分開的事。”
吳玉的話說得很軟,“分開”這個詞似乎也比“離婚”更好接受些。過去,吳玉不止一次對杜峰說起過陳山。說到她們從高中時代開始的友誼,還有陳山張揚的個性。他知道陳山的本名叫“陳珊”,還有陳山額頭上那只傷疤的來歷。但她沒有說過對陳山的仇恨,那是她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吳玉盼望杜峰能把丈夫這個角色演好。這很可能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次合作。
茉莉花型的香水味一朵一朵綻放開來,凝重的氣氛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一些。不過,雯雯的尖叫聲仍然回蕩在耳邊。雖然明知陳山不會聽到,吳玉還是感到有些不安。
小區物業的各項服務始終不到位,電梯絞索的“嘎吱”聲從客廳墻后傳過來,由下及上,由遠及近。防盜門隨之被拍得山響。這正是陳山的風格,她似乎從來就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名叫電鈴,按下去就可以輕松喊來主人。
在門口的水晶板上,吳玉停頓了片刻,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陳山,再一次環顧室內。她有些慶幸五年前離婚時留下了這處房子。即便只是為了陳山今天的來訪,她也覺得非常值得。在這座城市里,兩室一大廳的電梯房雖然算不上奢華,但也絕對不算簡陋。墻上照片里雯雯的形象楚楚動人,杜峰也已經知趣地離開沙發,站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提前咧開了嘴巴。沒有什么破綻,看上去,這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三口之家。吳玉突然注意到,杜峰身上還穿著一件皮夾克,趕忙飛快地向他打了個手勢。
吳玉把門鎖擰開,陳山用肩膀撞開門,帶著一股早春的寒氣闖進來。吳玉側過身子,躲開拍向自己肩頭的巴掌,用腳尖把一雙淡粉色的拖鞋踢過去。她稍稍有些驚訝,陳山和她一樣屬馬,今年也已經年近五十,但除了失去了一些水分之外,身材和模樣幾乎看不到什么太大的變化。還是一張刀條臉,兩條短粗的眉毛,一副寬大的骨頭架子。她的聲音和做派也沒有變。如果不是胸前一如既往的“飛機場”,吳玉很可能會有些嫉妒她。吳玉注意到,陳山第一眼望過來時愣了一下,她猜想對方是看到了自己臉上的那張面膜。她為自己靈機一動的這個小手段而有些許得意。
陳山沒有立刻往屋子里面走,而是站在門口,仔細打量了一番杜峰。隨后,飛快地把腦袋轉向了別處。吳玉覺得自己不會猜錯,陳山是在拿杜峰和秦韜相比。雖然性格相差很大,但他們的模樣長得實在很像。她心里又是一陣竊喜,真的沒有想到,今天把杜峰喊過來,竟然還發揮了出奇不意的作用。
陳山把旅游鞋脫掉,露出兩只赤裸的大腳。吳玉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她早該想起來的,陳山有一雙四十三碼的大腳,而且一年四季不喜歡穿襪子。吳玉忙著去鞋架里翻找時,陳山已經繞開她走進屋子里——整個后腳跟露在外面,塑料拖鞋看上去就像一副小巧的馬蹄,在地上發出踢踏的響聲。這倒讓吳玉省去了麻煩,離婚后,她把與杜峰有關的東西一股腦掃地出門了,除了杜峰腳上那雙之外,如今,家里再找不出適合陳山穿的拖鞋。
杜峰把嘴咧得更大了些,有些夸張地向陳山伸出一只手。這種刻意的表演,讓他看上去有些發傻。他沒能握到對方的手,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子。
“老杜吧?我看過你的照片,六四年屬龍的,比我和小玉大兩歲。”
陳山說著話把手里提著的方便袋甩到角柜上。兩顆草莓像頑皮的小腦袋從袋口鉆出來。吳玉心里掠過一絲感動,二十幾年過去,難得陳山還會記得自己愛吃這東西。附近的幾家水果攤上還沒見到,也不知陳山是從什么地方買來的。但僅僅是一絲而已,比起陳山曾經帶給自己的傷害,根本算不得什么。“小玉”這個多年前的稱呼,也讓她感覺不自在。
“在門口讓一個毛丫頭撞了一下,八成擠壞了不少。那孩子跟吃了槍藥似的,撞了人還滿嘴是理,真他娘的沒教養。”陳山說。
吳玉臉上突然一陣發燒,不知為什么,她覺得撞了陳山的人就是剛才跑出家門的雯雯。她心里想象著雯雯把火紅色的頭發甩到腦后,直著脖子沖陳山喊叫的模樣。但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雯雯是五六分鐘前離開的,即便走得再慢,也不大可能和陳山遇上。
陳山兩只腳互相幫忙,把鞋甩在茶幾前面,赤腳踩過地毯,大大咧咧地坐到沙發上。突然又抬起右胳膊,食指伸直,拇指豎起,剩下三根手指彎曲,像槍似的指著杜峰說:“你這家伙該減肥了,總這么放任自流可不行,男人要有度量,但不要有肚子。”
吳玉用肩膀扛著,把傻成一截木樁的杜峰推到陳山左側的沙發上,彎腰把倒扣在地上的一只拖鞋翻過來,和另一只擺在一起,坐在右側打橫的沙發上。她需要盡量和陳山保持些距離,隨時防備對方突然伸出手,把自己臉上的面膜揭掉。她還不知道陳山的意圖,為什么會突然造訪,決定停留多久?她心里期待著,陳山能在面膜掉下來之前離開。
在外人看來,她們曾經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友誼從高一下學期一直持續到大四最后一個暑假。但從那個暑假起,她們的友情就戛然而止了。這二十幾年里,吳玉偶爾會想起陳山這個人,算不上是什么思念,多數時候只是把她當作取笑的對象和談資。和陳山分開后,吳玉才突然意識到,她其實并不需要這份友誼。她甚至有些懷疑,她們曾經的那種關系根本就算不上友誼。說起來,她們的關系并不平等。在她們的交往中,陳山總是表現得很強勢,始終以保護人的身份出現。而吳玉則一直顯得很弱小,是被陳山保護的對象。這讓吳玉有一種受壓迫的屈辱感。好幾次,她試圖扭轉這種局面,但除了容貌上的優勢之外,學習成績、與人交往、家庭條件等等,她都只能甘拜下風。
雖然從未聯系過,但這些年里,吳玉對陳山的情況并不陌生。她一直在努力打探有關陳山的消息,并且暗中和自己進行比較。她們的老家僅僅相隔十幾里遠,常常會有人把陳山的消息帶過來。其實,用不著她自己操心,有很多時候,別人也在把她和陳山進行比較。她們是好多年里鄉中學考出去的僅有的兩個大學生。許多人都在悄悄關注著她們的命運。
她聽說,畢業后陳山沒去分配的單位報到,和秦韜一起跑去了廣州,在一家名頭很響的電器公司做銷售工作。然后,很快就結了婚,又很快離掉。聽到陳山離婚的消息那天,吳玉剛好和杜峰舉行了婚禮。當天晚上,吳玉把身上的婚紗脫下來,扔到婚床上,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她覺得,她和陳山之間的局面終于扭轉過來了。雖然后來吳玉自己也離了婚,但女兒雯雯仍然是她獲勝的砝碼。如果傳言屬實,陳山現在應該是一個人生活,既沒有老公,也沒有孩子,工作也并不如意。吳玉多少有些可憐她。孤家寡人對一個年輕女人不算什么,甚至還是某種優勢,但作為一個五十歲的老女人,則是嚴酷的現實。
陳山正得意地對杜峰講述她是怎么找上門來的。她先是把電話打到了吳玉的單位,知道了吳玉家的小區名字,又通過物業找到了確切的門牌號碼。陳山把兩條腿搬起來,架在玻璃茶幾上,用拳頭不停地捶打著,扭頭對吳玉說:“可累死我了,今晚不走了,有沒有我住的地方?”
吳玉心里清楚,陳山不是在開玩笑。睡覺的地方倒用不著擔心,陳山可以住在雯雯的小臥室里,只是那樣一來,杜峰就沒有機會離開,而且只能和她住在一個房間里。吳玉發覺,臉上那張面膜正像融化的冰山表層,慢慢滑落下來,她只得用手一次次按回去。吳玉點頭答應時,面膜又一次脫落下來,遮住了右側的半只眼睛。她裝作整理頭發,再次把面膜撫平,心里卻始終有些不安。
陳山并未留意到吳玉的小動作,她已經轉過頭去,對杜峰講起了她們初次相識的情景。
“你看看像不像蜈蚣?是磚頭砸的。自從打完那場架后,學校里再沒人敢惹我們。”
陳山用巴掌壓住灰白色的額發,把腦袋探過去,讓杜峰看她額頭上的傷疤,嗓子里爆出一串粗野的笑聲。
吳玉心里升起一陣反感,這是陳山過去慣用的伎倆之一。她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炫耀她搭救吳玉的經歷,而且每次最后都會讓人看那道傷疤。后來,吳玉曾經仔細分析過被陳山稱之為“勇斗流氓”的那場沖突事件。她覺得,那個人高馬大的高三男生很可能是因為喜歡自己才故意挑起事端,用那種方式引起她的重視,未必是真想把她怎么樣。是陳山跳出來,先當胸給了人家一拳頭,又把磚頭砸在自己的腦袋上。那是當年流行的打架方法,敢打別人不算本事,敢打自己才是狠角色。當時,看到陳山額頭上流出來的血,吳玉徹底被嚇傻了,而且一下傻了好多年。
陳山聽憑血像蚯蚓一樣流下來,不以為然地笑笑問吳玉,是不是橫路子的?
吳玉愣愣地點了點頭。
“我是巨流河的。咱兩家離十五里地。早就聽說過你,今天總算認識了。”陳山抬起手,抹掉流到鼻尖上的血,又聳起鼻子聞了聞,把另一只手向吳玉伸過來,“有我在,你啥也不用怕,從今往后,有事言語一聲就行。”
吳玉發覺臉上的面膜又開始滑落。這次是腦門正中的位置,給她的感覺就好像額頭上的皺紋垮塌下來,一道摞著一道,堆積在眉骨上方。吳玉背過身去,用兩只手把面膜撫平。她知道面膜的水分正在迅速失去,這樣堅持不了多久。她正在擔心不知該怎么辦時,陳山扭頭對她說了句什么。吳玉沒有聽清楚,只好附和地笑了笑。陳山突然探過身子,在她肩膀上搗了一拳頭,“我問你有啥吃的沒有,你只管傻笑什么?肚子餓得咕咕叫,用不著現動手做,有啥我就吃啥。”
吳玉答應一聲“有”,借機從沙發上站起來。她沒有去廚房,而是快步走進衛生間里。
餐桌上,她親手做好的菜正擺得整整齊齊,還沒有人動過一筷子。那些菜是吳玉精心準備好的,都是雯雯愛吃的東西。自從雯雯上大學后,和吳玉的關系就明顯疏遠了,她知道這和她與杜峰離婚有關。她向雯雯解釋過幾次,說離婚這件事其實好多年前就應該到來,為了不影響雯雯學習,才一拖再拖。吳玉還借題發揮,告誡雯雯要引以為鑒,今后不要倉促談婚論嫁,要多考察一段時間。但雯雯對吳玉的解釋并不買賬,母女二人雖然不至于冷眼相對,但也再沒有過什么深入的交流。雯雯畢業后,接受了她托人找到的一份工作,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但平時卻很少回家,即便回來也很少留宿。今天,吳玉是動用了她和杜峰兩個人的力量,才勉強把雯雯喊了回來。原本打算借吃飯的機會,好好和雯雯談一談,沒想到,還沒等坐到飯桌旁,父女倆就吵翻了天。
吳玉把臉上的面膜揭掉,扔進坐便后面的紙簍里,又拿起紙簍晃了晃,讓它落到幾張廢紙下面去。陳山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發,在她們的學生時代,吳玉每次和家里鬧別扭,都逃不過陳山的眼睛。吳玉看到自己臉上的皮膚變得滋潤了些,但眼袋還像肥胖的肚臍似的下墜,兩道眼影一般的烏青也還在,嘴角向下耷拉著——仍然是一副不折不扣的苦瓜臉。
吳玉重新拿出一張面膜,對著鏡子仔細貼好。新換的面膜緊緊抓住臉龐,讓她有一種踏實的安全感。大一下學期,吳玉找到了化妝這件武器,用來對抗陳山對她的關心和保護。換句話說,她化妝不是為自己美麗,而是要讓陳山顯得更丑陋。在外人眼里,她們是一對要好的姐妹,但在吳玉心目中,她們其實更像是敵人。她覺得,從認識陳山那天起,她們之間的爭斗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只不過形式上不斷發生著變化。高中時代斗的是學習成績,大學爭的是男朋友,畢業后比的是事業和家庭。后來,吳玉曾經想過,如果沒有那些爭斗,她們的友誼恐怕不會持續那么多年。奇怪的是那些男生,他們面對陳山似乎根本沒有抵抗能力,不管起初如何對吳玉有好感,最后都會被陳山俘獲過去。包括秦韜也不例外。而陳山呢,則會毫不珍惜地把他們一腳踢開。
“小玉,我就是為了讓你看明白,那些臭男人都不是好人,對你沒安好心。”
最后,陳山總是會摟住吳玉的肩膀,嘴巴里呼出的熱氣弄得她耳朵癢癢的,說出這樣一個強詞奪理的結論。表面上,吳玉從不和她爭辯,但心里卻期待著下一場較量的到來,她覺得自己不可能永遠都是失敗的一方。
吳玉走出衛生間時,陳山正掀開罩在餐桌上的紗網,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大呼小叫,隨手抓起一只雞翅塞進嘴里。吳玉把紗網靠在爐灶旁邊的墻上,拿出一雙筷子遞過去。
“還傻站著干什么?趕快坐下,一起吃。”陳山像主人似的對吳玉和杜峰下命令。
杜峰拿眼睛尋找吳玉,等待她的指示。這個男人就好像是在為別人活著,什么事情都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從來不肯拿主意。當年他們戀愛、結婚是這樣,就連五年前,她把離婚的想法說出來時,他也只是習慣性地說了句“聽你的”。吳玉無奈地點點頭。桌子上是她特意為雯雯做的菜,面對它們,就好像是面對一個讓人頭疼的難題。如果非要派出一個代表,她希望杜峰能代替自己應付一下。另外,如果坐到餐桌邊,她就沒有理由繼續蒙著那張面膜。
陳山忽然又停下筷子,問有沒有酒。吳玉心里涌起一陣厭煩,用下巴沖陳山身后指了指。她發覺自己正在失去耐性,如果此刻把面膜摘掉,臉上的表情一定冷得可怕。她覺得是因為雯雯。想起雯雯,她就會心神不寧。即便是渴望多年的這場較量,也無法讓她集中精神。陳山把啤酒打開,自己倒滿一碗,又給杜峰倒上。
“老杜,咱們干一杯。”
杜峰又看了一眼吳玉,似乎很不情愿地端起酒碗,和陳山撞了一下。
在吳玉印象里,陳山酒量很大,吳玉只見她喝醉過一次。那是大四下學期,當時,吳玉和秦韜的戀愛正談得熱火朝天,每天談論著畢業時怎么能分配到一起。一天晚上,在寢室樓下的林蔭道上,陳山攔住吳玉,噴著滿嘴酒氣逼問她自己是不是更像男人?吳玉剛剛敷衍地點了點頭,就冷不防被陳山攔腰抱起,飛快地轉了三圈兒。
吳玉拉了把椅子,離開餐桌一段距離,坐在爐臺前面。冷眼看著陳山吃喝,心里想著雯雯此刻是不是已經回到住處,正和那個名叫蘭怡的女孩一起討伐她和杜峰,責怪他們侵犯人權,老腦筋跟不上時代。吳玉最不愿聽到的話還是被陳山問了出來。
“你女兒,是叫雯雯吧?她現在怎么樣?是不是已經工作了?”陳山沖著杜峰說。
杜峰吱唔著應付兩句,再次望向吳玉。
“雯雯在銀行工作,待遇還可以吧,一個月萬八千塊的樣子,自己應聘上的,我們懶得和她操心。”吳玉把話碴兒接過來。雖然明知陳山不會了解雯雯的情況,但她還是覺得對方是在有意奚落自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心一揪一扯地疼,對陳山的怨恨也迅速增加。
“你倆的孩子呢,也差不多大了吧?”吳玉開始了反擊。
“你說誰?什么孩子?”陳山把端到嘴邊的酒杯放下問。
吳玉心里有一種報復后的快感。她忽然明白,這些年她不斷積蓄力量,等待的其實正是這樣一次出擊。只是沒想到它會在今天,以這樣的方式到來。她不會錯過這次機會。
“你和秦韜的孩子啊,聽說你們畢業不久就結了婚。”
“哪有什么孩子?剛結婚沒幾天就離了,我還以為你早聽說了呢!”
陳山似乎并未受到打擊,呵呵笑兩聲,仰頭把酒喝掉,又彎腰拿起另一瓶。這有些出乎吳玉的意料之外,準備好的話也無法再說出來,像個塞子似的堵在喉嚨口。她坐的位置剛好和陳山、杜峰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有一瞬間她突然恍惚起來,以為時間出現了倒流,又回到了大學畢業前那個攤牌的夜晚。當時,他們三個人就是這樣保持相等的距離坐在操場上,昆蟲在身邊發出如泣如訴的呢喃。只不過,另一個人是和杜峰長相酷似的秦韜。吳玉和陳山在等待他的選擇。這是陳山的主意,她用這樣一個辦法,把三個人都逼到了懸崖邊。秦韜最終把手伸向了陳山。而吳玉則昏倒在草地上。吳玉醒過來時,發現秦韜已經不見了,自己正躺在陳山的懷里。陳山的眼淚不時落到她臉上。
陳山嘴里自言自語般地說:“小玉,你太傻了,我早就對你說過,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不過是一點錢,一份好工作,他就會離開你。秦韜也不例外。”
吳玉掙扎著坐起身,甩開陳山的胳膊,求她答應自己最后一件事:不要甩掉秦韜,一定要嫁給他當老婆。秦韜是她真心喜歡的男人,即便傷害了自己,她也不忍心看他受到傷害。
那是吳玉和陳山對決中輸得最慘的一次,讓她畢業后好長一段時間無法振作起來。她漸漸明白,自己的請求既自做多情又愚蠢透頂,只要一想到陳山和秦韜朝夕相處的情景,她的心就疼得厲害。日復一日,她感覺人生正在無可救藥地垮塌下去。直到她找到了杜峰,得知陳山離婚的消息時,才總算從泥潭中掙扎出來。
陳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把一口酒噴到杜峰身上。她似乎喝醉了,喉嚨里發出嘔吐前的聲音。吳玉扶著她向衛生間走時,發現她瘦得厲害,胳膊上的骨頭硌疼了自己的肩膀。這讓吳玉覺得不可思議,像場夢一樣不真實。在她印象里,陳山一直長得像男人一樣壯實。她總是喜歡用一條胳膊把吳玉攬進懷里。
陳山光著兩只腳,半跪在地上,雙手扒著坐便邊緣,吐得翻江倒海。吳玉蹲在陳山身邊,不時拍打一下她的后背。她再次感覺到了陳山的瘦弱,似乎輕輕的拍打都承受不住。她懷疑陳山身體出了什么問題。但她沒有問。事實上,她也不想知道。她們的友誼早在多年前那個夜晚就已經徹底結束了。吳玉知道,這一次見面后,她也不想再和陳山有半點瓜葛。
吳玉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新換上的面膜粘性很好,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整個臉都罩在下面。這讓她有一種舒適的安全感。陳山用手支撐著,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吳玉以為已經結束了,陳山突然又俯下身,再次嘔吐起來,刺鼻的味道讓吳玉皺起眉頭。
“小玉,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
陳山站起來,用手紙擦擦嘴,沒有轉身,沖著鏡子里的吳玉笑笑問。
這樣的問題讓吳玉覺得幼稚可笑。陳山的笑容也讓她反感。那是陳山招牌式的表情,左側的嘴角下沉,右邊的眉毛夸張地揚起,滿臉自負和不可一世。這樣的笑容,好多次讓吳玉怒火中燒。只是她沒有發作過。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極端的人。這次也一樣。吳玉努力忍耐著,勉強應付說沒關系,誰都可能喝醉,吐出來了,待會再喝杯茶,很快就會好。
陳山拍拍吳玉肩膀,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吳玉搶先出去,在餐桌下找到拖鞋,放在衛生間門口。杜峰正在發呆,看到她們回來,好像突然從夢里驚醒一般,從椅子上站起來,彎腰向陳山做出請坐的手勢。吳玉心里惱火,這個男人就是端不上臺面的狗肉,總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樣,似乎隨時準備好要聽從別人支使。這也是她決定和他離婚的原因之一。
吳玉端著茶回到餐桌邊時,陳山又喝上了酒,并且,擼起袖子開始和杜峰劃拳。吳玉感覺胃像火一樣燒起來。離婚后,她的糜爛性胃炎越發嚴重,經常攪得她坐立不安。她覺得陳山是在向自己示威。從進門時起,陳山一直都在這么干。吳玉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把茶壺狠狠摔到桌子上。她緊咬著嘴唇,才克制住這種沖動,冷眼看杜峰。杜峰把伸出的胳膊縮回來,借口去衛生間,從餐桌邊離開。吳玉把茶壺放在桌子上。陳山把手向她伸過來。吳玉猜想她是要拉自己坐下。正打算躲開,陳山的手突然像一只中槍的鳥,跌落到餐桌上。陳山也跟著軟下去,癱在椅子里。
陳山再次醉倒了,這次醉得更徹底。
吳玉和杜峰架著陳山向小臥室走。她感覺陳山像一攤泥,似乎要從手里滑下去,流到屋地上。經過門前的玄關時,陳山的腦袋掙扎著抬了一下,含糊其辭地說了句什么。吳玉沒有聽清,也沒有興趣去聽。胃從灼熱變成了刺痛,就像釘子一下下向胃壁里面釘。當務之急是吃一片藥,再吃些食物。吳玉指揮杜峰把陳山放在雯雯床上,正要轉身離開時,一只手被陳山抓住了。吳玉心里氣惱,用力掙了兩下,卻沒能掙脫。
“小玉,你別走,陪我坐一坐,好不好?”
陳山含混不清地說。她雙眼緊閉,并沒有真的醒過來。吳玉一言不發站在床邊,就像是在積蓄力量,然后,兩只手互相幫忙,從陳山手里掙脫出來。但好一會兒,被抓過的手上還殘留著硬邦邦的觸覺。天色黑了下來。吳玉看一眼墻上的石英鐘,雯雯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她再次想,是不是該打個電話過去,但最后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天晚了,我該回去了。”杜峰從衣塔上摘下夾克披到身上。
吳玉扭頭看向小臥室,剛才她沒有把房門完全關死。陳山雖然醉了,但隨時都可能醒過來,也許,她還會大呼小叫地找杜峰喝酒,他們的合作演出還沒到謝幕的時候。
“今晚就住在這里吧,我一個人應付不了她。”
這句話說出口時,吳玉發覺自己有些慌亂。或許明天早晨,陳山就會離開,她希望杜峰能堅持到底。杜峰遲疑一下,把夾克重新掛回衣塔上,面向墻角站一會,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問題,隨后走到沙發旁,很吃力地坐下去。
吳玉曾經以為,這個男人是上帝給自己的禮物。那時候他沒有這樣胖,腰板筆直,說話之前總是習慣性地咧嘴笑笑。最主要的是,他長得酷似秦韜。最初做出嫁給他的決定時,她以為是對上一段感情的彌補,直到新婚那天晚上,她才終于明白,這么做其實是對陳山的報復。想清楚這一點后,她立刻做了另一件事,選出兩張效果最好的結婚照片,給陳山寄了過去。她沒有收到回信,但完全能想象得出,陳山拿到照片時,痛苦又羞愧的模樣。然而一年后,吳玉就明白過來,她的決定并不明智,這次婚姻報復到的人,其實是她自己。他們不是合適的伴侶,沒有共同語言,沒有共同愛好,甚至連架都吵不起來。隨著雯雯出生、長大,他們的關系也越來越僵。吳玉知道最終的結果會是什么,但她一直都在拖延,她是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直到雯雯考上大學,她才終于下決心離婚。
客廳里響起廣場舞的鈴聲。吳玉心頭升起一絲期待。雖然是她一手帶大的,但雯雯卻和杜峰更親近,吳玉在想,會不會是雯雯打來了電話?
杜峰看一眼手機,又看一眼吳玉,快步向陽臺上走。
吳玉的心沉下去。胃仍然在疼。她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吃藥吃飯。在洗臉池前洗手時,吳玉被鏡子里的人嚇了一跳。十幾秒鐘后,才反應過來,她看到的是戴著面膜的自己。吳玉把面膜摘下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臉上忽然一輕,就像揭掉了一層皮。已經戴了兩個多小時面膜,眉頭和鼻翼兩側微微發紅,大概是有些過敏。這不是什么大問題,只要明天起一個早,花費些時間,就能用粉底遮蓋住。
“好,我知道了。”
吳玉手里握著藥片去餐桌邊倒水時,聽到杜峰對著手機說出的最后一句話。
直覺告訴她,和杜峰通話的是一個女人,而且,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離婚后她從未打聽過他的情況,僅有的幾次聯系都是因為雯雯。雖然開始發福,但杜峰仍然保留著幾分帥氣,工作單位也不錯,想要找到一個女人,應該并不難。吳玉沒覺得有什么不舒服,她只是有些好奇。“好,我知道了。”聽上去堅決果斷,不知道杜峰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
吳玉坐到餐桌邊,盡量放慢咀嚼的速度。醫生說她的胃已經不堪重負,稍有不慎就會潰瘍出血。小臥室門“咣當”一聲被推開,吳玉跑過去時,陳山又跪在坐便前嘔吐,只有聲音,沒有內容。吳玉忽然想起面膜已經不在臉上,飛快地向鏡子看一眼。衛生間里燈光有些暗,她覺得陳山不大可能看清自己的模樣。
小臥室里彌漫著一股酒和嘔吐物混合的味道。吳玉告訴自己,別忘了明早開窗通風。雯雯從小就有潔癖,她的東西不許別人碰,被人摸一下手或者臉蛋,也要沒完沒了地洗個不停。雯雯認為,世界上最臟的東西是那些男生,她說他們就像猴子一樣,只不過沒有長毛罷了。吳玉曾經想過,或許那時候,雯雯的反常就已經露出了苗頭,如今,終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但雯雯并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她公然宣稱,她會和那個心怡結婚,再領養一個孩子。那是她的自由,任何人都無權干涉。
吳玉把陳山扶到床上。陳山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小玉,別走,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吳玉掙扎了一下,沒能掙脫,只得默默站在床邊。小臥室里沒開燈,月光像水似的從窗外涌進來,屋子里并不黑。她不想聽陳山說什么,不管是道歉還是懺悔,她都提不起一絲興趣。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報復。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即便陳山已經站在樓下,吳玉也不會放她進門。陳山卻沒有再開口,抓住吳玉的手漸漸松弛下去,隨即響起了鼾聲。吳玉抽出手,把各奔東西的兩只拖鞋找回來,擺在床邊。這次離開時,她關緊了房門。
杜峰還坐在沙發上,兩只胳膊肘支在茶幾上,雙手捧著腮幫,看上去像是睡著了。電視機已經關了。墻上的石英鐘指到了十點整。這次吳玉不再猶豫,用家里的座機撥打了雯雯的手機。電話通了,但始終沒有人接,掛斷后再打,提示已關機。吳玉沮喪地把話筒放回去。這樣的冷戰已經進行過幾次,讓人越來越疲憊。
吳玉用手指敲敲茶幾,杜峰睜開眼睛抬起頭,一副茫然無助的模樣。
“還是進屋去睡吧!”
吳玉盡量把話說得平靜自然,不帶感情色彩。逢場作戲罷了,她不想讓杜峰有什么誤解。
杜峰愣愣地看看她,似乎在回味剛才聽到的究竟是什么。他終于搞清楚了,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蒼白的臉色突然變得紫脹,鼻子和嘴唇緊跟著劇烈地抖動起來。好一會,才結巴著說:“咱們已經離,離婚了。這樣不,不,不合適吧?”
吳玉厭惡地皺皺眉頭,真是莫明其妙,她不過是做個樣子給陳山看罷了,難道杜峰還以為自己要和他干什么不成?如果是往常,她會立刻大發雷霆,披頭蓋臉罵他一頓,絕不會容忍這種污辱。這個男人的性格她了如指掌。他就像彈簧一樣,越忍讓他越會變本加厲,若是你強硬起來,他立刻就會縮回去。但現在卻不行,她不能吵醒陳山,也需要杜峰這個道具。
“你誤會了,大臥室里有一把搖椅,平時我也會睡在上面,咱們再商量一下雯雯的事。”
吳玉盡量讓語調變得溫柔,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這樣和杜峰說過話,她感覺自己多少有些低三下四。她心里對陳山的怨恨,又增加了幾分。剛吃下的藥片起了作用,胃疼緩解了些。吳玉感覺臉上似乎蒙著一層什么東西,下意識地伸手抓一把,什么也沒有,只是一種戴面膜后的慣性而已。只需要捱到明早,天亮時,杜峰就可以離開。她會告訴陳山他起早去上班了。這么說合情合理,不會引起什么懷疑。
“我,我,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對……不起,咱們不能,那么做。”
杜峰慌亂地擺著手,腳下一直在向后退,直到跌坐在打橫的那只沙發上,又趕忙站起來,緊走幾步,躲到窗前的兩只花盆旁。看那樣子,似乎生怕吳玉會沖過去,把他抓進臥室里,強迫他做什么事情。吳玉的怒火一下燒到了腦門上,她覺得,自己正像一只破鞋似的在被杜峰甩開。平復一些的胃,又開始絲絲拉拉疼起來。
“沒人想和你做什么,不過讓你幫忙演一場戲罷了。”
她向杜峰逼近兩步,冷冷地說。既然已經到了這地步,索性就把話說清楚算了。
杜峰默立了好一會兒,好像在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隨后,低著的腦袋突然抬起來,眼睛里射出憤怒的火光,直視著吳玉說:“我知道你是在利用我,拿我當棋子,讓我來演戲。二十多年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我他媽受夠了,再不想被你利用了。你這人真他媽沒勁,如果不是有你這樣的媽媽,雯雯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杜峰突然口齒流利起來,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繞開吳玉向門口走。吳玉聽到他胸膛里發出呼呼的喘息聲,就像一頭暴怒的野獸。杜峰的一只手壓下門鎖后,突然又回過頭來說:“我很快就要結婚了,她性格溫柔,什么事都聽我的。”
“是不是雯雯對你說了什么?”吳玉追上去問。
“沒錯。她親口告訴我,她恨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杜峰咬牙切齒地說。
防盜門啪地一聲關上,電梯絞索的“嘎吱”聲在夜晚的空氣中格外明顯,就像有人用鋸在切割什么。吳玉在客廳的屋地上站了一會,頹然坐回沙發上。胃疼得越發厲害,她感覺被切割的正是自己的胃。她想象著二十七年里不斷累積的怨氣在杜峰心里越聚越多,像一只氣球似的鼓脹起來,終于“砰”的一聲炸裂開來,就無聲地笑了笑。隨后,吳玉又想到了雯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雯雯說恨自己時,臉上會是怎么一副表情?吳玉也說不清楚,如果不是有自己這樣的媽媽,雯雯是否就會像別的女孩一樣,喜歡男生,嫁為人婦,過上正常女人的日子?
月光一直照到客廳中間,把屋子一分為二。茶幾、沙發、地毯、地面,還有吳玉的臉和身體,似乎都被切開,變成明暗分明的兩個部分。吳玉默默地坐了一會,緩緩站起身,又吃了一片藥后,走到小臥室門口。陳山的鼾聲此起彼伏。吳玉輕輕轉動門鎖,讓門打開一條縫隙。鼾聲更大了些。吳玉推開門走進去,感覺很不真實,就像走進了一段戲文或者一部小說里。她忽然想起來,陳山過去是不打鼾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毛病?
胃疼緩解了些。吳玉扶著床邊慢慢矮下身子,最后盤腿坐在地板上。她的臉和陳山的臉只隔著半米左右的距離。她看見陳山側躺在床上,壓在枕頭上的半邊臉扭曲變形,既蒼老又丑陋,看上去似乎已經進入暮年。吳玉輕輕咳嗽一聲。陳山鼾聲依舊,沒有半點反應。吳玉又咳一聲,對著陳山的臉開了口。
吳玉對陳山說,自己一直都很討厭她。從高中時代,陳山挺身而出往額頭上砸了一磚頭時起,一直持續到現在。她討厭陳山總是那么強勢,從來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不管什么事情都大包大攬替別人做主;她討厭陳山總是拿自己當弱者,始終以一副保護者的模樣出現;她討厭陳山用胳膊攬住她肩膀的動作;討厭陳山夸張的笑聲和粗魯的嗓音;討厭她把名字從陳珊改成陳山;討厭她一次次把男生從自己身邊奪走;她討厭陳山今天突然上門;她討厭陳山的一切……
吳玉的語調一直很平靜,就像是在和陳山促膝談心。說到一半時,陳山的鼾聲忽然消失了,吳玉以為她已經醒了,但并沒有停下來,她不在乎陳山聽到自己的話。這些話已經在她心里憋了幾十年,她早就想說出來了。她仍然在不緊不慢地說下去。幾分鐘后,陳山的鼾聲再次響起來……吳玉把所有的話都說完后,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她感覺自己神清氣爽,幾十年來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她忽然想到,或許,剛才杜峰就是這樣的感覺。吳玉扶著床邊慢慢站起來,頭有些暈,就像有一陣幸福的電流通過一樣。她在屋地中間靜靜地站了一會,隨后,離開小臥室,穿過客廳,走進大臥室。上床之前她關上了臥室門,想了想,又上了鎖。以陳山的性格,說不定就會推門而入,她不愿意讓陳山看到杜峰已經離開。
吳玉是突然醒過來的,在那之前,她正在做一個與陳山有關的夢。她夢見她們結伴去江西景德鎮,她看中了一只半人高的唐瓷馬,一心想要買下來,但陳山卻說什么也不許她買。爭執一番后,她把那只馬高高舉起來,扔到地上摔得粉碎。這個夢的大半都是真的,只是結局不同,在陳山的勸說下,那天她到底沒有買下那只馬,當然也沒有把它摔碎。事實證明,陳山的決定是正確的,一天后,回到學校時,她們身上僅僅剩下了四塊五毛錢。
吳玉先是聽到小臥室門被推開的聲音。隨后,是塑料拖鞋踩在地板上,發出的類似馬蹄踢踏聲。吳玉屏住呼吸,傾聽著陳山行走的路線。陳山沒有去衛生間,而是穿過客廳,向大臥室走來。她覺得陳山是要過來驗證什么。她有些慶幸自己鎖死了房門。吳玉沒有猶豫,飛快地從大床上爬起來,躺到了旁邊的搖椅上。
拖鞋的踢踏聲消失了,但吳玉有一種直覺,陳山仍然在繼續向這邊走。
一步,兩步,三步……她在心里計算著陳山前進的步伐。數到第七步時,她似乎聽到臥室門上傳來一個輕微的響聲。吳玉覺得自己不猜錯,陳山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屋子里的動靜。她知道自己該行動了。吳玉用兩只腳踩著臥室地面,同時身上用力,讓搖椅晃動起來。和她期待的一樣,竹制搖椅“吱嘎”的響聲頃刻間充滿了整個臥室……
十幾分鐘后,吳玉確認自己聽到了防盜門打開又關閉的聲音。就像當年得知陳山離婚的消息時一樣,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她在黑暗中又等了一會,隱約聽到電梯的絞索聲,上來又下去。吳玉從搖椅上站起身,走出大臥室。
門口水晶板上,陳山的旅游鞋果然不見了。屋子里還殘留著嘔吐后的味道。吳玉把客廳窗子打開。向小臥室走時,吳玉腳下被絆了一下。她辨別出那是陳山穿過的拖鞋,不過,只剩下了一只。吳玉打開客廳里的燈,在茶幾下面找到了另一只。她提著兩只拖鞋向鞋架走,忽然看見了兩行腳印。腳印從客廳中間開始,像兩行瘦瘦的鐮刀,一路割向大臥室門口。在刀尖的位置,有一串帶血的指紋。她蹲下來分辨了一下,覺得那是左腳大腳趾。她沿著腳印找回來,但沒有找到那塊碎玻璃。想到它可能留在地上的任何地方,吳玉身體里的某個部位再次尖銳地疼了一下。
陳山從電梯里走出來時,感覺左邊的大腳趾還在隱隱作痛,腳底也有些發黏。她知道自己還在流血,但她并不在乎。她這次來是為了向吳玉告別。半年前查出淋巴癌后,她就開始籌劃這次見面。如果有一天離開這個世界,她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吳玉。這沒有辦法,從三十多年前,她們初次相識時,就注定了這樣的結果。她為吳玉改了名字,讓自己聽上去更像一個男人。她為吳玉拼命學習,讓自己的成績遠遠高出別人一截。她終于和吳玉考到了一所大學,而且是同一專業。每一次聽到吳玉戀愛的消息時,她就滾油煎心般難過。她用盡各種手段,千方百計把吳玉奪回來。如果不是為了兌現承諾,她絕不可能和秦韜結婚。
沒有吳玉,他在她心目中一錢不值。
事實上,畢業后的二十幾年里,陳山時刻都想著要見到吳玉。她渴望知道吳玉嫁了個什么樣的男人,生了個什么樣的女兒,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她知道畢業時自己徹底傷了吳玉的心,她寧愿得到吳玉的報復。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吳玉竟然恨了自己這么多年,而且,是從一開始就在恨。
月亮已經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天空黑沉沉的。
陳山經過小區門口時,一個瘦高個保安使勁看了她幾眼。陳山扭頭沖他笑了笑。不知為什么,陳山想起了她和吳玉最親近的一次接觸。是大一那年的冬天,那天晚上宿舍里毫無征兆地停了暖氣。室友們抱著膀子,凍得縮成一團。一陣嘰嘰喳喳的聲討和議論后,大家開始互相合作,平時要好的兩個人擠到一個被窩里,把多出來的被子壓在上面。
吳玉掀開她的被子鉆進來時,陳山發覺自己一直在發抖,心怦怦地亂跳,腦袋也止不住一陣陣眩暈。她嗅到了吳玉身上的香氣。吳玉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時,她聽到身體里的某處發出“格登”一聲響,她覺得是有什么東西一下斷掉了。她感覺自己正漸漸失去重量,正從床上慢慢飄起來。吳玉像貓一樣蜷縮著身子,向她貼過來。她努力克制著自己,才沒有伸出雙臂,把吳玉一下摟進懷里。
吳玉很快睡著了,發出輕輕的呼吸聲。陳山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還在往上飄,已經貼在了二層鋪的床板上。她不敢翻身,甚至不敢動一動。她也想把一只手放在吳玉肩膀上。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沒什么,她們是親密無間的好姐妹,完全可以這樣做。但努力了好久,仍然無法抬起胳膊。整個宿舍里的人都已經睡熟了,只有她自己還醒著。她聽到自己的心臟一直在怦怦亂跳,整個人也輕飄飄的似乎沒有一點重量。她懷疑自己正在死去,或者已經死了。明天早晨,吳玉睜開眼睛時,就會發覺已經僵硬的自己。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她開始在心里默默數數,一、二、三、四、五……剛好數到三百時,不提防,縮在她胸前的吳玉身體扭動了幾下,忽然又向她靠過來。陳山急忙躲開時,發現自己的嘴唇已經印在了吳玉的額頭上。
那感覺,就像是一個有些倉促的吻。